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人大会堂领奖记
作者:黄明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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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私下一算,坐火车硬座,两个人来回,外加北京三天食宿,再加1500块的听课费,五千块打住了。我给组委会去电话,问我夫人同去听课,能不能减免听课费。组委会很为难地说,著名作家都有经纪人,他们会亲自把门清点人头,不可能混进去的。我一咬牙,心想,就让老婆接受一回文学再教育,洗洗脑,一辈子就这一回。
不是我突然发财了,有钱了。这么多年以来,我就在偷偷攒钱。攒钱干啥?出书。就算终其一生,永远不能发表,我就自己给自己编辑一部小说集,花钱买书号出书,也算是个交待,人死之后,用它陪葬,也不枉我一生的文学追求。
这笔私房钱,现在正当其用,以后出书,我也用不着自己掏钱了。
我对老婆说,你辛苦了一辈子,也该享受享受了,跟我去北京,就算我的报答吧。一席话,说得老婆热泪盈眶。
3
春暖花开的日子里,我和老婆去北京了。组委会把我们安排在张自忠路的和静府宾馆里,看宾馆四周有铁丝网,一问,才知道这就是中纪委的招待所,心想,会议的规格可真是高哇。也不怕中纪委的同志们笑话,老婆突然娇羞起来,我也俨然绅士做派,我们夫妻俩在北京是重度蜜月。
先听几位著名作家讲课,很有收获。老婆听不懂,却也幸福地依偎在我身边,一字不落。
说句题外话,一同听课的还有三四百人,他们看着我们夫妻俩卿卿我我,很不顺眼,鼻子里间或会有一声冷笑。我也不睬他们,等到了人民大会堂,从副委员长手中接过奖杯,他们就知道我是谁了。
颁奖那天,几辆大轿子把几百人送到人民大会堂西侧,西门口有武警战士把守,仪态威严。组委会发有一份请柬,把请柬给武警一亮,那战士就立正并做出请进的手势。那瞬间,我感觉自己不是乡土作家,就是首长了。
进场以后,拐了好几个弯,到一个省厅坐下,一会儿,两位年轻人搀扶着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进场,身前身后是一群严肃谦恭的人士。有人高声说,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人大副委员长×××光临。立刻,会场响起了最热烈的掌声。
会议开始以后,都有谁讲话,都有哪些程序,我都没感觉了。我就惦记着上台领奖。我把向邻居女人借的相机打开盖,交给老婆,反复告诫她,看准了就往下摁,千万不要手抖,不要把我照花了。老婆说,这么激动,我能不手抖吗?我说,抖一下可以,不能老抖。我领了奖,还要说两句获奖感言。我第一个要感谢的就是你,你要把我对你的感谢也拍下来。
终于到了颁奖仪式,副委员长被人搀扶着站在台上,要和领奖的人一一握手。主持人念了一个名字,上去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和副委员长握手,并接过获奖证书,旁边一群记者的闪光灯就此起彼伏地闪亮起来。
然后,主持人在念下一个名单之前,说了一句话,让我傻眼了。主持人说,副委员长还有很重要的外事活动,必须和大家告别。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感谢副委员长对文学事业的支持和对我们的深切关怀。
掌声中,我愣愣地想:不能和副委员长合影了!
接下来,主持人念获奖者名单,念得很快。也没法不快,念慢了会念到天黑。因为到会的三四百人全都获奖,没有一个人是吃素来的。大概因为我警惕性高,回复晚,我的名字居然在最后一位,在我上台前,所有人的手上都有了一本红色证书。
我说所有人,是包括我老婆。
念老婆名字的时候,老婆愣住了,我也愣住了。念了三遍,我才反应过来,赶紧把老婆往台上推。老婆说,我干啥呀?我上台干啥呀?我说,还能干啥?领奖啊,你获奖了!
说完了,我才想起,老婆怎么会获奖?她又不写小说,也没投稿,凭什么获奖?
糊里糊涂之际,老婆已经被人推上台,然后是我的名字,我也被人推上台,我们夫妻俩在获奖台上,比翼双飞了!
眼看典礼就要结束了,鬼使神差,我突然高声说,我要问一个问题,这个奖是怎么评的?是不是大锅饭,投稿就有奖?
全场立刻安静下来,主持人一脸严肃说,怎么可能?参加征文的有三十万人,获奖者就你们几位,不是百里挑一,而是千里挑一。你们怎么能小看自己的能力,低看自己的成就呢?
我想问我老婆获奖是怎么回事,被别人抢了话筒。有人说,他看过一位获奖者的参赛作品,错别字连篇,怎么也能获奖?背后是不是有舞弊行为?
没等回答,又有人说,会务收取我们的住宿费是每人每晚三百八,但宾馆的零散客人每晚才二百八,主办方为什么要多收一百?
说到钱,就热闹了,大家七嘴八舌质问起主办方来。有人高声算账,说我们每人听课费1500元,三百多人就是五十多万元。这些钱都花在著名作家身上了吗?一位作家收取多少讲课费?剩下的钱都花在了什么地方?强烈要求把会议收支公开。
这个账不算则已,一算算出五十多万来,吓人一跳啊!这个神圣的颁奖活动不就成了唯利是图的骗局了吗?
乱乱纷纷的时候,一个衣冠楚楚的男士上台,先打手势,让大家安静。然后慷慨陈词一番,把大家全镇住了。
男士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文学理想,走到一起来了。我们为了神圣的文学事业,都曾经含辛茹苦呕心沥血卧薪尝胆,文学就是我们整个的追求整个的人生。有了文学理想,我们视名利如粪土,视金钱如草芥。在文学萧条的今天,我们能够汇聚一堂,汇聚在这神圣的人民大会堂,为艰难的文学事业添砖加瓦,那是多么崇高和幸福的事啊。我们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讨论金钱?同志们,想一想啊,我们怎么能够容忍铜臭玷污我们的文学事业和人生理想!
不是原话,大意如此。配合着他的手势和语调,比写成文字,更理直气壮。
当时,全场鸦雀无声,大家都沉默了,一席话像一把刀,刺中了大家的痛处。这时候这地方谈钱,的确是玷污文学理想啊!
散场过后,走出人大会堂,老婆先醒过闷来,拽着我的衣袖低声说,搞反了,搞反了。我知道老婆的意思,也知道是什么搞反了:用铜臭玷污文学理想的不是我们,是他们哪!
4
离开北京前,我和老婆去了《当代》编辑部。在我心中,《当代》一直是圣堂,我早就想朝拜。不上这回当,还来不了北京,还去不了《当代》,也算是个安慰吧。
去《当代》,还有个原因。这次征文大赛的征文启事很多文学刊物都刊登过,《当代》没刊登。这次骗局跟他们没关系,没影响它在我心中的形象。
见了《当代》编辑,讲了上当经过,编辑没表示同情,反倒笑了,笑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编辑说,好事能引出坏的结果,坏事也能引出好的结果,你把这段经历记录下来,不用添枝加叶,不用修辞,就是一篇好故事。我们给你发。
原来,《当代》办了一本新刊《中华散文·我的故事》,我的受骗经历,正适合刊用。
离开北京,回到家就写。这是我写得最顺畅的一部作品,一共半天时间就完稿了。亲身经历切身感受,想写慢点都不行。给《当代》寄去,真要是发表了,就是我今生今世第一项文学成果。
真应了那句老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编辑插话:李先生反复强调人民大会堂对他的误导。如果不是在人民大会堂颁奖,李先生真可能不上这当。但是,必须指出,人民大会堂在国事活动之外,也有偿承办民间会务和社会活动。在人民大会堂开会颁奖,并不意味着党中央国务院和人大常委的担保。李先生参与的征文活动,由一家中央级别的委员会领衔,还有几家文学刊物协办,在手续上无可挑剔,人民大会堂并没有“失察”的责任。所以,这段经历,不应该影响李先生对人民大会堂的感情。
严格说,李先生的受骗,还不是法律意义的受骗,依法论处,主办方还不是骗子。对这种利用我们心中的理想和圣地制造商业陷阱的行为,我们也只能以文字声讨,以道德谴责,并借此唤醒我们心中的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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