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弃女与弃父

作者:杨显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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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4年,陇西县的孤儿合并到专署儿童福利院,她就到了定西县。在定西她遇到了一件事:一天,老师把女娃娃们集合起来,说有个人要认领丢失了四五年的一个姑娘。她站在队伍里看,走过来的正是她的父亲。她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她怕父亲认出她来,怕把她领回家去。她恐惧在家中挨饿的日子。幸好,父亲从队列前慢慢走过,一个一个盯着看,并没有认出她来。原因是在福利院的这几年,她的个子猛蹿了一截,她才十三岁,却已经长得像个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原先小刷子一样的小辫剪成整齐的短发了,她也长胖了。再就是她的父亲找一个叫吴巧花的姑娘,而她那时候叫刘巧花。
  1967年春节前夕她已经招工到靖远县的五大坪农场——甘肃省农建十一师十一团——当农工一年了。这时候她十六岁了,能够独立生活了,她突然非常强烈地想念起家乡来,想父亲、姐姐和弟弟。她用存了一年的钱买了两块砖茶,卖了一套棉衣,扯了能做两件衣裳的斜纹布。她请了探亲假从农场出发,步行十几里到黄河边,坐羊皮筏子过了黄河,翻过河靖坪进了靖远县城。她从靖远坐汽车过会宁到了定西,再坐火车到陇西县马合镇。到马合镇已经是黄昏时分,她问清楚去刘家坡根的路程是四十华里,当天走不到家,但她毫不犹豫地踏上了回家的山路。她走到天黑投宿在一个山村里,住在那村的队长家里。队长问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她说了自己的身世,那队长说听说过她父亲,也听说过她走失了的消息。队长嘱咐家人招呼好这姑娘。第二天队长找了个牲口叫她骑着,送了她一截——翻了几架山。后来队长指着远处两山之间的一个豁口说,过了那个豁岘你就到家了,你自己走吧。她又走了一个多小时,到了刘家坡根村。
  走到村头,一个人家的狗叫起来,院里走出个妇女。问她,姑娘你找谁呀!她说她就是这个村的人,名叫刘巧花,出去要馍馍几年了,现在回家来了。大人小孩都围上她了,有人说你不叫刘巧花,你叫吴巧花。你们家姓吴。人们看见她穿着黄色的兵团服,便不停地问她:你当解放军了吗?她告诉乡亲们自己在生产建设兵团工作。好几个大人感叹地说,我们以为你叫狼吃掉了!在一片啧啧称奇的感叹声中回到了家中。
  父亲看见她哭了起来。可她突然嚷起父亲来,说,你哭什么呀!父亲哭着说我把你找着了!她愤愤地说你打我做啥呀!她把两块砖茶拿出来给父亲,说,这是给你的茶!她把那套黄棉衣给了弟弟,又掏出斜纹布说这是送给哥哥和姐姐的。父亲又哭起来,说哥哥至今没有消息,姐姐十六岁就嫁到定西县去了。她在家住了十二天回到五大坪农场去了。以后她每个月给父亲寄五元钱买茶喝,父亲一年四季的衣服都是她买了从邮局寄去,或是探亲时带去,直到1984年父亲去世。1975年她与一位西安知青结为连理。她说,结婚时回家看父亲,父亲提出来要跟她来农场,但她拒绝了:你还是在刘家坡根住着吧。
  第一次探亲没见着姐姐,吴巧花心里非常遗憾。这年的八月,农场的小麦收完之后她请了事假专门看了一趟姐姐。姐姐出嫁的地方是定西县青岚乡赵家岔村。她坐火车到馋口车站下车,步行三十里山路找到姐姐家去。姐姐不在家,家里只有年老的婆婆和姐姐三岁的儿子。婆婆跑到麦场上把姐姐叫回来,姊妹两人抱头大哭一场。姐姐家是个弱势人家,和她抱头哭完了,擦干眼泪,姐姐说还要到麦场上去哩,打场打了半截,不去扣工分呢。姐姐又去打场了,结果还是扣了工分。
  访问结束时我问吴巧花,你怎么不接你父亲过来呢?你父亲不是老了吗?她回答:我想他,因为他是我的父亲,我可怜他,因为他受了一辈子苦,但是我也恨他——1960年全家人都在家里,国家已发放救济粮了,他把我撵出去了,叫我要饭去。她叹息着说,我姐比我大五岁,那时已经能干活挣工分了,也能做饭操持家务了,家里要依靠她,他当然舍不得撵出去;弟弟比我小两岁,但是儿娃子,他更是舍不得撵出去了。他就把我一个人撵了出来。他的心里肯定是这么想的,这是个没用的丫头,死了就死了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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