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笨花
作者:铁 凝
小祅子没有再跟佟继臣要花,也不提佟继臣欠她花钱的事,心满意足地钻出窝棚和佟继臣告别。天已拂晓,她背对着东方的鱼肚白,面朝佟继臣和他的窝棚深深鞠一躬说:“撒哟那拉!”
39
守卫保定的刘峙将军没有守住保定。保定失守后,日本军队再次向南推进。正面抵抗的商震将军虽然也作了顽强抵抗,也没能守住正定和石家庄。石家庄失守,兆州便也陷落。笨花人开始外逃。从前他们只见过东北人在关内流浪时的狼狈,有一首叫《松花江上》的歌,取灯会唱,向文成也会唱。现在他们终也成了唱着歌的“松花江”人。他们实在不愿把自己形容成仓惶出逃,然而这出逃又实在是仓惶。所不同的是,笨花人没有长途跋涉地背井离乡,他们大多找个不近不远的僻静地方去暂作躲避,观望局势的发展。向文成一家也跟着逃难的人群出笨花,向南奔波两天,来到距笨花百里开外的内丘县一个深山沟。度过了一个月又二十天。待到瞎话有一天给他们报来消息说,日本人正在兆州按兵不动,看似和当地百姓相安无事时,向文成一家才日夜兼程,又回到笨花。
自此,笨花人把日本人进兆州之前发生的事统称为“事变前”,把之后的事统称为“事变后”。
事变前,瑞典牧师山牧仁把基督教传到了笨花,又在笨花开办了一所主日学校,这所主日学校就设在向家被称作大西屋的客厅里。每星期的最后一天,山牧仁骑自行车准时来笨花上课。这主日学校的学生年龄参差,有大人也有孩子,有男人也有女人。学校的教学方式也特殊,没有课本,教材是一张张巴掌大的画片,画片正面是印着精美图画的圣经故事,背面是选自《圣经》的一两句文字。这种句子标明为金句,比如“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致灭亡,反得永生”。比如“你们或以为树好,果子也好,树坏,果子也坏。因为看果子就可以知道树”。上课时,山牧仁先让学生背诵上一课的金句,谁能背过,就再发给一张新的。笨花人把这种教学形式叫做“背片(儿)”。背片儿吸引了不少笨花的男女老少,向家的有备背片儿,取灯作为猎奇也背片儿,后来主日学校还吸引了小袄子。小袄子来主日学校,激起了有备的不满,他对取灯说:“取灯姑,我想赶小袄子走。”取灯就说:“可不要。主日学校设在咱家,咱家不能往外撵人。”有备还是不高兴,说:“让谁来也……也不让她来。”
事变后的一天,向文成在大西屋一边和取灯说话,一边拿块搌布擦桌子。今天是礼拜天,山牧仁要来。有备和取灯坐在院里的枣树下,看各自攒下的金句。他们一张张翻看着金句上的图画,有备问取灯,画片上的人是画出来的还是照的相。取灯告诉有备说,画片上的人是画出来的,不是照出来的。有备觉得有人能把一张画片画成这样,实在奇特。他问取灯什么人才能画成这样,取灯说,画这画的人可不一般,他们叫画家。有备就问,画家什么也不干,就画画吗,取灯说,画家就是专画画的人。有一种学校就是专门教人画画的,学成了就是画家。你要是真想当画家,将来就送你去上这种学校。”有备说:“保定有没有这学校,我去保定上吧,跟着你去保定。”取灯说:“保定没有,听说北京有,南方也有。听你爷爷说,他在杭州的时候,见过那种学校。”
向文成在屋里说:“杭州有个国立艺专,咱爹还到学校干涉过人家画裸体画的事,孙传芳叫他去的。你说孙传芳管得也宽,几个武官哪知道文人的事,一时成了一个事件。上海闹,杭州也闹,刘海粟①表示抗议,举国上下闹得沸沸扬扬,杭州的报纸还指名道姓点了咱爹的名。”
取灯冲屋里说:“我看咱爹也太认真,孙传芳让他去,他也满可以不去。”
向文成说:“不行,他不敢不去。再说,他是浙江全省警务处长,哪儿有事都得管。”
取灯说:“人家是学校,和警务有什么关系。”
向文成说:“这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事。”
有备不知道那件事,只觉得他们说的裸体画新鲜,就问取灯:“取灯姑,什么叫裸……裸体画?”
取灯说:“现在不告诉你,反正是画里边的一种……”
这时山牧仁进了院子,山牧仁推着他那辆老凤头自行车,人也风尘仆仆,车也风尘仆仆。但他服饰整齐,一套浅灰色的西服敞开着,胸前飘着领带。山牧仁到笨花布道一向穿戴整齐。向文成听见山牧仁进了院,连忙从大西屋出来。
山牧仁说:走,你我到屋里说话吧。”
山牧仁叫向文成到屋里说话,取灯便去为山牧仁烧水。
山牧仁走进大西屋,看见向文成把桌椅擦得洁净明亮,若有所思地看着桌椅直出神。
向文成说:“我知道牧师在想什么。你是想,今天的桌椅为什么这么干净。”
山牧仁说:“是啊,这正是我所想的,也是我不愿意看到的。你的行动一向是走在形势发展的前头。”
山牧仁说着,伸手拍打着他的布道口袋。他把《圣经》和一摞金句掏出来摆在桌子上又接着说:“今天我出城时,一位日本兵用英文盘问我。”
山牧仁说话时,向文成已显出心事重重。他随意指了一个凳子请山牧仁坐,自己也坐在他的对面说:我猜这是你最后一次来主日学校上课吧?不知我的判断对不对。”
山牧仁说:“你把主日学校的桌椅板凳擦得如此干净,就是已经作出了判断,就是我刚才说的:你又走在了形势的前头。我的心情也很沉重,我的沉重并不只是担心主日学校还能否存在,我心情沉重,是想到中国的处境和我所在的华北地区的处境将更加困难。日本人在兆州注意的绝不是一个由瑞典人开办的小小教堂,因为我和我的教堂不会对他们形成威胁。今后他们注意的是中国人对他们的抵抗,他们预感到,中国人对他们的抵抗将是前所未有的……汉语应该怎么说?”
向文成说:“应该说坚强或者坚决。”
山牧仁说:“我的汉语有时仍然不太够用。对,应该叫坚决。可,我在等待着。以前我曾把希望寄托于中国军队的正面抵抗,谁知……”
向文成接过山牧仁的话说:“中国人都曾把希望寄托于正面战场,然而,中国人又一次次地失望。可中国人也决不会因此而消沉下去。你所说的主张抵抗的大有人在。这股力量眼下看似无形,但是终将有一天会成为抵抗运动的中坚力量。”
山牧仁细心听向文成说话,听完之后说:“我知道你还有位大公子,我也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向文成说:“那里才是中国人的希望所在。可,本地人也不会袖手旁观只等着胜利。现在日本人占领兆州正按兵不动,城外呢……你看。”向文成又指了指眼前的桌椅,“城外尚是桌明几净,可……”他没有说下去。
山牧仁说:“我预祝中国人和我的教徒早一天在自己的土地上获得自由。我将永远为中国祈祷。”
取灯给山牧仁提来开水,她把一壶沏好的茶和两只茶碗摆在山牧仁和向文成面前,又把茶碗斟满,主日学校的学生涌进来。
这所主日学校教室,实际没有什么布置,只零散摆着几张方桌和条凳,倒像是一个私塾。学生们上课任意坐在桌前,扭着身子听山牧仁讲金句。
学生们拥进来,把一张张方桌围住,山牧仁站在一张作为讲台用的桌前。他举出上周的金句,问谁能自告奋勇站起来背诵。经过一阵冷场后,站起来的竟又是小袄子。小袄子把手里的金句往身后一背说:“还是叫我吧。”
山牧仁一看还是这位时常自告奋勇的闺女,就说:“好,甘圣心小姐,就请背诵吧。”
前不久小袄子请山牧仁为她起了一个大名叫甘圣心。小袄子姓甘,甘在笨花村是大姓。
小袄子清清嗓子,张口就背:“我想现在的苦难,若比起将来要显于我们的荣耀,就不足介意了。罗马书第八章。”小袄子背完,不错眼珠地看着山牧仁,希望得到山牧仁的肯定。
山牧仁脸上漾出笑容,他肯定了小袄子的背诵,又问她:“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最好能按照自己的理解把意思讲出来。”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