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聽衆爲對象的說話、說唱藝術,至遲在唐代就已出現。宋、金、元時期,說話和說唱藝術日益繁盛,它們偏離了以“雅正”爲旨歸的詩文創作傳統,演述古今故事、市井生活。內容的世俗化、語言的口語化,是其一大特點。它們的成熟與發展,推動著古代叙事文學逐步走向黃金時期。
第一節 說話藝術
說話 說話“四家” 話本
“說話”的本義是口傳故事。口傳故事的傳統,可遠溯至上古神話傳說,那時尚未産生文字,神話及傳說只靠口耳相傳。後來,人們以“話”代指口傳的“故事”。隋代笑話集《啓顔錄》載,楊素手下散官侯白,以“能劇談”而得到楊的器重,楊的兒子玄感曾對侯說:“侯秀才,可以(與)玄感說一個好話。”{見《太平廣記》卷二四八引侯白《啟顏錄》。}這是目前所知關于“說話”的最早記錄。唐郭湜《高力士外傳》也提及“說話”:“每日上皇與高公親看掃除庭院,芟薙草木,或講經、論議、說話,雖不近文律,終冀悅聖情。”可見唐代宮中已有“說話”活動,它是取悅皇帝的一種方式。至于宮中“說話”的內容,尚不得而知;不過,唐代民間“說話”,有講三國故事的,有講士子與妓女愛情故事的,其名目仍可見于文獻之中{前者如李商隱《驕兒詩》,有“或謔張飛胡,或笑鄧艾喫”句,反映出當時已有說三國故事的活動。後者如元稹《酬翰林白學士代書一百韻》有“翰墨題名盡,光陰聽話移”句,並自注:“又嘗於新昌宅,說《一枝花》話,自寅至巳,猶未畢詞也。”《一枝花》,即爲唐傳奇《李娃傳》所本。}。
宋代的“說話”,上承唐代“說話”而來。又因城市經濟的繁榮、瓦舍勾欄的設立、說話藝人的增多、市井聽衆的捧場,民間說話呈現出職業化與商業化的特點{宋吳自牧《夢粱錄·小說講經史》載,戴書生、周進士、張小娘子、宋小娘子等專講“史書”;譚談子、翁三郎、雍燕、王保義等專講“小說”,是爲“說話”專業化的具體表現。又宋周密《武林舊事·瓦子勾欄》載,僅杭州一地,就有“南瓦”、“中瓦”、“大瓦”、“北瓦”等爲數眾多的供各種藝人(包括“說話”藝人)演出的場所,“說話”的商業化於此可見一斑。}。當時的“說話”,有“四家”之說,各有門庭,自成路數。“四家”的名目,據宋耐得翁《都城紀勝·瓦舍衆伎》載,是小說、說經、講史、合聲(生)。後一種以演出者的敏捷見長,如“指物題咏,應命輒成”之類{宋洪邁《夷堅支志乙集》卷六:“江浙間路歧伶女,有慧黠,知文墨,能於席上指物題咏應名輒成者,謂之合生。”見《夷堅志》第二冊,中華書局排印本1981年,第841頁。},與以叙事取勝的前三類顯然有別。小說,以講煙粉、靈怪、傳奇、公案等故事爲主;說經,即演說佛書;講史,則說前代興廢爭戰之事。可見,所謂說話的家數,是以故事題材作劃分標準的。
隨著說話活動的日益興盛,在書場中流播的故事越來越多,而以口傳故事爲藍本的文字記錄本,以及受說話體式影響而衍生的其他故事文本等,也日見其多。後世統稱之爲“話本”{關於“話本”,過去通行的提法是“說書人的底本”,但考諸現存的宋元“話本”,此說疑問頗多。參見日本學者增田涉《論“話本”的定義》(載《古典文學知識》1988年第2期),周兆新《“話本”釋義》(載《國學研究》第二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
“話本”的稱謂,可能在唐代已經出現{如唐代“敦煌變文”中有近人擬題的《韓擒虎話本》,是關於隋初大將韓擒虎的民間傳說故事,卷末有“畫本既終”的字樣,“畫本”疑爲“話本”之訛。}。今存宋元話本常出現“話本說徹,且作散場”之類套語,可見“話本”含有故事文本之義。而套語的出現,也說明“話本”在一定程度上已經“格式化”。大體而言,傳世宋元話本可分爲三類:一是叙事粗略文字粗糙的說話藝人的底本,如《三國志平話》等;一是以說話藝人口述故事爲主要內容的記錄整理本,文字通順,描寫細緻,叙事周詳,可能出自當時的讀書人或書會先生之手,如《錯斬崔寧》、《碾玉觀音》等;一是文人依據史書、野史筆記、文言小說等改編而成的通俗故事讀本,如《宣和遺事》等{上引周兆新論文,將宋元話本分成四類,除上述三類外,還有“文人獨立創作”一類。}。
第二節 小說話本
現存的小說話本 小說話本的體制 愛情故事 公案故事 叙事的口語化、聲口的個性化、談吐的市井化
現存宋元小說話本的數量難以確定;又因其文本幾乎僅見于明人刻印的集子,連元刻本也極爲罕見,所以對其時代歸屬,也有不同的看法。然而,依據《醉翁談錄》、《也是園書目》、《述古堂書目》等文獻對宋元小說話本的記載,再與明人刻印的有關作品相互參證,下列作品是比較可靠的宋元小話話本:《張生彩鸞燈傳》(見《熊龍峰刊行小說四種》);《風月瑞仙亭》、《楊溫攔路虎傳》、《西湖三塔記》、《簡貼和尚》、《合同文字記》、《柳耆卿詩酒玩江樓記》(以上見《清平山堂話本》);《宋四公大鬧禁魂張》、《張古老種瓜娶文女》(以上見《古今小說》);《錯斬崔寧》(又題《十五貫戲言成巧禍》)、《鬧樊樓多情周勝仙》(以上見《醒世恒言》);《碾玉觀音》(又題《崔待詔生死冤家》)、《西山一窟鬼》(又題《一窟鬼癩道人除怪》)、《定山三怪》(又題《崔衙內白鷂招妖》)、《三現身包龍圖斷冤》、《萬秀娘仇報山亭兒》(以上見《警世通言》)等。此外,近年發現元代“福建建陽書坊所刊刻”的《新編紅白蜘蛛小說》殘頁{詳見黃永年《記元刻〈新編紅白蜘蛛小說〉殘頁》,載《中華文史論叢》1982年第1輯,上海古籍出版社。},是如今僅見的元刻小說話本,《醒世恒言》的《鄭節使立功神臂弓》是其增訂本{以上對作品的判斷,參考程毅中《試談小說家話本的斷代問題》,載《盡心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年版,及胡士瑩《話本小說概論》,中華書局1980年版。}。至于故事題材流行于宋元後經明人搜集整理、增删加工的作品,在明馮夢龍的“三言”等集子中應當還有一批{歐陽健、蕭相愷編訂的《宋元小說話本集》(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在考訂作品的時代歸屬時採取“稍寬”的標準,共收宋元小說話本達67篇之多。又,朱東潤《宋話本研究》(載《中西學術》第2輯,復旦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亦對宋代小說家話本有所考辨。然而,章培恒認爲今存“宋代話本”有很多問題,基本靠不住,詳見其論文《關於現存的所謂“宋話本”》(《上海大學學報》1996年第1期)。}。
宋元小說話本有一定的體制。其文本大體由入話(頭回)、正話、結尾幾個部分構成。入話是小說話本的開端部分,它有時以一首或若干首詩詞“起興”,說風景,道名勝,往往與故事的發生地點相聯繫,或與故事的主人公相關聯;有時先以一首詩點出故事題旨,然後叙述一個與些題旨相關的小故事,其行話是“權做個‘得勝頭回’”,實則這個小故事與將要細述的故事有著某種類比關係。顯然,入話的設置,乃是說話人爲安穩入座聽衆、等候遲到者的一種特意安排,也含有引導聽衆領會“話意”的動機。正話,則是話本的主體,情節曲折,細節豐富,人物形象鮮明突出。正話之後,往往以一首詩總結故事主題,或以“話本說徹,權做散場”之類套話作結。
小說話本的題材內容,如宋羅燁《醉翁談錄·小說開闢》所言:“有靈怪、煙粉,奇傳、公案,兼樸刀、杆棒、妖術、神仙。”但若就旨趣而論,不管是何種題材,都往往以愛情或公案作爲叙事的“興奮點”。愛情故事,在當時很受歡迎,所以,藝人的素質,著重表現在“煙粉奇傳,素蘊胸次之間;風月須知,只在唇吻之上”{見《醉翁談錄·小說開辟》。}。所謂煙粉、風月,是男女交往故事的代稱。在禮法森嚴的封建時代,男女之間的“竊玉偷香”,是一種挑戰禮法、追求自由的大膽行動,藝人們以此作爲表演內容和體現水平的標志,恰好說明這個時代創作的趨向。
宋元小說話本中的愛情故事,又往往突出女性對愛情生活的主動追求。像《碾玉觀音》中的璩秀秀,出身于貧寒的裝裱匠家庭,生得美貌出衆,聰明伶俐,更練就了一手好刺綉。無奈家境窘迫,其父以一紙“獻狀”,將她賣與咸安郡王,從此,正值豆蔻年華的秀秀,身入侯門,失去自由。其後郡王府失火,逃命之際,她遇見了年輕能幹的碾玉匠崔寧;秀秀見他誠實可靠,便主動提出:“何不今夜我和你先做夫妻?”而膽小怕事的崔寧卻不敢應允。秀秀道:“你知道不敢,我叫將起來,教壞了你。你卻如何將我到家中?我明日府裏去說!”秀秀素知崔寧的爲人,這番話明顯是要激發他的勇氣,讓他與自己一道掙脫束縛,尋求美好的生活。又如《鬧樊樓多情周勝仙》,寫周勝仙初見范二郎,便暗中喜歡,獨自思量:“若是我嫁得一個似這般子弟,可知好哩。今日當面挫(錯)過,再來那裏去討?”爲了捕捉這難得的機緣,她敢想敢做,主動接近范二郎。顯然,璩秀秀和周勝仙的行動,與“詩禮傳家”的閨秀們大相徑。作者對她們的肯定,實際上表現出平民百姓對封建傳統的輕蔑。
小說話本的另一突出內容是公案故事。宋元時代,官府昏庸、吏治腐敗現象的日趨嚴重,是導致大量公案故事産生的主要原因。它反映出民衆對不公平、不合理現象的關注,以及對生存權利、社會治安的深重憂慮。像《錯斬崔寧》,講述由一起命案引發的一段冤情,就頗有典型意義。作品中的劉貴,酒後失言,致使其妾陳二姐以爲丈夫要賣掉自己,連夜逃走;結果,醉而未醒的劉貴被小偷謀財害命。案發後,涉嫌殺人在逃的陳二姐與她剛在路上結識的崔寧雙雙被捉拿歸案。當地府尹不堪察案情,不聽陳崔二人的申辯,濫用酷刑,屈打成招,造成冤案,致使無辜者人頭落地。小說中有一段議論,很能反映當時的人對這件冤案的看法:“這般冤枉,仔細可以推詳出來。誰想問官糊塗,只圖了事,不想捶楚之下,何求不得?......所以,做官的切不可率意斷獄,任情用刑,也要求個公平明允。道不得個死者不可復生,斷者不可復續,可勝嘆哉!”這一番感慨,其實也是對草菅人命的官府作出的嚴正批判。此外,《合同文字記》、《三現身包龍圖斷冤》、《簡貼和尚》等篇,也從不同側面的反映民間糾紛和社會矛盾,人們還可以從中見到當時的世態民情與社會風紀。
宋元小說話本描寫細緻,生動逼真,字裏行間留存說書藝人的風致,表現出叙事的口語化、聲口的個性化、談吐的市井化等特點。
第三節 講史話本
平話 講論“古今” 《五代史平話》 《全相平話五種》
宋元的講史話本,又稱“平話”。現存宋編元刊或元人新編的講史話本,大多標名“平話”,如《三國志平話》、《武王伐紂平話》等。“平話”的含義,蓋指以平常口語講述而不加彈唱;作品間或穿插詩詞,也只用于念誦,不施于歌唱{參見丁錫根《宋元平話集·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另外,稱之爲“平”,當是强調講史話本雖脫胎于史書,而語言風格卻擺脫艱深的文言而趨于平易{或以爲“平”是“評論”之意。但講史話本的評論文字並不突出,且小說話本亦有評論,故不取此說。}。
講史,衹是一種概稱。《醉翁談錄·小說開闢》云:“說征戰有劉項爭雄,論機謀有孫龐鬥智。新話說張韓劉岳,史書講晋宋齊梁。”其中,“新話”與“史書”對舉,可見“講論古今”才是講史的全貌。據宋吳自牧《夢粱錄》載:“又有王六大夫,元系御前供話,爲幕士請給,講諸史俱通,于咸淳年間敷演《復華篇》及《中興名將傳》。”王六大夫所講,即爲宋人抗金復國故事,屬“今”的範疇。
現存宋元講史話本中,宋人編的有《梁公九諫》、《五代史平話》、《宣和遺事》等{此據丁錫根編《宋元平話集》。}。《梁公九諫》是講史話本的早期作品,凡九段,叙述唐狄梁公(仁杰)九次進諫,反對武則天策立武三思爲儲君;段落整齊,文辭古樸,簡明扼要。《宣和遺事》分前後二集,記述北宋衰亡、金人入侵和南宋建都臨安的經過。其中含有梁山伯故事,像楊志賣刀、晁蓋智取生辰綱、宋江殺閻婆惜、三十六人聚義梁山、宋江受招安征方臘等,略具後來《水滸傳》的雛形,其叙事簡略,類似綱要。《五代史平話》{或以爲《五代史平話》刻於金朝,見《中國古代小說百科全書》,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3年版,第495頁。},分梁、唐、晋、漢、周五個部分,斷代編述。它以《資治通鑒》爲主要依據,吸收新、舊《五代史》的某些內容,幷捏合了一些民間傳說故事。各部分大體以編年爲經,以事件爲緯;綜觀則頗合史書框架,細讀卻饒有說書情趣。像《五代梁史平話》叙述黃巢出世及早年經歷,將黃巢塑造成一個有異秉的奇人,富于神異和傳奇色彩。又如《五代晋史平話》寫石敬瑭早年與哥哥發生爭執,其兄“被敬瑭揮起手內鐵鞭一打,將當門兩齒一齊打落了”。從此敬瑭不敢回家見父親,浪蕩出走外州。頗爲生動地刻劃出石敬瑭蠻橫的性格。整部《五代史平話》規模較大,在演述興衰的同時,大體貫串著儒家的正統史觀。但它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仍是黃巢、石敬瑭、李克用、劉知遠等一系列人物形象。
元人編刊的講史話本,今存元至治建安虞氏刊印的《全相平話五種》,即《武王伐紂平話》、《七國春秋平話後集》、《秦幷六國平話》、《前漢書平話續集》及《三國志平話》。五種書,版式一樣,均爲上圖下文。文字粗率,時有訛誤,似出于民間藝人之手。文字與圖畫合刊,顯是供人閱讀之用,其讀者對象當是文化水平不高的普通民衆。它們與《五代史平話》一樣,既依傍史實,又雜以民間傳說故事,有虛有實。如《三國志平話》中的張飛,史有其人,但書裏的“張飛捽袁襄”等情節,則是民間藝人的虛構。因此,宋元的講史話本,實是傳統的史傳文學與民間口傳故事結合的産物,亦文亦野,別成一家。
第四節 說經話本
說經 “詩話” 《大唐三藏取經詩話》
說經,其原意是演說佛書。今存的宋元說經話本,衹有無名氏的《大唐三藏取經詩話》{學術界也有人認爲《菩薩蠻》(見《京本通俗小說》,《警世通言》卷七題作《陳可常端陽仙化》、《花燈轎蓮女成佛記》(見《清平山堂話本》)兩種小說話本,講參禪悟道故事,亦屬說經(說參請)一類。說見《中國古代小說百科全書》第501頁。}。這部作品,卷末有“中瓦子張家印”款一行,或斷爲宋刊,或疑爲元刻{王國維持前說,魯迅持後說。詳見劉蔭柏編《西遊記研究資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73~177頁。}。至于“詩話”一體,王國維在所作“跋”語中說:“其稱詩話,非唐、宋士夫所謂詩話,以其中有詩有話,故得此名。”
《取經詩話》全書分上、中、下三卷,各卷分若干段,數量不等,凡17段。每段均有標題{存本缺第一段,第八段亦有殘缺。};其末尾必有詩一首或二、三首,總括該段故事內容,揭示佛法無邊、信佛則逢凶化吉的宗旨。就“詩”與“話”的關係看,“話”是主體,演說蘊含佛理的故事;“詩”是一種輔助手段,便于聽衆或讀者加深對故事的理解。
《取經詩話》叙述唐僧一行六人,往西天求請大乘佛法。上路不久,遇見一“白衣秀才”,自稱:“我是花果山紫雲洞八萬四千銅頭鐵額獼猴王。我今來助和尚取經。”于是,取經隊伍由六人增至七人,但除唐僧、猴行者外,其餘諸人幷無名姓稱謂。猴行者神通廣大,已成爲故事的主角。各段故事有詳有略,其中不乏精彩的片段。如“過獅子林及樹人國第五”,講師徒一行進入樹人國,唐僧命小行者去買菜,小行者被人用妖法變作驢子,猴行者前往解救,將作法者的妻子變作“一束青草,放在驢子口伴”。兩相鬥法,結果,作法者不敵猴行者。又如“過長坑大蛇嶺處第六”講猴行者降伏白虎精,描述生動,情節奇異。然而,因是“說經”的緣故,有些地方顯出深厚的說教意味,如“入香山寺第四”,稱蛇子國的大蛇小蛇皆有佛性,故它們“見法師七人前來,其蛇盡皆避路,閉目低頭,人過一無所傷”。這樣的情節,平淡呆板,了無趣味。總之,《取經詩話》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說經話本的風貌,也反映出中土文化與印度佛教文化的交流、融會的情況。
第五節 諸宮調
孔三傳首創 連用多種宮調的說唱形式 《劉知遠諸宮調》 《天寶遺事諸宮調》
諸宮調是一種說唱文學,主要流行于宋金時期。據宋王灼《碧鶏漫志》卷二載:“熙豐、元祐間,......澤州孔三傳者,首創諸宮調古傳,士大夫皆能誦之。”所謂諸宮調,是相對于有限用一個宮調的說唱形式而言{如宋代的唱賺、鼓子詞等即限用一個宮調。},其中唱的部分用多種宮調串接而成,其間插入一定的說白,與唱詞配合,叙述有人物、情節的長篇故事。而每種宮調,則由若干曲牌聯成短套,套曲少則一二首,多則十多首。這一說唱形式,在宋室南渡後,傳至南方。南方的諸宮調主要以笛子伴奏,北方的諸宮調多以琵琶和箏伴奏,故北諸宮調也稱“搊彈詞”,某些作品還冠以“弦索”字樣,以示其有別于王氏南諸宮調的特點{參見《董解元西廂記·前言》,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
諸宮調又稱“話本”,像《西廂記諸宮調》卷一以“這本話兒”代指將要說唱的故事;120回本《水滸傳》第51回寫諸宮調演員白秀英的開場白:“今日秀英招牌上明寫著這場話本,是一段風流蘊藉的格範,喚做《豫章城雙漸趕蘇卿》。”這說明諸宮調與民間說話是孿生的藝術種類。諸宮調作品中出現的代言體叙事{代言體敘事指擺脫敘事者的視角,直接模擬作品中人物的聲口。},與小說話本對人物聲口的模擬,有著密切的關係。
諸宮調的曲目,僅《西廂記諸宮調》卷一所提及的就有8種,元雜劇《諸宮調風月紫雲亭》也提到多種{諸宮調曲目,朱平楚編《全諸宮調》附錄一有所考辨,甘肅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所寫故事,或是風流情愛,或是鐵騎刀兵,或是歷史風雲。可惜大都散佚無踪。今存者除《西廂記諸宮調》外,尚有《劉知遠諸宮調》與《天寶遺事諸宮調》。
《劉知遠諸宮調》,不知撰人,僅存殘本。原書共有12卷,現只剩下一頭一尾,合計5卷{這5卷分別是:知遠走慕家莊沙陀村入舍第一、知遠別三娘太原投事第二、知遠充軍三娘剪發生少主第三、知遠探三娘與洪義廝打第十一、君臣弟兄子母夫婦團圓第十二。其間亦有殘缺。}。作品叙述劉知遠發迹及其與妻子李三娘悲歡離合的故事,其具體情節、細節與《五代史平話》及南戲《白兔記》,均互有出入。語言質樸,文句時有錯訛,當非文人手筆。
《天寶遺事諸宮調》,元王伯成撰。原作已經失傳。今存輯佚本,共60套,衹有曲詞,沒有說白。作品叙述唐天寶年間李隆基與楊玉環的愛情故事以及“安史之亂”所導致的二人的生離死別;其間有對李、楊悲劇命運的同情,亦有對楊玉環、安祿山“私情暗通”的譴責,還含有對“玄宗無道”的批判,思想內容較爲複雜。其文辭則以典雅流暢見長。
第六節 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
現存唯一完整的諸宮調作品 對《會真記》、《商調蝶戀花詞》的超越 歌頌愛情與抗爭 男女主人公形象的重新塑造 叙事與抒情的結合 質樸奇俊的語言風格
《西廂記諸宮調》是現存唯一完整的諸宮調作品。作者董解元,名字已佚,“解元”是金、元時期對讀書人的敬稱。他的生卒年不詳,大概成名于金章宗完顔璟在位期間(1190~1208);元代戲曲、曲藝界尊崇其作品的“創始”之功,對他極爲推重{元鍾嗣成《錄鬼簿》將董氏置於全書之首,注云:“大金章宗時人。以其創始,故列諸首。”又,明朱權《太和正音譜》影寫洪武間刻本於董氏名下注云:“仕於金”;而該書《嘯餘譜》本作“仕元”。疑董氏生活於金、元時期。至於是否曾做官,則暫無確證。}。
《董西廂》的本事源于唐元稹的《會真記》。原作一方面以婉曲深摯的筆觸描述張生與鶯鶯的相愛;另一方面又肯定張生“非禮不可入”的行徑。曾經熱戀鶯鶯的張生終因追求功名拋棄了戀人,甚至稱之爲“尤物”,而贏得“善補過”的贊譽。在文壇上,儘管《會真記》産生了廣泛的影響,但人們對張生“始亂終棄”的行爲,多有不同于元稹的看法,如宋趙德麟的《商調蝶戀花詞》卷首即稱:“最恨多才情太淺,等閑不念離人怨”,明確譴責張生的薄情。然而,趙作衹是《會真記》的一個說唱改本,它將《會真記》分爲10段,“或全摭其文,或止取其意”,除了在每一段後加一支《蝶戀花詞》外,創意不多。
董解元的《西廂記》既不像《會真記》那樣夾雜陳腐的觀念,也不像《商調蝶戀花詞》那樣對鶯鶯被拋棄的遭遇顯得無可奈何,而是熱情地歌頌愛情,頌揚青年男女對禮教的反抗。由于董解元對原作中的人物性格、人物關係、故事情節等作了大幅度的改動和創造,因此,《董西廂》成了一個以大膽追求婚姻自由爲基調,充滿樂觀進取精神的愛情故事。董解元開宗明義,自稱“曲兒甜,腔兒雅,裁剪就雪月風花,唱一本倚翠偷期話”(卷一)。所謂“倚翠偷期”,是指張生與鶯鶯邂逅相遇、心生愛幕、私結終生、矢志不渝的違抗禮教的行動;作者對此特意拈出,幷不避有傷“風化”之嫌,以“曲甜腔雅”自許,顯示出非凡的創作膽識和蔑視禮教的豪邁氣概。
《董西廂》中的張生,雖然從小習儒讀經,但幷不是“書蟲”。他是一個珍惜青春、充滿生命活力的年青人。在莊嚴的普救寺,他偶然見到眼含秋水、容貌清雅的鶯鶯,不禁“膽狂心醉”,竟然忘形失態,不顧寺僧法聰的勸阻,意欲造訪鶯鶯居所,還說:“便死也須索看。”更爲突出的是,當他愛上鶯鶯以後,“不以進取爲榮,不以幹祿爲用,不以廉耻爲心,不以是非爲戒”(卷一)。作者正是以這“四不”,改造了《會真記》中“非禮不可入”的張生形象。在以後的情節中,張生敢愛敢恨,敢于承當對戀人的責任和義務。他修書請兵,退賊解圍,保住了鶯鶯一家的安全。爲了鶯鶯,他不假思索,義無反顧。所謂“不以功名爲念,五經三史何曾想”(卷三〔中呂調·棹孤舟纏令〕),是他執著追求愛情的寫照。當然,他對“功名”尚未放棄,當情事顯露、老夫人令他“上京取應”,他也覺得“功名世所甚重,背而棄之,賤丈夫也”,于是“發策決科”去了。幸而他一直思念鶯鶯,中舉後回到了她的身邊。這與《會真記》中的張生形象大不相同。
崔鶯鶯的形象,較之《會真記》,顯得更爲鮮明豐滿。一方面,她長于深閨,卻嚮往外面的世界;少女懷春,萌發對愛情、自由的追求。另一方面,母親“治家嚴肅”,從小就被禁錮的鶯鶯,也知書識禮,深深懂得應遵守禮教的規範。張生的出現,及其月下吟詩、請兵退賊等舉動,激發了鶯鶯對眼前的年青書生的情思;然而,她雖漸漸愛上張生,但內心卻翻起了巨瀾,産生强烈的衝突。因爲,這既要衝破老夫人的管束,更要衝破禮教對她的束縛。在《董西廂》裏,鶯鶯的性格,有一個心理發展過程,她先是唯恐“辱累先考”(卷四〔中呂·鵑打兔〕),因而壓抑著對張生的情感,後來經過內心的激烈衝突,終于覺得“報德難從禮”(卷五),作出了大膽的越軌行動。作者以細膩的筆法,在描繪她的內心世界的巨大變化中,完成了對鶯鶯形象的塑造。
除張生、鶯鶯外,《董西廂》還塑造了紅娘、法聰、老夫人三個人物形象,既豐富了作品的內容,也强調了男女主人公反禮教鬥爭的艱巨性。其中,老夫人對崔、張戀愛的從中作梗,是作品的一個大關節,正如紅娘所言,冷峻的老夫人“教兩下裏受這般不快活”(卷四)。董解元注意表現兩代人的思想衝突,也深化了原有題材的社會意義。
在藝術方面,《董西廂》充分發揮了諸宮調說與唱相輔相成的特點,將叙事與抒情結合起來,既曲盡其妙地叙述了男女主人公波瀾起伏、好事多磨的戀愛故事,又深入細緻地刻劃出人物的情感世界和心理活動。作者借助說白與唱詞,把張生的癡迷、鶯鶯的嬌羞,還有婢女紅娘的爽朗機靈,寫得維妙維肖、生動傳神。像寫張生接到鶯鶯書柬後的情狀:“清河君瑞,讀了嘻嘻地笑不止。也不是丸兒,也不是散子,寫遍幽期書體字。疊了舒開千百次,念得熟如本傳,弄得軟如故紙。也不是閑言語,是五言四韻、八句新詩。若使顆朱砂印,便是偷情貼兒,私期會子。”(卷五〔仙呂調·滿江紅〕)活畫出一個情癡的傻氣與憨態。
《董西廂》的語言,既不太文,也不太俗,呈現出質樸奇俊的獨特風格。像“莫道男兒心如鐵,君不見滿川紅葉,儘是離人眼中血!”(卷六〔大石調·尾〕“馬兒登程,坐車兒歸舍;馬兒西行,坐車兒往東曳:兩口兒一步兒離得遠如一步也!”(卷六〔黃鍾宮·尾〕這樣的句子,寫得酣暢淋漓,令人讀來滿口生香。後來王實甫的《西廂記》,在語言創造方面也受到它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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