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请你砸断我的腿

作者:朱正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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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一下午又没什么事,除了小便增多以外。但此刻我的腿开始疼,犯人医生还装模作样地给我上了夹板。
  没想到到了晚上睡觉之后,阿司匹林的药性发作了。没有发烧,只是耳鸣不断,呕吐不止。那耳鸣声仿佛几十架鼓风机同时在响,完全可以叫做“轰鸣”。至于呕吐,由于我一整天未进食,所以吐的就是胆汁而已。三五分钟吐一回,比晕车要难受好几倍。到了夜里,呕吐好像好了一点点,但我觉得神志有些恍惚,怀疑自己会晕过去。当时我还有一种担心,就是担心那辊子上沾有铁锈,我会不会因此得了破伤风?——因为那位传授阿司匹林“秘方”的人告诉我的“症状”没有恶性呕吐这一条。
  我想到了死。不过那想法平淡得出乎我自己的意料,反反复复不过一句话:“就这么死了?就这么死了?”这时候有人醒过来问我:“是不是需要急救?要不要我们替你喊报告?”我说:“不用了。如果是破伤风,已经来不及了。如果是阿司匹林,我能告诉医生吗?”
  那时候我还有股冲劲,相信意志能够战胜死亡。一个简单的念头在我心里逐渐占了上风:只要我今夜不让自己晕过去,就不会死。于是我开始控制自己的意识,努力要让它保持清醒。我默默地用眼睛点数着排列在地板上的杯子和挂在墙上的毛巾:这是某某的,这是某某某的……然后又认真地想地板上铺位的顺序:某某过去是某某,某某过去是某某某……一遍过了再来一遍,就这样折腾了一个通宵。
  感觉到天快亮了,我支撑着坐了起来。忽然感觉到从铁窗口吹来一阵晨风,拂面而过。也奇了,那几十架鼓风机好像被这阵晨风关了总闸,顿时停了下来。耳鸣一下就消失了,那世界真安静!紧接着同室的人都起床了,准备着出去倒马桶和洗脸刷牙。有人来帮我把夜里撒在一个罐子里的尿倒进马桶,冷不丁地说了一句:“小朱,你的尿里有白色沉淀物。”我说:“我明白了。把你们积攒的所有水都给我。”——我开始一缸接一缸地喝水,想借助排尿来排毒。
  这以后是五天的绝食,到第六天头上医生出现了。那天离年三十已经只有两天时间。医生开始劝我复食,话说得很有说服力:“我知道,你就是想要保外就医。可是这眼看着就要过年了,我能帮你找谁去?谁在这两天还管你这事?我又做不了这个主。我看这样吧。你先吃饭,等过了春节我一准去找你的预审员反映。”我有保留地同意了:“我可以吃。可是我是有病吃不下,得给我做病号饭,而且我肯定只能吃一点点。”他说:“行!能吃多少是多少。”——我把这场对话看成是我和医生之间达成的一项临时协议。
  整个春节期间,我没敢多进食,的确是一顿只吃一点点稀饭(病号饭)。那一年春节天气晴好,一连几天窗外都只见阳光灿烂。
  春节终于过去了。医生来视察,问我吃了东西没有。同号子的人回答说:“吃了,但一顿只吃了一点点。”医生显然不相信这个“一点点”,只说了一句:“吃了就好。”说罢就扬长而去。看来他并不认为他和我之间有过什么“协议”。我于是立即决定再次绝食。
  同号的几位又开始帮我喊报告。这其间出现了一个意外,一位当班的干部烦了,要把一个喊报告喊得最勤的人给转到别的号子去。这人就是唯一支持我打第二下的那位。人一走,我这厢突然就悲从中来,失声痛哭。一边哭一边叫人把我抬到号子门边,坐在地上我隔着专用来递饭菜的门口大声喊起来:“报告干部!报告干部!……”似乎是郁积了两年多的一种强烈的悲愤之情控制了我,我差不多已经忘了保外就医这档子事,豁出去要跟干部们较量一回的模样。
  那位干部当然不会再理我,倒是医生过来了:“喊什么喊什么?”
  我说:“我几天没吃饭了。不喊没人理我,请别人喊别人就被提出病号监,所以从今往后我都要自己喊。”
  “你干吗不吃东西?”
  “我吃不下!你没看见这号子里吃的是什么吗?”
  “那你想吃什么?”——意思是你做了犯人难道还想吃什么好东西不成?
  “鸡鸭鱼肉,你有吗?”——我说得理直气壮斩钉截铁。
  此后每天至少两次,我就坐在门边地上扯着嗓子喊报告。喊到第六天,预审处的处长来了。
  一进来他就开门见山:“说说看,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活了二十六岁,坐了两年半的牢,又断了腿病在这里。原先还想回家看看,现在已经什么都不想要了。”
  “你这是有抵触情绪,承认不承认?我这还没给你上纲上线……”
  我打断了他的话:“不承认!你要上纲上线我也没办法。”
  他又追问一句:“你不怕?”
  我回答:“不是不怕,是没办法!”
  听完这话后他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了。过了一会干部来把我转到了楼下劳动号,我知道事情至此已经有望。没想到在劳动号又呆了三天,后来知道是因为一时没有找到我的家人。——我父亲被“疏散下放”到乡下,回城请求解决问题成了“倒流人员”,是不太好找。那三天我当然还是一口没敢吃。
  最后终于回到了家里。所谓家,是一间8平米的阁楼。屋顶裸露,向一边倾斜,低处人站不直。楼板也坑坑洼洼,摆不平一张床(需垫砖块)。这是我妹妹的住处,当时我们家只有她一人有城市户口。尽管如此,毕竟是家居所在,一块桌布就已经使我感到了家的温馨。亲朋好友很快就被惊动了,没多久小屋子里就挤满了人。
  我妹妹自告奋勇去郊区一家工厂找我那隔墙相守多年的女朋友,也就是我现在的妻子。20公里路程,现在看来不能算远,但那时公交不正常,不一定能赶上车。我妹妹后来告诉我,去的时候还好,乘车乘了十几公里,又走了几公里,回来就不行了,根本见不到公交车的影子,所以她们是走回来的。我妹妹又补充说:“她一路小跑,我只得跟着跑,跟还跟不上,可把我给累死了!”
  到晚上八九点钟,她来了。一进门兴高采烈地一挥手,一个我非常熟悉的姿势。接下来满屋子好像只剩下了她的一双眼睛,当然,那只是我一个人的感觉。亲朋好友们见此状自然是很快就告辞了,我妹妹也说去朋友家借宿。留我俩单独相处了两个小时。午夜12点,她说她要回家,明天一早再来。我没有挽留,那年头一个女孩在外过夜会惹很多麻烦,而再晚一些路上也不太安全。
  她一走,我立即睡着了。就那么平躺着,一夜没有翻身,身体的每一部分好像都放在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十分地妥帖。再加上一夜无梦,我这个人似乎有那么几个小时根本就不存在了。到清晨六点,醒了。这一醒就是全醒,没有残留任何睡意。内心只觉清虚空明,一片宁静。于是想到:原来幸福就是这样一种宁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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