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大盛魁商号

作者:邓九刚




  杰娃木讷历来言语就少,纵然这样也忍受不了古海的长篇大论了,他伸出手在古海的臂上拨了一下,说:“别说那么多,海子,姑夫让你回你就回去!”
  古海一见杰娃神态怪怪的,不像从前来找他时的样子,而且他也知道杰娃是从来不会说谎的人,心想姑夫一准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他说:“好,你先走,我回去跟大掌柜告个假,马上要开晚饭了,大掌柜手不方便。”
  “你不用去见大掌柜了,这件事情大掌柜已经知道了。”
  古海在杰娃表情怪怪的脸上仔细看了看,觉得杰娃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更不像撒谎,犹豫了一下终于满腹狐疑地跟着杰娃走出了城柜的大门。
  古海踏进义和鞋店的门,满脸不高兴地穿过两边是工作间的走廊朝小套院走去。他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借着黄昏的微光,正在走廊两边的工作间里做活的伙计工人包括大徒弟福生都在拿一种异样的眼神看他。古海也懒得搭话,径直走进小院,满脸冰霜地拉开了姚祯义住房的门。
  “姑夫,有什么事你快点讲,我在城柜那边还忙着哩!”
  进得门来古海连坐都不坐,就站在当地说话。
  姚祯义坐在桌旁的椅子上,一只胳膊软软地搭在桌面上,低垂着头眼睛望着脚下的砖地,双手抱着水烟袋只顾呼噜呼噜地抽烟,对古海的进来没有作出一点反应。
  “有什么事你就赶快说嘛!”古海已经是很不耐烦了,拿脚在地上跺了一下,“城柜上的事不敢耽误,我真的是忙着哩!”
  “忙!忙!忙你妈个鸟!”
  姚祯义把水烟袋咚的一下往桌子上一摔,站起来。
  古海诧异道:“姑夫——好端端的你怎么骂人?”
  “骂你……我,我……你气死我了!”姚祯义惨白的嘴唇抖动着,突然以手掩面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
  姚祯义这一哭把古海弄懵了,他糊里糊涂地问:“姑夫——你这是咋了?”
  这时候放在屋角的一件东西刺入他的眼帘——古海一下子就认出了那是他的行李!卷在外面的褥子面打着两块鲜明的补丁,那是他在沙尔沁驼场的时候自己亲自补上去的。九年前他头一次走进大盛魁城柜的时候,他的肩上扛的就是这件行李。那时候是姑夫姚祯义亲自夹着这卷行李把他送出了义和鞋店,一直走到庆凯桥的桥头姑夫停住了,对他说:“海子,姑夫不能送你了,你自个扛着行李去吧,大盛魁讲究勤俭自持,让别人看见不好的。”
  此刻这件跟随他从归化城到乌里雅苏台分庄,再到沙尔沁驼场又返回归化城柜的行李卷,莫名其妙地出现了姚祯义的屋子里。——一道闪电在古海脑子里划过,他猛然醒悟到了什么,就觉得头皮唰的一下抽紧,似乎头发都竖了起来。冷气顺着头发根渗入他的脑袋,顿时头脑嗡嗡响着变成一片空白。他喃喃在心里问自己:“难道说我是被字号开销了吗?”
  依照字号的规矩,学徒在号期间出了事情,柜上是概不与当事人谈论的,而是与学徒的保人说话;学徒被开销亦是如此,字号直接向保人宣布开除的决定,并且由保人将被开除学徒的行李拿走。
  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陷入一片黑暗,混沌之中姑夫的说话声像从另一个世界传过来似的敲击着他的耳鼓:“孽障啊!你这个不孝的儿子,在山西老家你的爹妈含辛茹苦盼望了你整整九年,只想着你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也好为古家光宗耀祖。哪曾想眼看着出头之日就要到了,你却让字号给开销了!如何对得起你的爹妈?!如何对得起古家的列祖列宗?!你丢人败兴的东西——你给我滚!”
  古海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移动,好像与他无关的另一个人推开屋门朝外走,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3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这是一个温暖的愉快的冬天,由于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早,节令还在腊月中旬呢,天气已经透出了春天的气息。斜挂在头顶上的太阳暖洋洋地照着小南顺;村庄周围田野上的积雪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耀眼的白光,雪原上在这里那里到处都有一束束被反射起来的太阳的金色光辉在蹦跳起来;村庄里覆盖在人家房顶和挂在树梢上的积雪表面被太阳晒化了,凝结成了像白砂糖似的颗粒在积雪的表面均匀地铺撒开着;道路上的积雪被车碾人踩和牲口的硬蹄践踏与泥土掺和重新冻结在了一起。
  腊月里庄户人忙得屁打脚跟,家家户户都在自家的院子里为准备年节的吃食和新衣而忙碌着。村道上只有无所事事的狗在寻寻觅觅地游逛,偶尔有脚步匆匆地走过,那是村人为了向邻居借用什么工具,或者是为了讨债而敲响了谁家的门,除此而外就很少看到人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一个衣着整洁的男人出现在村道上。这个人头戴一顶镶着蓝宝石的瓜壳小帽,身穿深灰色府绸长袍套一件锈着绿边儿的马褂,脚蹬一双黑呢绒面的双梁棉布鞋,两手提着礼物;鞋底刷了白膏子的棉鞋小心翼翼地踏着被太阳晒软了的路面,向古海家走去了。
  古静轩正在院子里做活儿呢,夏天他已经请人把两间新房撮起来了,只是还没来得及安装门窗和做内部装修。新房子散发着松木的香喷喷的味道和石灰的刺鼻子的酸味;原来隔在院子中间的矮土墙推倒了,长满了去年的枯黄野草的新院子与铺着灰砖的旧院子连成了一片。
  年关临近,古海娘和杏儿为年节的事在屋里忙着,咣当咣当的拉风箱的声音和婆媳间的说笑声飘到院子里来——对于古家来说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年节,在大盛魁学徒的古海做满了整整十年,不日就要回来与家人团聚了。这对古家来说就是一个盛大的节日。
  显得苍老了的古静轩拿把铁锹铲着被推倒的土墙残留下的痕迹,土地冻得很硬,古静轩吃力地干着嘴里发出愉快的哼唧声,一边拿眼睛瞄着东边那块坑坑洼洼的土地,计算着等到天气一暖和只要地的表皮解了冻,他就亲自动手把那块地整平,准备着好铺砖。
  “古老伯——您老好哇!”
  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语中掺杂着一种说不清楚是什么地方的外乡口音。古静轩抬起头很奇怪地打量着走进他院子的客人。
  “您认不出我来了?”客人很亲热地朝他笑着,又说,“也难怪,整整十年没见了,——我是段……我是靖娃!”
  太阳照得古静轩眯缝着眼睛,他凑到靖娃的脸上仔细地打量着,嘴里嘟囔着:“你说你是靖娃?”
  “是我,古老伯。”靖娃大声地回答着,他注意到古海爹两边的眼角上纹路很深的鱼尾纹像扇面似的展开,把他的两边脸都罩住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海子爹老了……”
  “呜哇——这真的是靖娃,是靖娃!我认出来了,认出来了……”古静轩叫起来,抓住靖娃的手臂使劲摇晃着,同时冲着房子里喊道,“海子他娘——是靖娃回来啦!”
  古海娘出现在屋门口,她的两只手上裹满了湿面粉。“这是谁来了?”古海娘把一只手搭在眉骨上面,眯缝着眼睛望着陌生的靖娃。
  “是靖娃?”古海娘把两只沾满湿面粉的手高高举起来,同时膝盖弯曲着向下一蹲两只手在膝盖上一拍,接着又跳起来,“——是靖娃呀!瞧瞧长得……多体面。——成人啦!要不是听你说我真是认不出他来,这都整整十年了,十年前你和海子、杰娃走归化的时候,都还是不懂事的娃呢。瞧瞧如今……”
  “别说那么多了!”古海爹埋怨古海娘说,“你这算干什么呢?!——客人来了,你挡道在门口没完没了的。”
  “你瞧瞧,我这是乐糊涂了。”古海娘拍着自己的脑门说,“靖娃快,快到屋里来吧。一看见你不由得就让我想起了海子!刚才听海子他爹在院里喊我,也没听清楚他说些什么,我还以为是我家的海子回来了呢……”
  把靖娃让到堂屋的八仙桌旁坐好,靖娃把礼物打开来,是一张完整的白狐狸皮筒子,一个镀银的水烟袋和一块水红色的俄罗斯羽纱,每一件东西都在闪闪发光。
  靖娃说:“水烟袋是送给古老伯的,狐皮筒子是送给大娘的,这块羽纱送给杏儿。”
  “这是做什么?”古海爹惊呆了,望望靖娃又望望在桌子上摊开来的礼物,“这么贵重的礼物我们怎么好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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