首页 -> 2005年第4期
追我魂魄
作者:云 杉
夜九时,敌暂退,婿勉力带伤行,潜入敌围,寻到遗体,无血无伤,服装整齐,眉头微锁,侧卧若熟睡,然已胸口不温矣。其时婿不知悲伤,不觉创痛,跌坐呆凝,与君珏双手相握,不知所往,但觉君珏亦正握我手,渐握渐紧,终不可脱!山后枪声再起,始被惊觉,时正午夜,皓月明天,以手掘土,暂行掩埋。
吾岳有不朽之女儿,婿获贞烈之妻,概属民族之无上光荣!
(新华社新闻研究所编:新华社烈士纪实)
当天晚上,我订了去山西的火车票。
后来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对这张照片和它背后的故事念念不忘?这个念头一直萦绕于怀,直到我走上了十字岭。
铜寿是省文史办的人介绍给我的。他们介绍说,县民俗研究会会长铜寿是太行山下的铜家峡人,是这一方土地的人精子,地里鬼。他写的《晋中情诗》《谈鞋论袜》堪称民俗研究文学的精品。他说不定会对我有所帮助。于是我一路上想像,一位慷慨悲歌、挥洒自若的民间艺术家,身穿大红套头毛衫,他听到我的采访目的欣喜若狂,肯定会鼎力相助。
后来,我发现自己是一个过度乐观的人。县招待所空荡荡的大厅里蹲着一个人,他大约六十岁左右,瘦小而黝黑,正眨着眼看我,其神态不那么恭敬。他看到我发愣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说:“估摸是你哩!”
他身边放着一个油腻腻、鼓囊囊的大书包,露出纸夹、笔记本什么的。脚边是一只补缀过的网兜,装着饭盒和水杯,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显然是从什么地方赶过来的。
“你有甚事尽管说,能帮上就帮上。”他不卑不亢地说。
没有比这场面更令人灰心的了,他开始旁若无人地从大书包里把一卷卷揉皱淋湿的稿纸、笔记本掏出来,摊在茶几和地上,“不碍的,你说。”
我刚想说什么,他突然发出一声悲叹,口中啧啧有声:“你说可巧不可巧,下车就来了雨了!”
民间艺术家想继续惊呼,看了看我的脸色,不做声了。那些稿纸虽然淋湿了,可还看得出是抄写得十分工整的民歌,大约是男女酬唱的情歌之类。我向来觉得这种东西古怪,今天格外觉得烦恼。铜寿仿佛觉得有些歉意,对我解释说:“都是难得的,唱家越来越少了。这是老羊倌儿唱的,你听听:
哥住九十九丈崖上头
妹住九十九道沟下头
哥想妹妹想得紧
百丈崖头跳下来
“好是好的,”我勉强笑道,“只是再见面,岂不是拄拐了?”
民间艺术家紧紧闭上了嘴,他肯定认为我是一个十分粗俗的人。我呢,已经决定和这位只会吟弄情诗的窝囊艺术家分手,直奔县政府党史办公室。
当时已经下午两点,六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让我饥肠辘辘,我突然说,“吃饭吧,我想吃真正的山西刀削面。”铜寿沉闷的脸似乎开朗了一下,说:“这话对。北京的面条儿算什么呢,糨糊!”
铜寿指点的那家小铺在一条矮巷的尽头,铺面很小,三张红漆桌儿。在白腾腾的蒸汽后面,铜寿脸上的不快已经消逝,他很诚恳地对我说:“你应该去资料馆找找,毕竟年头太久了,这不是歌儿,不会传下来的。”
我喝着汤看着他,过了一会儿说:“我怎么觉得是歌呢?”
铜寿的目光闪动了一下,又开始吃饭。
“再说,我要鲜活的材料,过去的资料太不够了。”我问他:“你不是铜家峡人吗?那里不是太行山区吗?”
我似乎觉得他的身体收缩了一下。
“哦,不错,”他怔怔地看着我,“可是铜家峡人已经死光了,现在的年轻人知道什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
铜寿放下筷子,他的胳膊抱在胸前。我记得新闻系的老师讲过,这是典型的身体性语言,表示抗拒。在我看见他的那一刻起,我就感到他的抗拒。可是,他抗拒什么呢?
他想了想,好像下了决心似的对我说:“谢记者,真是对不起,我想来想去帮不了你什么忙。这么多年我主要是收集民歌,打仗啦政治啦什么的不是老百姓的事儿,你说是不是?”
他看我不说话,继续说:“我可以向你推荐一个人——”
如果说一个小时前我还想和铜寿分手的话,现在已经改变主意了。我逐渐感到好奇。我感到铜寿坚硬的眼神后边,他的灵魂像一只悲凄恐慌的小老鼠,伸出头来说:“不要碰我!”
夜里十一点,我拨通了穆易家里的电话。我知道这个时间打电话很不礼貌,可是我心情沮丧,一大杯速溶咖啡让我更加自怨自艾,我甚至对这次采访都充满怀疑,我相信在很多人眼里,这是愚蠢、可笑和冲动的。我为什么冲动呢?为了六十年前的一张美丽的照片吗?我根本不认识她,而且永远不会认识她。
“顺利吗?”穆易的声音清醒有力,看来他还在自己的斗室伏案写作。
我报告了在这里的情形,但是我特别倾诉的是我的困惑,这种困惑一直伴随着我,当我来到太行山采访八路军总部突围战役的时候,这种困惑走到了极端,我甚至感到了恐惧。
“如果我到太行山贩卖柿子,所有的人都会理解我,他们会认为我是一个实干的人,但是我寻找的是一场过去的战争,哪怕它是史诗,别人也会认为我是脑筋有点儿问题、不切实际的人”。
穆易好像没有听我唠叨:“你刚才提到铜家峡,这位艺术家是铜家峡人?”
“是啊,怎么啦?”
“他没说错,”穆易斩钉截铁地说,“一九四二年,也就是总部突围那一年,铜家峡二三百口人全让日本人杀光了,这是一件有名的惨案。”
“全死了?”我疑惑地问,“你的意思不至于说铜寿是一个鬼魂吧?”
“当然不是,”穆易说,“我是说他没有骗你。这个地方后来就荒芜了,如果有人,也是解放前后陆续迁过去的,他们当然不会了解情况。
我突然惊醒的时候,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我突然感到恐惧,怔忪之间,突然听到了一声嘶哑的哀嗥!非常清晰,仿佛在我的身边,又仿佛在不远的什么地方。那声音那么悲伤,那么恐惧,使我情不自禁地战栗了一下。我拧开灯,声音消失了,四周充满寂静,我可以在这种寂静中听到我的心跳。后来我一直回想,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它让人无法相信一个活的生物,会发出这样的悲鸣。那一刻,我相信了灵魂的存在,因为灵魂在沉沦的时候,才会发出这样让人血液凝固的声音。
我冲出门,过道是昏暗的,只有门洞里亮着一盏灯。我忽然想起,这个招待所里人很少,这层楼里可能只住着我和铜寿!我想起救星似的大喊起来:“铜寿!铜寿!”
我背后的一扇门打开了。铜寿伸出头来看我。
一切都很安静。我听到楼梯上女服务员说话的声音,还有人边走边打哈欠,那可怕的声音没有了。
我呆在那里不知所措,我感到铜寿惶惑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该睡觉了。”他说。
早餐的时候,铜寿对我说,他要赶八点钟的长途汽车。这在我的预料之中。我突然感到歉意,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因为朋友的一个电话,就不得不做他没什么兴趣又力不能及的事。我说:“谢谢你了,以后到北京去玩儿吧!”
铜寿沉默了一下,他的脸色似乎更憔悴了。
“我到铜家峡就打电话给你。可能有一个人知道你想了解的事儿。”
“谁?”
“杨太婆。她是铜家峡最后一个活着的人。还有一个人,就是——我。”
铜寿往门外走的时候迟疑了一下,“我有很多年没有回铜家峡了,我只能试试看。”
铜寿走后不久,我就听到楼下有人粗喉咙大嗓门地叫我名字。跑下楼一看,服务台那儿站着一个留平头的男人,手里挥舞着一卷纸,他说他是县政府的,给我送一份北京的传真。
没想到是穆易发过来的,他真有点钻头觅缝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