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最后一个匈奴
作者:高建群
他们热烈地拥抱在一起了。
在拥抱的途中,丹华腾出一只手,招了招,挡住了一辆出租。
这天晚上,在丹华的住处,他们度过一夜。
对杨岸乡来说,这是刻骨铭心的一个夜晚。他感到他在思想上和他的作品中酝酿了太久的感情,都是为这一夜准备的。他因为痛苦而感到欢乐,他因为欢乐而加倍的痛苦。在接受丹华的爱抚的时候,他将嘴对着丹华的耳边,喃喃地说,自从他在交口河小吃店遇到她以后,他再也不能够忘记她。他当时感到他和她是多么遥远。而他在这以后所从事的那些残酷的劳动,从某种意义来说,也许就是为了某一天,终于能够平等地和她对话。说到这里时他哭泣起来。而哭泣之后则是更疯狂地爱抚她。在那天作地合式的做爱中,他有一会儿觉得他亲爱的人儿像一个圣母,那么温柔、宽容和善解人意,有一会儿又感到她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火热的情人,或者入乡随俗,用巴黎的话说叫“荡妇”,而当风暴平息之后,他感到她像他的天真烂漫的女孩,环膝而坐,让他在一瞬间感到征服者的威严。
那些热烈的无忌无讳的情话正是在这会儿说的。杨岸乡告诉丹华,他曾经遇到过几个女人,他虽然是单身,但这不是第一次。而作为相应的回答,丹华告诉他,她也有过许多男人,这在西方世界是普遍的事,不过她与男人的交往,有个前提,逢场作戏,分手就散,双方以互相取悦为目的,如果再加上附带的条件,那对双方都是一件可鄙的事情。杨岸乡听了,相信丹华说的“她有过许多男人”这句话,因为她在床上有着娴熟的技巧,他还明白,他们这只是一夜风流,丹华的话语里暗示了这一点。
他们第二天一早就分手了。
经过这一夜,所有的感情都冰释了,他们在分手时都稍稍有一点灰色情绪。丹华又成为精明干练、操一口英语的女记者,而杨岸乡则恢复得彬彬有礼,面孔严肃。
“这就是过程!”女记者感慨地说,“幸福和欢乐仅仅存在于过程之中。过程结束了,你得到了什么,我又得到了什么?”
临分手的时候,丹华拿出她的一点积蓄,装进一个大信封里,要杨岸乡带给黑寿山。
“他是我的父亲!”丹华简短地说。
“我猜到了。还有什么话捎给他吗?比如说,你的情况……我必须给他有个交代才对。”杨岸乡说。
“我很好,既不贫穷也不富裕,既不充实也不空虚,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仅此而已!”
杨岸乡的巴黎之行结束了。在临离开巴黎之前,他按照名片上的电话号码,给丹华的住处打了个电话,电话里有一个声音说:“丹华不在,有什么话请留下来!”于是,杨岸乡对着电话说,他永远记着丹华,他永远站在故乡的土地上为她祝福,他永远注视她的远去的背影。打完电话后,兴犹未尽,他又给她供职的那家电讯公司挂了电话。丹华果然出差去了,电话中,丹华的一位男同事说,巴勒斯坦解放阵线执委会主席阿拉法特,在出访中东某国时飞机失事,丹华赶往那里采访去了。
第二十九章
杨蛾子的话终于引起了一个人的重视,这个人就是憨憨。这位过于年迈的骑士在听了心上人的唠叨以后,想到了那个号称陕北灵根的白云山。
白云山在陕北人的心目中的地位,我们已经有所耳闻。而毛泽东白云山抽签的故事,仅仅是属于白云山的那些神奇传说中的一件而已。这样,憨憨便蒙着个羊肚子手巾,拄了根枣木拐杖,迈着老年人的步子,上了趟白云山。为了表示自己的虔诚,他从自己的一万元存款中拿出一千元,作为布施,放在了真武祖师的膝盖上。他接下来长跪不起,希望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白云山祖师显灵,满足他的情人的这点小小的要求。他从此不再成为万元户了,但是他没有一点心疼的意思。
憨憨的虔诚令这些不食人间烟火不具备七情六欲的道人们也为之感动。他们开始敲响那只挂在台榭上的大钟。暮鼓晨钟,这只大钟只有当太阳从黄河对岸的山峦上冒红的一瞬间,才能敲击的,但是他们给了憨憨一个例外。
钟声当当地响着,轰鸣在苍茫的陕北大地上,越过一架山峦又一垛山峦,跨过一条河流又一条河流。他们说如果那地下的亡人具有灵性的话,他一定听到了这召唤的声音。
这样,钟声罢停,憨憨带了一个道童,离开了白云观,回到吴儿堡。在吴儿堡作了一阵短暂的停留之后,一条毛驴,驮着杨蛾子,他们来到了肤施城。
远在肤施城的杨岸乡,也听到了这令人神清气爽的钟声,因此对这一行冒昧的来访者,并不感到意外。杨岸乡还引荐他们,见了黑寿山。
黑寿山已不再负责,因此,他对这种民间的活动也没有提出什么异议。自从杨岸乡的巴黎之行,带回来一个信封,带回来了丹华的确切的消息后,这位老革命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按期邮寄他的书法函授大学的作业了,他开始处在一种老年人的怀念中。最初,他将那只信封扔到了地下,他说他要的是女儿,而不是别的,当杨岸乡解释道,这其实是女儿的一点孝心时,黑寿山才又接过杨岸乡捡起的信封,他将这些像宝物一样地珍藏起来。黑寿山试着按杨岸乡提供的地址和电话号码,给巴黎挂了几次长途,但是,电讯公司回话说,丹华小姐已经另有高就,离开这家公司了,她去哪里,无从知道。
黑寿山也随杨岸乡,把杨蛾子叫做姑姑。他要杨岸乡在寻找墓茔的时候,也叫上他去。他当然从心底里不相信这种迷信的做法,但是他想尽尽自己对杨干大杨干妈的一点心意。就感情而言,他认为他对这两个人的感情,甚至要超过他们的亲生儿子杨岸乡。
是一个早晨,一个丽日蓝天的早晨,他们登上了肤施城外、清凉山背后的那座山岭。
站在山顶,一座座奇形怪状的山,莽莽苍苍,拥拥挤挤,尽收眼底。太阳刚刚升起来不久,它柔和的光线照耀着静静的高原。空气十分清新,能见度很好,几朵棉絮般的云彩,在深不可测的苍穹之上停驻着。
道童跪下来,从那只肮脏的黄挎包里拿出一撮香,辟出三根,然后用火柴点着。立即,袅袅白烟从三根香头上飘起,一股淡淡的香味在四周弥漫开来。
道童小心地用另一只手,将跟前的黄土团成一堆,然后将三炷香,一支一支,细心地插在小土包上。
道童用目光示意,跟在他后边的这一拨人跪下来。于是,他的身后,扑扑通通地传来一阵响声。最先跪下的是杨蛾子,膝盖刚刚落地,“哥哥呀,苦命的哥哥呀,你狠心丢下我早早走了的哥哥呀”的哭声,已经起了。最后一个跪下的是黑寿山,他的身份使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跪,当年,他的母亲黑白氏死时,他也只是鞠了三个躬而已,但是,在这种场合,在道童那具有震慑作用的目光的催促下,在杨蛾子的那抢天号地的哭号声中,他不得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他们行的是三奠六揖九叩首的大礼。祭奠用的是一种廉价的白酒,这仍然是道童从那个黄挎包里掏出来的。他细心地将酒成一个横线洒在黄土上,随着酒的落地,黄土上溅起一些泡沫。
酒过三巡,祭奠完毕,道童挥了挥手,要身后的这些当事人起身。“礼到为止!”他说。道童将瓶子里的酒,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喝了两口,剩下的,全部倒在了一卷黄裱上。然后,掏出腰间的宝剑,将黄裱挑起,扎在宝剑头上。
他挥舞宝剑,做起法来。
“杨贵人,你听见那滚雷一样的钟声了吗?你不是日夜想回到吴儿堡、回到老人山去吗?我们这是来叫你,破费钱财,鞍马劳顿,孝子用诚心,亲人用眼泪,召唤你回去。你若有灵,你就应了,乖乖地跟我们上路,你若无意,你就照旧做你的游魂孤鬼,只是,今时今日之后,你就不要再打搅阳间了!”
道童神色肃穆,满脸虔诚,在念念有词之际,将那宝剑尖上的一卷黄裱,点着了,摇了摇,待纸烧旺时,宝剑猛地一挥,黄裱离了刀尖,向空中飞去。
有徐徐的小风吹来,这风也许是燃烧的香裱带来的,也许不是。只见黄裱在他们的头顶,徐徐地飘了一阵,燃烧了一阵,最后变成了一团灰烬。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4] [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