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编 先秦文学

  先秦文学概述
  先秦两汉时期,是中国古代文学的发轫期。上古时期的古代神话,西周初至春秋中叶的《诗经》,春秋战国之际的历史散文和诸子散文,战国中后期以屈原为代表的“楚辞”,在创作方法、艺术形式、艺术手法诸方面,奠定了中国古代文学的优秀传统。
  中国诗歌的产生可以上溯到文字产生以前,即文学史所称的诗的原始时代。“歌咏所兴,宜自生民始也”(《宋书·谢灵运传论》)。远古歌谣如甲骨卜辞、《周易》的筮辞(卦辞和爻辞),以及《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记载的《弹歌》、《礼记·效特牲》记载的《蜡辞》等,直接反映了初民的现实生活和征服自然的愿望,既言其志,又咏其声,亦动其容,将诗、乐、舞三者紧密结合,成为中国诗歌发轫时期的一个重要特征。
  古代神话产生于原始社会野蛮时期的低级阶段。或谓起源于宗教,实乃起源于劳动。是远古人类通过想象与幻想,对所观察或经历的自然界和社会现象的解释和说明,反映着他们解释并征服自然(或社会)的愿望。中国古代神话散见于《诗经》、《楚辞》及《庄子》等古籍,主要收集在《山海经》之中。有创世神话、始祖神话、洪水神话、战争神话和发明创造神话。运用以己观物、感物、情感体验和隐喻、象征等具体形象的思维特征,表现了忧患意识、厚生爱民意识以及反抗精神等民族精神,成为中国文学的宝库和土壤。
  上古歌谣导引出中国诗歌的最早源头,自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前11世纪-前6世纪),即产生了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其作品的收集,《国语·周语上》有公卿列士“献诗”说,汉人有行人“采诗”说。关于编订,司马迁首倡“孔子删诗”说。实际上,所献、所采的诗歌,是经周王朝的乐官筛选、整理和加工而编定305首,并依据音乐而分为风、雅、颂三类。“风土之音曰风,朝廷之音曰雅,宗庙之音曰颂。”(郑樵《通志·昆虫草木略》)。“风”凡160首,有十五国风。“雅”凡105首,有“大雅”31首,“小雅”74首。“颂”凡40首,有“周颂”31首,“鲁颂”4首,“商颂”5首。作者阶层广泛,深刻地反映了五百年间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以及世态人情、民俗风习等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大雅”中的《生民》、《公刘》、《绵》、《皇矣》、《大明》等史诗,叙述了周人自始祖后稷出世直至武王灭商的史迹和传说。“国风”的《七月》、《芣苜》、《十亩之间》,“小雅”的《信南山》、《甫田》、《大田》,“周颂”的《载芟》、《良耜》等农事诗,反映了周人农业生活的情状。《邶风·新台》、《鄘风·相鼠》、《王风·君子于役》、《魏风》的《伐檀》和《硕鼠》,“小雅”的《北山》、《正月》、《节南山》等社会政治诗,或抒写对生活的愤懑忧伤,或表达对政治的讥讽赞美。《郑风·溱洧》、《邶风·静女》、《陈风·月出》、《秦风·蒹葭》等情爱诗,或大胆直爽,或温文典雅,歌咏美丽多姿的爱情。《卫风·氓》、《邶风·谷风》等弃妇诗,控诉了夫权制的罪恶。从而描绘出一轴周代社会生活的巨幅画卷。
  《诗经》以抒情诗为主流,“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善于以简朴的语言,朴素的生活画面反映社会现实,形成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在突出生活侧面,描写具体事物,倾诉心理感受时,成功地运用了赋、比、兴的手法。据《诗集传》卷一,“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也”,或直叙其事,如《豳风·七月》,或直接描写,如《郑风·溱洧》,其社会政治诗和情爱诗则直言其志和直抒胸臆。“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即比喻,或作修辞意义上的比喻,如《卫风·硕人》的“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等,或整首诗用比,如《魏风·硕鼠》和《豳风·鴟枭》。“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即起兴或发端,“他物”与“所咏之词”或相关,如《周南·关雎》、《秦风·蒹葭》等烘托氛围,譬喻象征,或不相关如《唐风·山有枢》等只在起韵。这三种手法往往在同一首诗中交互出现。《诗经》重章叠句的结构形式,或作平列式,如《邶风·式微》字词虽变而意义相同,或作层递式,如《王风·采葛》字词变化而意义、情思亦有添加。《诗经》以四言为主又兼有杂言的诗体形式,节奏鲜明,音韵谐洽,有天然的音乐美感,有浓厚的民歌风味。
  《诗经》重理智,斥幻想,政治道德色彩浓厚,是北方史官文化的产物。春秋战国之际,北方地区由于经济 、政治及文化发展的诸多因素,“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孟子·离娄》),诗歌的声音衰退了,散文勃兴了,这就是当时产生的将史学、哲学与文学融为一体的历史散文和诸子散文。
  早在殷商时期,随着史官文化的发达,历史散文已经发端,甲骨卜辞即是其最早源头。随着书写用具的渐趋便利和文字的不断规范,“殷先人有册有典”(《尚书·多士》)。至西周初期,“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礼记·玉藻》)。殷商、西周保留至今的文献,即《尚书》、《逸周书》等典籍和铭文中的少数篇章。
  《尚书》是我国古代第一部历史文集,是商周记言史料的汇编,包括《虞书》、《夏书》、《商书》、《周书》四部分,所记基本是誓、命、训、诰一类的言辞。“周诰殷盘,佶屈聱牙”(韩愈《进学解》),文字虽古奥迂涩,语言技巧却超过甲骨卜辞,且文诰皆单独成篇,影响到先秦历史散文的国别记言体。《逸周书》向来被视作《尚书》的余篇或逸篇,然“观其属辞成章,体制绝不与百篇相似”(黄《逸周书序》),文字表现不同于《尚书》,倒是接近于春秋战国的史家之文。殷、周的青铜器铭文,多记战功、赏赐与颂断,短则数十字,长则数百字,多为散文,间有韵文。
  在春秋战国时期的社会巨变之中,士人或撰作史著,或编纂文献,总结历史,汲取史鉴,遂使历史散文的写作蔚为大观。经过孔子修订的《春秋》是鲁国的编年史,记事始于鲁隐公元年(前722年),终于鲁哀公十四年(前481年),为“礼义之大宗”(《史记·太史公自序》)。以谨严的书法和微言大义维护周礼,反对僭越,贬斥邪说,语言准确而简明。开创了先秦历史散文的编年记事体。
  阐述《春秋》之经的“《春秋》三传”,即揭示其“微言大义”的今文《公羊传》、《谷梁传》,与配合其记录史事的古文《左传》。编年记事体的《左传》更具史学和文学价值。其作者或谓是鲁国太史左丘明,然颇多疑义,今人认为其成书于战国早期,作者为当时的一位儒家学者。其记事起自同于《春秋》,却迄于鲁哀公二十七年(前468年)。注重文学性的剪裁和历史事件的故事情节化,场面描写生动,细节描写传神,人物性格神形毕现,外交辞令理富文美,是先秦时期最具文学色彩的历史散文。
  国别记言体的历史散文有《国语》和《战国策》。《国语》记载周王朝及鲁、齐、晋、郑、楚、吴、越诸国的史实,起于周穆王,止于鲁悼公(约前1000-前440)。以记言为主,间有事件的记录。其言通俗化、口语化,质朴平实,然“周、鲁多平衍,晋、楚多尖颖,吴、越多姿放”(崔述《洙泗考信录·余录》),各篇文字风格不尽相同。《战国策》杂记东周、西周及秦、齐、楚、赵、韩、燕、宋、卫、中山诸国之事,起于战国初年,止于秦并六国,为战国、秦汉间人纂集各国史料编辑,经西汉刘向整理遍订,定为今名。所记以战国时纵横家的事迹、言论为多,因有“增饰非实”之辞,似不如《左传》、《国语》之信实可靠,然就文学角度视之,其叙述语言摹绘人物,形神毕肖,,其人物语言把握对方心理,善用寓言,引譬设喻,循循善诱,以情理服人,艺术风格铺张辩丽、夸饰恣肆,标志着先秦历史散文已发展到文质兼具的阶段,直接影响到西汉初年的政论散文和两汉的散体大赋。
  《尚书》中的记言文字,已初具说理文的论说因素。春秋战国时期“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孟子·滕文公下》)。士人聚徒讲学,游说著述,为诸侯出谋划策,遂促成了诸子散文的繁荣。在当时的九流十家中,儒、墨、道、法影响最大,其著述分为三个发展阶段:春秋末至战国初的语录体,代表作有《老子》、《论语》和《墨子》;战国中期的对话体,代表作有《孟子》和《庄子》;战国后期的论辩体,代表作有《荀子》和《韩非子》。
  春秋末至战国初的语录体,源于商周的诏诰语录,如《尚书》中的《汤誓》、《盘庚》诸篇。《老子》是道家学派开山的理论著作,通过可感知的有形事物,以譬喻说明深刻辨证的哲理。语句简单整齐,或整章用韵,或韵散相间,体现着韵文向散文的过渡状态。《论语》为记录孔子及其弟子言行的语录体论集,多精辟的格言警句,间记人物说话时的情境、神态、行止和习惯等,表现了人物的形象和性格。《墨子》虽尚未完全摆脱语录体的影响,却不再是三言两语的独白,既倡言立论“三表”,又运用论辩四法,以完整的结构,清晰的层次,围绕着同一个论题由小及大,连类比譬,逐层推理,形成了说理文的体制。
  战国中期的对话体,源于商周时代的“谏语”和“政论”,如《尚书》中的《无逸》、《洛诰》诸篇。孟子“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史记·孟子荀卿列传》),标志着当时私家著述的开始。对“仁政”、“王道”的主张,《孟子》已不是简单的语录,而是根据不同的对象,不仅详尽地记录孟子的议论,而且具体地记述其对话的场合,问题的提起,辩论的展开,双方的口气和表情,语言精练简约,明白晓畅,不仅标志着古代的散文从章到篇的过渡,而且形成了对话体的论辩文。《庄子》只袭用对话的样式,然其对话的对象,并非历史上、现实中的真实人物,而大多出于虚构,因而实质是一种艺术创作。其所对之话,运用卮言、重言、寓言寓托感受、抒发情感、讽刺人间世,想象意出尘外,虚构怪生笔端,论辩形象恢诡;同时,《庄子》无论“内篇”,还是“外篇”或“杂篇”,论题各不相同,已由对话体向论点集中的专题论文过渡。
  战国后期的论辩体论题集中,逻辑严密,说理透彻,文辞富丽。《荀子》和《韩非子》是先秦议论文发展的最高阶段。《荀子》之文,无不就某一论题深思明辩,论定是非,必发挥透彻而后已,且长于比喻,丰富多彩,层出不穷。《韩非子》之文,明切犀利,冷峻峭拔,而极善分析,条理严密,议论透彻;其寓言多采用历史故事的形式,阐明道理,表达思想。
  先秦诸子散文是我国散文创作的典范。它以深厚的思想内涵和文化意蕴,确定了作家的人格理想,作品的审美风范,以成熟的说理文体制、形象化的论理方式,丰富多采的创作风格和语言艺术,奠定了中国古代文学的基石,影响了后世的文学创作。
  当北方的史官文化催生出历史散文和诸子散文的时候,南方的楚国,尽管也受到中原“圣贤”谱系的影响,其“信鬼而重淫祀”的巫官文化,却培养着楚人浪漫的情思,催生出丰富奇幻的想象,产生了以屈原为代表的“楚辞”。
  “楚辞”之名,首见于《史记·酷吏列传》中张汤传中,本指楚地歌谣,后专指以屈原为代表的新诗体,这种新诗体产生的基础是春秋时南北文化交流,题材来源于楚地风俗,形式来源于楚地民歌,语言来源于楚地方言,情调来源于楚歌南风。因而较之《诗经》,诗风铺排,想象丰富,篇幅增长,多用楚语楚声,形成长短不齐、参差变化的“骚体”。由于它“皆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黄伯思《东观余论》),遂形成浓郁的地方色彩。
  屈原之作,据《史记》本传、《汉书·艺文志》、《楚辞章句》及古今人的研究,计有《九歌》(11篇)、《离骚》、《天问》、《招魂》及《九章》(9篇)。《九歌》为祭神组曲,所祭天神、地祗、人鬼,既写出神性,又写出人性,神灵之相思,人鬼之空恋,情感之奇异深浓,境界之凄清幽渺,描摹之曼妙清新,造就了奇特瑰丽、色彩斑斓的艺术境界。《九章》除《桔颂》外,均作于诗人被疏流放之时,思君念国,随事感触,形之于诗,则直抒胸臆,文笔平实凝重。《天问》就自然现象、神话传说和远古历史、社会现实发问,表现了诗人见识的广博,思想的深刻和勇于怀疑和批判的精神。《招魂》长于铺排描摹,结构精密完美。《离骚》作于诗人被流放江南之时,是自叙生平的长篇抒情诗,表现进步的政治理想,顽强不屈的斗争精神,高度的爱国激情,借神话传说以驰骋奇幻的想象,用大胆的夸张以宣泄浓烈的激情,把积极浪漫主义的诗歌创作推向空前的高峰。它引类譬喻,借香草美人以比兴言志,熔铸成浑融的艺术境界。它既采用了民歌的形式,也汲取了散文的笔法,从历史到现实,从人间到仙境,从自然到社会,回环往复,跌宕起伏,形成了雄奇庄严的艺术结构,成为古今罕见的辉煌巨制。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史记·屈原列传》)唐勒、景差之作不存,宋玉之作可信者唯《九辩》,所抒写的“贫士失职”之情难与屈原比肩;然刻画细致入微,体式韵散相间,大量运用双声叠韵和叠词,增强了文字的韵律美,尤其是情景交融的意境创造,成为屈原艺术的优秀继承者,故文学史上屈宋并称。
  “盖至战国而文章之变尽,至战国而著述之事专,至战国而后世之文体备。故论文于战国,而升降盛衰之故可知也。”(章学诚《文史通义》内篇《诗教上》)上古至战国,古代神话开启了浪漫主义文学的最早源头,《诗经》奠定了现实主义文学的坚实基础,历史散文、诸子散文成为散文史上的黄金时代,《楚辞》形成浪漫主义文学创作的空前高峰。文学特质、体制、创作方法、艺术手法的演进既前无古人,又后启来者,导引着一代代的诗人、作家,激扬出中国三千年文学发展的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