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南北朝的诗歌

  ◎上篇 南北朝的民歌
  从晋室南渡到隋代统一,不管中间的朝代有多少变迁,南北始终成着对立的局面。在这长时期内,北方的汉人大量南移,边陲的外族逐步深入,造成种族间的长期斗争。中国固有的文化,开始当然是遭受着重大的摧残,久而久之,南北逐渐同化。到了北魏,他们禁胡语、废胡服,改汉姓、娶汉女,并且还正礼乐、立学校,做起崇经尊孔的事业来,较之南朝,反而更为复古了。表面的文化制度虽日趋於调和,但因经济基础的悬殊,政治环境的差异,以及地理、风俗各方面的不同,在文学上,形成南北不同的色彩,这两种色彩,在民歌中反映得较为显著。
  
  ○一 南方的民歌
  
  南方民歌,大都形式短小,内容主要是抒情。或写相恋的喜悦,或写失恋的悲伤,或写送别的心情,或写相思的苦痛。诗歌的特色,是感情比较健康,风格清新,比起那些贵族社会所写的贫血淫靡的宫体诗歌来,大有不同。然而它们的内容,总是千篇一律,较之东汉民歌如战城南、妇病行、孤儿行一类的富於社会性的作品,呈现着一种不可掩饰的内容贫乏的缺点。南方民歌的代表,一是江南的吴歌,一是荆楚一带的西曲。吴歌艳丽而柔弱,西曲浪漫而热烈。其内容虽同为男女恋爱的描写,但风格、情调俱有不同。然其语言与表现方法,都很浓厚地保存着民间文学的特色。
  
  △吴歌
  乐府诗集说:“晋书乐志曰:‘吴歌杂曲并出江南。东晋以来稍有增广。其始皆徒歌,既而被之管弦。盖自永嘉渡江之后,下及梁、陈,咸都建业,吴声歌曲,起於此也。’古今乐录曰:‘吴声十曲:一曰子夜,二曰上柱,三曰凤将雏,四曰上声,五曰欢闻,六曰欢闻变,七曰前溪,八曰阿子,九曰丁督获,十曰团扇郎。’又有七日夜女歌、长史变、黄鹄、碧玉、桃叶、长乐佳、欢好、懊恼、读曲,亦皆吴声歌曲也。”可知吴歌极繁,包罗亦广,上所举者,上柱、凤将雏二种已佚。然尚有神弦歌诸曲,想也是属於吴歌的。
  吴歌以子夜、读曲篇目最多,文笔清丽,色彩鲜明。
  
  ※太子夜歌
  歌谣数百种,子夜最可怜。慷慨吐清音,明转出天然。
  丝竹发歌响,假器扬清音。不知歌谣妙,势声出口心。
  
  ※子夜歌(共四十二首)
  
  宿昔不梳头,丝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
  朝思出前门,暮思还后渚。语叹向谁道?腹中阴忆汝。
  枕北窗卧,郎来就侬嬉。小喜多唐突,相怜能几时!
  
  ※子夜四时歌(共七十五首)
  
  罗裳迮红袖,玉钗明月。治游步春露,艳觅同心郎。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明月照桂林,初花锦绣色。谁能不相思,独在机中织?(春歌)
  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
  情知三夏热,今日偏独甚。香巾拂玉席,共郎登楼寝。
  轻衣不重彩,飚风故不凉。三伏何时过,许侬红粉装。(夏歌)
  秋夜凉风起,天高星月明。兰房竞妆饰,绮帐待双情。
  自从别欢来,何日不相思。常恐秋叶零,无复莲条时。(秋歌)
  寒鸟依高树,枯林鸣悲风。为欢鹪卒鸟尽,那得好颜容!
  涂涩无人行,冒寒往相觅。若不信侬时,但看雪上迹。(冬歌)
  这些诗语言清丽,抒情细致,都是较好的民间歌曲。子夜四时歌在文字的艺术上,比子夜歌更为细致,其中可能有些是当代文人所拟作。如“果欲结金兰”
  一首,为梁武帝作品,再子夜歌中的“恃爱如欲进,含羞未肯前。口朱发艳歌,玉指弄娇弦”一首,亦为梁武帝作,俱见玉台新咏,可知文人之作,当时已有杂入的了。大概子夜歌当日风行一时,拟者颇众,故又有子夜警歌、变歌等新曲。
  唐书音乐志说:“子夜歌者晋曲也。晋有女子名子夜,造此声,声过哀苦。”
  (乐府诗集)宋书乐志还有鬼歌子夜之说。又乐府解题说:“后人更为四时行乐之词,谓之子夜四时歌。又有大子夜歌、子夜警歌、子夜变歌,皆曲之变也。”
  这里所说的“后人”,可能有不少是文士,并不全是出自民间。
  子夜歌以外,存曲最多者为读曲歌,共八十九首,宋书乐志说:“读曲歌者,民间为彭城王义康所作也。”又古今乐录说:“读曲歌者,元嘉十七年,袁后崩,百官不敢作声歌,或因酒谚,只窃声读曲细吟而已。”然按其内容,全为民间言情道爱之作,与子夜相同。所谓彭城王袁后这些传说,大都是一种附会。当代的乐府歌辞,前人每喜以故事穿凿,如鬼歌子夜、少帝情死种种的鬼话神谈,很多是不可信的。
  
  ※读曲歌
  花钗芙蓉髻,双鬓如浮€。春风不知著,好来动罗裙。
  百花鲜,谁能怀春日,独入罗帐眠。
  芳萱初生时,知是无忧草。双眉尽未成,那能就郎抱。
  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冥不复曙,一年都一晓。
  这类天真生动的描写,热烈情感的表现,纯朴自然的风格,在古典诗人的作品里是不容易见到的。由於这种特质,一面确立着民歌本身性诗歌史上的重要地位,同时对於文人作品,无论内容、形式也给予显著的影响。子夜、读曲以外,还有碧玉、懊侬、华山几数十篇,彼此情趣大略相同,这里不再举例了。此类作品,并不一定都出於劳动人民,而是具有比较浓厚的城市生活基础。其恋爱内容,也包含着社会中不同阶层妇女的生活感情。我们在这里虽称为民歌,无论南方或是北方的作品,那只是广泛的概念,实际是属於群众性的创作。此外有神弦歌十一曲,大都为江南一带民间的祀神歌。曲中歌咏的神灵,男女都有,姿态美丽,心意缠绵,富於浪漫风情,由此可知当日民间祀神的风俗。这此诗歌的风格,同古代的九歌很有些相像。例如:
  白石郎,临江居,前导江伯后从鱼。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白石郎曲)
  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所居,独处无郎。(清溪小曲)
  前一首用玉石翠松的背景来象徵那样男神的美丽,后一首用清幽的环境,来暗示女神的真洁。短小的章句,清丽的文字,造成幽美的境界。
  
  △西曲
  南方的民歌,最重要的除吴歌以外,便是西曲。西曲即荆楚西声。乐府诗集说:“按西曲歌出於荆、郢、樊、邓之间,而其声节送和,与吴歌亦异,故其方俗而谓之西曲云。”可知西曲主要是湖北一带的歌谣,而以江、汉二水为中心,所以在那些作品里,充满着水上船边的情调以及旅客商妇的别情。反映出南方商业经济发展繁荣的社会面貌。在表情方面,西曲较之吴歌要勇敢热烈,没有吴歌中那种特有的娇羞细腻的情态。大概歌唱起来,在音调方面,也必有这种差别。
  乐府诗集所说其声节送和与吴歌亦异的话,想是可靠的。据古今乐录说西曲共有三十四曲,今读乐府诗集,如乌夜啼、乌栖曲、估客乐、杨叛儿诸曲中,很多简文帝、刘孝绰、梁武帝、梁元帝、徐陵、庾信们的拟作。我们要介绍的是那些民间作品。
  
  ※三洲歌
  送欢板桥湾,相待三山头。遥见千幅帆,知是逐风流。
  风流不暂停,三山隐行舟。愿作比目鱼,随欢千里游。
  
  ※安东平
  凄凄烈烈,北风为雪。船道不通,步道断绝。
  吴中细节,阔幅长度。我有一端,与郎作。
  
  ※那呵滩
  闻欢下扬州,相送江津湾。愿得篙橹折,交郎到头还。
  
  ※孟珠
  阳春二三月,草与水同色。道逢游治郎,恨不早相识。
  望欢四五年,实情将懊恼。愿得无人处,回身与郎抱。
  
  ※石城乐
  布帆百馀幅,环环在江津。执手双泪落,何时见欢还?
  ※莫愁乐
  闻欢下扬州,相送楚山头。控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
  
  ※乌夜啼
  可怜乌臼鸟,强言知天曙。无故三更啼,欢子冒ウ去。
  乌生如欲飞,二飞各自去。生离无安心,夜啼至天曙。
  
  ※襄阳乐
  朝发襄阳城,暮至大堤宿。大堤诸女儿,花艳惊郎目。
  江陵三千三,西塞陌中央。但问相随否,何计道里长。
  这些都是民歌中的较佳之作。大胆的表情,巧妙的比喻,天真的描写,活跃地表现出旅客思妇们的生活心理状态。商人重利,思妇离情,是西曲歌的感情基础。由这些作品的背后所反映出来的商业经济的繁荣,是这类歌谣的社会基础。
  在这些民歌中,不论吴、楚,主要的形式是五言四句,偶有杂体,但不多见。在辞句的表现上,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欢喜用双关的隐语和问答形式;以“梧子”
  双关“吾子”,以“藕”双关“偶”,以“丝”双关“思”,以“莲”双关“怜”
  或“连”,以“匹”双关“配”等等,这种表现法,也可以算是南方民歌的一种特徵,在吴歌里尤为显著。
  另有西洲曲一首,乐府诗集列於杂曲古辞,但玉台新咏作江淹诗(宋本不载),明、清选本中,或作晋辞,或题梁武帝。些诗描写女人忆远之情,色泽美艳,抒情细致,音律富於变化,而又极为和谐,有很高的艺术技巧,似是江淹、梁武帝诸人所为。即原出於民间,也可以经过诗人们的修饰。
  忆梅下西洲,折海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柏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细。开门郎不至,出门彩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兰干头。兰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廉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如我意,吹梦到西洲。
  
  ○二 北方的民歌
  
  北方为外族长期统治,在社会经济和生活习惯不同的基础上,形成与南方不同的色彩。这种不同的特色,在当日的民歌里,反映得也很明显。如鲜卑族的敕勒歌云: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种苍苍茫茫的气象,是北方独有的伟大的自然背境。牛羊畜牧,又是北方经济生产的独有形态。要有这特殊的背境,才能产生这种富於地方色彩的诗歌。
  比起南方歌谣中所歌咏的“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的气象来,完全是两个天地了。生在这种环境之下的人民的生活情感,自然另有一种形象与气质,在诗歌表现上形式不同的风格。如魏书所载的李波小妹歌云:
  李波小妹子雍容,褰裙逐马似卷蓬。左射右射必叠双,妇女尚如此,男子安可逢!
  这是当日北方女子的鲜明形象,弯弓逐马的姿态,活跃地表现出来,比起“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的江南少女来,那刚强柔弱之分,真是再明显也没有了。
  乐府诗集虽无北歌之目,然梁鼓角横吹曲,实即北方的歌谣。中间虽偶有吴歌化的作品,然大部分却是呈现着北方的民间色彩,决非南人所能为。古今乐录云:“梁鼓角横吹曲有企喻、琅琊王、钜鹿公主、紫骝马、黄淡思、地驱乐、雀劳利、慕容垂,陇头流水等歌三十六曲。二十五曲有歌有声,十一曲有歌。”再加以胡吹旧曲和折杨柳、隔谷、幽州马客吟等歌,共六十六曲,这数目总算不少,可惜亡佚的很多。
  
  ※折杨柳歌
  腹中愁不乐,顾作郎马鞭。出入择郎臂,蹀坐郎膝边。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必跋黄尘下,然后别雄雌。
  
  ※捉搦歌
  谁家女子能行步,反著衤夹衤单后裙露。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妪。
  黄桑柘屐蒲子履,中央有糸两头系。小时怜母大怜婿。何不早嫁论家计。
  
  ※琅琊王歌
  新买五尺刀,悬着中梁柱。一旦三摩娑,剧於十五女。
  东山看西水,水流盘石间。公死姥更嫁,孤儿正可怜。
  
  ※企喻歌
  男儿欲和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
  前行看后行,齐著铁衤两裆。前头看后头,齐著铁钅互钅牟。
  男女可怜虫,出门怀死忧。尸丧狭谷中,白骨无人收。(此首传为苻融诗)
  
  ※折杨柳枝歌
  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
  敕敕何力力,女子临窗织。不闻机杼声,只闻女叹息。
  问女何所思?问女何忆?阿婆许嫁女,今年无消息。
  
  ※紫骝马歌
  烧火烧野田,野鸭飞上天。童男聚寡妇,壮女笑杀人。
  
  ※地驱乐歌
  青青黄黄,雀石颓唐。追杀野牛,押杀野羊。
  驱羊入谷,白羊在前。老女不嫁,蹋地唤天。
  侧侧力力,念君无极。枕郎左臂,随郎转侧。
  摩捋郎须,看郎颜色。郎不念女,不可与力。
  从上面所举的这些作品,知道北方的民歌,兴南方的比较起来,有三个不同的特色:一是内容方面,北歌偏重於社会生活,如琅琊王歌中所表现的孤儿与战争,企喻歌中所表现的尚武精神,紫骝马歌所表现的婚姻问题,地驱乐府歌中所表现的畜牧生活,可知在题材方面,比南歌要广泛得多。其次,在表现方面,北歌的情感多是直率的热烈的,没有南方那种委曲细腻的手法。北歌并不是不讲恋爱,但是表现方面与南方不同。“老女不嫁,蹋地唤天”,“枕郎左臂,随郎转侧”,这种直爽率真的气概,非南歌所能有。这一种特色,使得北歌爽朗刚劲,情感格外活跃而有力量。另外一点,北歌中有不少是鲜卑族人的歌曲。“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折杨柳歌),这说得很清楚。现存歌辞虽是汉语,有的可能是翻译,有的是外族久居中原,已经通汉语了。这一点也与南歌不同。
  
  △木兰诗
  最后要讨论的,是人人读过的木兰诗。木兰诗是北方民间叙事诗的杰作,他同孔雀东南飞,成为南北民间叙事诗的两大代表。前者是社会喜剧,后者是反封建的家庭悲剧。在这两篇作品里,都涂满了非常鲜明的地方色彩,并且表现出鲜明的典型的男女形象以及南北不同的家族生活与社会意识的影子。两篇诗都是无名氏的作品,后来都经过了文人的润饰,故少数文句中颇有雕琢刻炼的痕迹。
  关於木兰诗的时代,古人早有讨论。如后村诗话、艺苑卮言,俱有成於唐代之说。近人也有主张成於唐代者。其所持理由,不出下列三点:
  一、乐府诗集有唐人韦元甫拟作木兰辞一篇。并且解题中说:“按歌辞有木兰一曲,不知起於何代也。”后人因拟木兰辞原作,亦出自韦元甫之手。
  二、歌中的“策动十二转”,为唐代官制,“明驼”为唐代驿制。
  三、“万里赴戎机”以下四句,似唐人诗格。
  其实这些理由,并不能推翻木兰诗是北朝时代的作品。我们试读原歌与韦元甫的拟作,便知道这中间有显然不同的色彩。原歌的民间风格非常浓厚,那种朴质俚俗的语调,天真活泼的描写,是文人学不到的。拟作则无处不现出雕饰做作的痕迹,一望而知道是出自两人之手。至於唐代的制度与诗格的混入,那是民间歌谣遭受后人改制润色的证明,并不是原作出於唐代的证明。原歌的前六句,同折杨柳枝歌中的“敕敕何力力”六句,差不多完全相同,这也是木兰诗出於民间的证据。若出自后代的文人,决不会这样抄袭的。因此,我们相信木兰诗的原作是成於北朝,后来可能经了隋唐人的修饰。但原诗的民歌风格,仍然是非常完整的。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咋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宿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生,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万里赴戎机,关山度右飞。朔气传金斥,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年十年归。归来见天子,天子坐胡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借明驼千里足,送儿还故乡。”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鬓,对镜帖花黄。出门看火伴,火伴皆惊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雄免脚扑逆,雌免眼迷离。两免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在木兰诗里,出现了一个非常健康明朗的女性。她生命的充沛与情感的活跃,配合北方伟大的自然背景,组成了雄健强的交响乐,使我们听到了未曾听过的弦索,体现祖国精神的无限高昂。在中国古典诗歌里,初次塑造出一个典型的英雄性格的女性形象。通过这篇长诗,反映出人民要求劳动生活的强烈愿望。它表面是喜剧性的,但在反面仍然隐藏着悲剧的现实。从这首诗,我们可以体会到在那个时代里,广大人民苦於抽丁的压迫和连年不断的战争的苦痛生活。本诗的艺术特色,是故事性强,布局谨严,描写生动,且富於音乐的美感,发扬了民歌的独特风格。
  这幕喜剧的事实,可能不会全是真情,但当日北方的女儿,改扮男装上马杀贼的事,是完全可能的。试看李波小妹歌中所表现的那种骑马如飞左射的少女,比起南方的男子汉来,真是要英武多了,民间叙事诗,大都是一种集体创作,由口传而写定,经过长期的演变,渐渐成为定型。在这种演变中,文字与故事,自然也跟着趋於美化与复杂。因为故事的流於,於是一些好事文人,发生种种传说,什麽姓花、姓朱、姓木、衤复姓木兰的姓名问题,什麽安徽、湖北、河南的籍贯问题,异说纷纭,闹不清楚。这些都无关於诗歌本身的价值,所以略而不谈。
  ◎下篇 南北朝的诗人
  
  ○一 南朝诗人
  
  刘宋一代,虽国祚不长,然文风特盛。君主皇族如刘义隆(文帝)、刘骏(孝武帝)、刘义庆(临川王)、刘义恭(江夏王)诸人,俱有文采。元嘉时代,作家辈出,如何承天、颜延之、谢灵运、谢庄、谢惠连、谢瞻、鲍照、汤惠休诸人,各以文名。当日声誉最大的,是颜延之与谢灵运。诗品说:“谢客为元嘉之雄,颜延年为辅。”沈约他说:“江左独称颜、谢。”可知在齐梁时代,一致公认他们俩是元嘉诗坛的代表。
  
  △颜延之
  颜延之(三八四~四五六)字延年,琅琊临沂(今属山东)人。少孤贫,好读书,博览群籍,善为文章。与谢灵运齐名。官至紫光录大夫。他的作品确有雕琢藻饰和喜用古事的弊病,因受到汤惠休、鲍照的批评,汤说他的诗:“如错彩缕金”;鲍说他“铺锦列绣,雕缋满眼”。过去我们受了这种影响,对颜延之的评价,一般失之过低。但细看他的传记和作品,觉得其人其诗,都有一种特点。
  他出身贫寒,“室巷甚陋”,后来虽展转仕途,从不谄媚权贵。宋书本传云:
  “延之好酒,疏诞不能斟酌当世。见刘湛、殷景仁专当要任,意有不平,常云:
  天下之务,当与天下共之,岂一人之志所能独了。辞甚激扬,每犯权要。”於是刘湛这一集团对他深恶痛绝,给他政治上各种打击。他的儿子颜竣做了大官,“凡所资供,延之一无所受。器服不改,宅宇如旧,常乘赢牛笨车”,找老朋友喝酒。并且对他儿子说:“平生不喜见要人,今不幸见汝。”谢灵运是性豪奢,车服鲜丽,衣裳器物多改旧制。比起颜延之来,就从这一点说,也是大有区别。
  本传说他:“居身清约,不营财利,布衣蔬食,独酌郊野,当其为,若无人”,这样的人生态度,在南朝诗人中还不易见。荀赤松奏中说他“求田问舍,唯利是视”(本传),当然是政治上的陷害,不足为信的。在他的思想里,确实受有阮籍、嵇康的影响,阮籍的影响,尤为显著。荀赤松奏他:“交游耳,沈迷趋ろ,横与讥谤,诋毁朝士”,处在南朝那样黑暗的政治环境里,这就格外显出他的精神特色。他景仰屈原,写为湘州祭屈原文,同情阮籍,为他的诗作注,尊重陶渊明,写陶徵士诔,仰慕正始名士,写五君咏,这都不是虚伪的应酬文字,不但反映出他的进步文学眼光,也表现出他的精神品质。在这些地方,谢灵运比不上他。
  阮公虽沦迹,识密鉴亦洞。沈酬似埋照,寓辞类讽。长啸若怀人,越礼自惊众。物故不可论,途穷能无恸!(五君咏阮步兵)
  中散不偶世,本自餐霞人。形解验默仙,吐论知凝神。立俗迁流议,寻山洽隐沦。鸾翮有时锻,龙性谁能驯!(五君咏,嵇中散)
  五君咏还有刘伶、阮咸、向秀三章,山涛、王戎二人以贵显不咏,用意至明。
  这五篇诗,语言质朴,也无用事之病,寄意深远,可称佳作。他以咏嵇、阮的诗意,抒写自己的怀抱。所谓“寓辞类讽”,“龙性谁能驯”,不但写出了嵇、阮的品格,也暗寓着自己的志趣。
  他早年随军到过洛阳,途中写过两首诗,一为北使洛,一为还至梁城作。通篇虽不甚佳,但其中颇有警句。“伊氵绝津济,台馆无尺椽。宫陛多巢穴,城阙生€烟”(北使洛),又如“故国多乔木,空城凝寒€。丘垅填郛郭,铭志灭无文。木石启幽闼,黍苗延高坟”(还至梁城作),描写北地的荒凉败坏,悲歌感慨,有故国山河之恸,而文学也很淳朴。
  颜延之的诗,一般来说,当然存在着雕琢藻饰的弊病,但这种弊病,为南朝诗人的共同倾向,即鲍照也很显著。我们固然不能把他评之过高,但像过去那样,把他贬之过甚,也是很不妥当的。“体裁绮密,情喻渊深,动无虚散,一句一字,皆致意焉。又喜用古事,弥见拘束。虽乖秀逸,是经纶雅才。”(诗品)锺嵘虽说没有注意到他的文学精神,只就其形式立论,但也有贬有褒,还是较为公平的。
  
  △谢灵运
  谢灵运(三八五~四三三)陈郡阳夏(河南太康附近)人。晋谢玄之孙,袭封康乐公,世称谢康乐。幼时寄养於杜治家,族人因名曰客儿,故又称为谢客。
  他是一位贵族子弟,为人恃才傲物,博览群书,加以家产丰裕,庄园壮丽,过着非常奢侈的生活。结交僧徒,喜游山水,放浪成性,态度狂傲,政治上屡受挫折,后流徒广州,死於非命。他的作品,开山水写实一派。喜用骈偶的句子描写自然,用雕镂的文笔,刻划山水,所得到的是山水真实的形貌,而比较缺少自然界的高远意境。同时他又欢喜夸耀学问,诗中时常引用经、子中的文句,生吞活剥,造成当日诗人用典抄的习气。颜延之的诗,同样有这种弊病。谢诗虽缺少社会生活的内容,但在描写山水上,表现了很高的技巧,如“池塘生春草”,“明月照积雪”,都是传诵人口的警句。并且诗风朴实,全无淫靡之气;他的山水诗篇,消灭了两晋以来盛极一时的游仙文学,初步打破了玄言诗风,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
  沈约说:“灵运之兴会标准,延年之体裁明密,并方轨前秀,垂范后世。”(谢灵运传诵)评价很高。如过始宁墅、七里濑、登江中孤屿、石壁精舍还湖中作、夜宿石门诗、入彭蠡湖口等作,是他的代表作品。
  昏旦变气侯,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游子怛心归。出谷日常早,入舟阳已微。林壑剑暝色,€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寄言摄生客,试用此道推。(石壁精舍还湖中作)
  朝搴苑中兰,畏彼霜下歇。暝还€际宿,弄此石上月。鸟鸣识夜栖,木落知风发。异音同至听,殊响俱清越。妙物莫为赏,芳醑谁无伐。美人竟不来,阳河徒。(夜宿石门诗)
  描山绘水,极为工细,造语修辞,精於铸炼,对於后代诗人起过一定影响。
  但其诗的一般倾向,有伤於繁芜刻划之病,在内容上也还存在着玄言的残馀。
  在当日的诗坛,能以自由放纵的笔调,抒写怀抱,而形成雄后风格的,是“才秀人微”的鲍照。他的辞赋和五言诗,确也呈现着雕琢华靡的习气。诗品说他“贵尚巧似”,齐书文学传说他“雕藻淫艳,倾炫心魄”,都是指他的五言诗或辞赋而言。但他的代表作品,却是那些杂体的乐府歌辞。在那些歌辞里,他纯熟地运用着五七言的长短句,民歌的语调,把他自己对於现实对於人生的感受,真实地倾吐出来,打破了当代死气沉沉的诗风。并且从曹丕完成的七言诗,到了他才能运用自如,在七言歌行的发展史上,他有重要地位。
  
  △鲍照
  鲍照,字明远,东海(今江苏涟水)人,生卒年未详。幼年家境贫穷,壮年官场不得志,最后做过临海王刘子琐的参军,故称为鲍参军。后子琐事败,鲍为乱军所杀。他的妹妹鲍令晖,是当代的女诗人,鲍照曾比她作左芬。诗品也称赞她的诗“崭绝清巧”,看她现存拟古诗两首,确是一个有才情的女作家。鲍照家境寒微,怀才不遇,对於现实深感不满,反映着他这种心境的,是他的代表作行路难十八首(一作十九首)。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中庭五株桃,一株先作花。阳春夭治二三月,从风欺荡洛西家。西家思妇见悲惋,零落г衣抚心叹。初我送君出户时,何言淹留节回换。床席生尘明镜垢,纤腰瘦削蓬乱。人生不得长称意,惆怅徒倚至夜半。
  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丈夫生世能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君不见少壮从君去,白首流离不得还。故乡日夜隔,音尘断阻河关。朔风萧条白€飞,胡笳哀极边气寒。听此愁人兮奈何?登山望远得留颜。将死胡马迹,能见妻子难。男儿生世轲欲何道,绵忧摧抑起长叹。
  他的生活心境,在这些诗里,全般托出。他一面感着贫士失意的悲伤,同时又表示对於黑暗现实的反抗。诗调高昂,情感充沛,形成俊逸清拔的风格,在当代文学中放出异样的光彩。再有梅花落一首,也是比喻人生的,写得很好。
  中庭杂树多,偏为梅咨嗟。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摇荡春风媚春日。念两零落逐寒风,徒有霜华无霜质。
  由於这些作品,可以看出鲍照有很高的才情和高尚的品质。他长於七言歌行,在风格和形式上,后代高、岑参、李白诸人,都受到他的启发和影响。其次,他学习民歌的创作精神,运用民歌和语调,他出身贫贱、地位低微,因此湮没当代而屈居颜、谢之下了。再同鲍照的作风相似,同样受人轻视的,是那位原为僧徒后来还俗的汤惠林。如他的代白歌、秋风、秋思引诸篇,都是活泼清新受有民歌影响的作品。颜延之鄙薄倔的诗为委巷中歌谣,不知道他的特征,却正在这一点。
  齐、梁二代的诗风,更追求形式。因声律说的兴起兴宫廷生活的日益腐化,骈俪日盛,宫体诗风靡一时。较之刘宋,文风就更卑下了。
  齐永明时代在文学界负有盛名的,是竟陵八友。齐武帝第二子竟陵王箫子良性爱文学,招纳名士,一时文人都集於他的门下。王融、谢、任、沈约、陆亻垂、范€、萧琛、萧衍八人声誉最隆,时人称为竟陵八友。八友中谢、王二人在齐代遇害,后来萧衍篡齐称帝,其馀的都由齐入梁了。因此齐、梁二代,在南朝的文学史上只是一个段落。
  八友中任、陆亻垂工於文笔,馀人俱有诗名。声誉最高者是沈约与谢。
  然在诗的成就上,谢高於沈。所以永明体的诗人,以谢为代表。
  
  △谢
  谢(四六四~四九九)字玄晖,陈邵阳夏(河南太康)人。高祖拔为谢安之弟,祖母为范晔之姊,母为宋长城公主,他正同谢灵运一样,是一个贵族子弟。
  因教育环境良好,他青年时代就有文名,加以美风姿,性豪放,故时人俱喜兴之交游。曾任宣城太守,不幸东昏侯废立之际,因反覆不决,致不狱死。他的作品一面继承着谢灵运的山水诗风,所以他有许多好的写景诗,同时又运用着新起的声律,所以他的诗显得清丽。在山水的描写上,他没有谢灵运那种苦心刻划的痕迹,在声律与辞藻的运用上,善於裁,而不流於淫靡。因此他的山水诗与新体诗,都能保持清绮俊秀的风格,成为这一时期诗人的代表。他的特色,善於精炼字句,善於描写自然景象,他这种优秀的技巧,李白给予很高的评价。
  江路西南永,归流东北鹜。天际识归舟,€中辨江树。旅思倦摇摇,孤游昔已屡。即欢怀禄情,复协沧洲趣。嚣尘自兹隔,赏心於此遇。虽无玄豹姿,终隐南山雾。(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
  灞望长安,河阳视京县。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馀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去矣方滞淫,怀哉罢欢宴。佳期怅可许,泪下如流霰。有情知望乡,谁能鬓不变。(晚登三山还望京邑)
  秋夜促织鸣,南邻掏衣急,思君隔九重,夜夜空伫立。北窗轻慢垂,西户月光入。何知白露下,坐视阶前湿。谁能长分居,秋尽冬复及。(秋夜)
  落日高城上,馀光入む帷。寂寂深松晚,宁知琴瑟悲。(铜雀悲)
  缘草蔓如丝,杂树红英发。无论君不归,君归芳已歇。(王孙游)
  图画般的美景,细微的情致,确有一种清新秀逸的特点。五言小诗,格调更高,具有唐绝的风味。这种五绝的形式,在南方民歌中流行了一个长时期,到了谢,正式成为一种新诗体。谢的诗情虽好,才力稍逊,所以他的佳句很多,佳篇颇少。诗品评他的诗说:“一章之中,自有玉石。然奇章秀句,往往警遒。
  ......善自发诗端,而末篇多踬,此意锐而才弱也。”这话并不过分。如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诗的起联云:“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观朝雨的起联云:“朔风吹夜雨,萧条江上来”,这都起得多麽高远,多么雄浑,然结下去的句子却是柔弱的,终於不能造成一篇完美的好诗。
  梁武帝(萧衍字叔达),南兰陵(今江苏武进)人。昭明太子(萧统字德施,武帝长子),简文帝(萧纲字世缵,武帝第三子),元帝(萧绎字世诚,武帝第七子),父子四人,都擅长文学。并且四人俱喜佛教,但除萧统以外,无不是艳曲连篇,促成宫体文学的大盛。他们的作品,是以模拟江南民歌的小诗见长,再加以细密的描写,涂上了轻艳绮丽的色彩。例如:
  江南莲花开,红花照碧水。色同心复同,藕异心无异。(子夜四时歌)
  朱丝玉柱罗象筵,飞促节舞少年。短歌流目未肯前,含笑一转私自怜。
  (白辞,上二首梁武帝作)
  杨柳乱成丝,攀折上春时。叶密鸟飞碍,风轻花落迟。城高短箫发,林空画角悲。曲中无别意,亻并是为相思。(折杨柳)
  别来焦页久,他人怪容色。只有匣中镜,还持自相识。(愁闺照镜)
  游子久不返,妾身当何衣。日移孤影动,羞睹燕双飞。(金闺思,上三首简文帝作)
  昆明夜月光如练,上林朝花色如霰。花朝月夜动春心,谁忍相思不相见。
  (春别应令,梁元帝作)
  他们父子的作风是一致的。轻体浮薄,格调卑弱。上面几首,虽较为含蓄,然仍是一种靡靡之音。萧统诗无特色,所编文选,对后代有很大影响。文选序、陶靖节集序二篇,表现了他的文学见解,很有特色,在文学批评史上有一定地位。
  
  △沈约
  沈约(四四一~五一三)字休文,吴兴武康(今属浙江)人。少贫,笃志好学,博通群籍,精於文史音律。历仕宋、齐、梁三朝,负文坛重望。梁时官至尚书令。“自负高才,昧於荣利,乘时藉势,颇累清谈。”(梁书本传)一生著述甚富,除诗文集外,尚有晋书、宋书、宋文章志及齐纪等作,今惟宋书独传。又撰四声谱,创四声八病之说,“自谓入神之作”,为当时的文学形式,开辟新的境界。作品注重声律,辞藻绮丽,对当日的新体诗很有影响。
  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及尔同衰暮。非复别离时。勿言一尊酒,明日难重持。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别范安成)
  史部信才杰,文锋振奇响。调兴金石谐,思逐风€上。岂言陵霜质,忽随人事往。尺璧尔何冤,一旦同丘壤。(伤谢)
  沈诗辞富格弱,伤於轻靡。上举二首,风调较高,在沈约集中,要算是较好的作品了。
  此外如江淹、刘孝绰、王筠、吴均、何逊、丘迟、张率、周兴嗣、徐ゼ、庾肩吾诸人,俱以文名。其中江淹善於拟古,徐ゼ、庾肩吾喜作艳体。何逊、吴均的作品,较有一种清新的诗趣,颇为难得。何逊字仲言,东海郯(今山东郯城)
  人。吴均字叔痒,吴兴故鄣(今浙江安吉)人。何诗精於审音炼字,辞意秀美。
  吴诗清拔,写景尤长。
  暮烟起遥岸,斜日照安流。一同心赏夕,暂解去乡忧。野岸平沙合,连山远雾浮。客悲不自己,江上望归舟。(何逊慈姥矶)
  君留朱门里,我至广江。城高望犹见,风多听不闻。流方绕绕,落叶尚纷纷。无由得共赏,山川间白€。(吴均发湘州赠亲故别)
  他两人的诗,虽也有不少艳篇,但像上面这种清新的作品也还不少。在当代宫体文学的潮流中,这种作品不能不算是一种清正之音。同时也可以看出,从永明时代提倡的新体诗,到了他们的手里,在形式和声律方面,都有了很大的进步。
  宫体诗到了陈代,有了陈后主和江总、陈、孔范一流人的推波助澜,更是浮艳之极。风格日卑,靡靡之音日盛,真成为狎客文学了。如江总诗句云:“步步香飞金薄履,盈盈扇掩珊瑚唇”(宛转歌);“未眠解着同心结,欲醉那堪连理杯”(杂曲);“翠眉未画自生愁,玉脸含啼还是笑。角枕千娇荐芬香,若使琴心一曲奏”(秋日新宠美人应令)。陈后主诗云:“含态眼语悬相解,翠带罗裙入为解”(鸟栖曲);“转态结红裙,含娇拾翠羽。”“转身移佩响,牵袖起衣香”(舞媚娘);“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玉树后庭花)。这些诗句,完全表现出色情的低级趣味,反映那种荒淫猥浊的腐朽生活,而外面又包掩着一层美丽的文字外衣,真是堕落到了极点。不过在陈后主那许多民歌式的小诗中,却也有些较好的作品。
  在律体方面,阴铿、徐陵的成就较高。阴铿字子坚,武威姑臧(今属甘肃)
  人,生卒不详。其诗语言清丽,修辞造句,颇费苦心,他受杜甫的赞赏。徐陵(五○七~五八三)字孝穆,东海郯(今山东郯城)人。他的作品虽以艳体著称,有“念君今不见,谁为抱腰看”的淫鄙句子,然在律体方面,确有较好的诗。例如:
  太江一浩荡,离悲足几重。潮落犹如盖,€昏不作峰。违戍唯闻鼓,寒山但见松。九十方称半,归途讵有踪。(阴铿晚出新亭)
  征涂转愁旆,连骑惨停镳。朔气凌疏木,并风送上潮。青雀离帆远,朱鸢别路遥。唯有当秋月,夜夜上河桥。(徐陵秋日别庾正员)
  这些诗初步具有唐律的风格。自永明时代的声律论盛行,以及江南民歌在诗坛上发生影响以来,到这时候,无论律体、绝诗,在形式上已达到了相当完整的阶段。
  
  ○二 北朝诗人
  
  北方的民歌,产生了许多优秀作品,但一般的作品,则北不如南。在当日少数的文人里,不是南人入北,便是北人仿南,真能创作代表北地风光的作品的作家,实在少见。魏胡太后的杨白花,也是南北的诗歌。诗云:
  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荡落南家。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秋去春来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
  胡太后是魏宣武帝之妾,后其子即位,是为明帝,她称太后临朝,逼通杨华(本名白花),杨惧祸,逃入梁朝。胡太后很追恋他,作杨白花歌,使宫女歌唱,音调非常凄惋,这诗可看作北方贵族文学受了民族影响的代表。情感热烈,而能用哀怨曲折的象徵句法表现出之,自然是后魏一代抒情的佳作。至如萧综(梁武帝第二子,后奔魏)、高允、温子(晋代温峤之后,祖父恭之始迁北方。)等,虽以诗名,然俱无特色。
  北齐文学界最负重名的,是刑邵(字子才,河间人)和魏收(字伯起,钜鹿人,)他两人与温子齐名,世有北地“三才”之目。他们的作品,现存者不多,小诗稍佳。例如:
  绮罗日减带,桃李无颜色。思君君未归,归来岂相识。(刑邵思公子)
  春风宛转入曲房,兼送小宛百花香。白马金鞍去未返,红妆玉筋下成行。
  (魏收挟琴歌)
  刑邵的诗还比较清新;魏收的行为,本来是卑鄙淫荡,所以反映在诗中的情感也就俗而鄙了。邢魏以外,裴让之(字士礼)、萧悫(字仁祖)的诗中,常有佳句,今各举一首作例:
  梦中虽暂见,及觉始知非。展转不能寐,徒倚独披衣。凄凄晓风急,ㄙㄙ月光微。空室常达旦,所思终不归。(裴让之有所思)
  清波收潦日,华林鸣籁初。芙蓉露不落,杨柳月中疏。燕帏缃绮被,赵带流黄裾。相思阻音息,结梦感离居。(萧悫秋思)
  这些诗都是受了南方文学的薰陶。前篇意想尚佳,没有香艳的晋习。后篇三四二句,自是极好言语。清秀自然,得箫散之致。
  看了上面这些北方诗人的作品,知道无论内容形式,都受了南方诗歌的感染。
  到了北周,因此有些人起来反抗,提倡复古运动。北史文苑传说:“周氏创业,运属陵夷。纂遗文於毁丧,聘奇士如弗及。是以苏亮、苏绰、卢柔、唐瑾、元伟、李昶之徒,咸旧鳞翼,自致青紫。然绰之建言,务存质朴,遂糠秕魏晋,宪章虞夏。虽属辞有师古之美,矫枉非时之用,故莫能行常焉。既而革车电迈,渚宫€撤,梁荆之风,扇於关右。狂简之徒,斐然成俗,流宕忘反,无所取裁。”可知虽有苏绰们的提倡复古,但仍是抵不住南方的文学思潮。当日庾信、王褒以及王克、刘、宗懔、殷不害一大批的入北,实为助长这种思潮的原因。但王褒、庾信到了北方以后,受了政治环境的影响,他们自己的作品,在内容和风格上也起了变化,而放出不同的光彩。
  
  △王褒
  王褒字子渊,琅琊临沂(今属山东)人,是王融的本家,生卒年不详。梁元帝降西魏,王褒随入长安,便归顺於北方,一直没有南归。北周时官至小司空,出为宣州刺史。他的乐府诗,格调颇高,有雄健之气。如高句丽、燕歌行、饮马长城窟诸篇,可为其代表作。他的五言新体诗,描写北方景色,颇有佳作。例如:
  关山夜月明,秋色照孤城。影亏同汉阵,轮满逐胡兵。天寒光转白,风多晕欲生。寄言亭上吏,送客解鸡鸣。(关山月)
  秋风吹木叶,还似洞庭波。当日临代郡,亭障绕黄河。心悲异方乐,肠断陇头歌。薄暮临征马,失道北山阿。(渡河北)
  
  △庾信
  庾信(五一三~五八一)字子山,南阳新野(今属河南)人,庾肩吾之子。
  身长八尺,容仪过人。幼年博览群书。诗文与徐陵齐名,成就在其上。元帝时,聘於西魏,不久梁亡,遂留长安。历仕西魏、北周,官至车骑大将军、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故世称庾开府。后周、陈通好,南北流寓之士,各许还其旧乡,唯庾信与王褒留而不许。他在那种环境下,位虽通显,亡国之痛,怀乡之情,时时侵袭他的身心。然而这种情感,又不能真切地暴露,只能含蓄曲折地表现出来,因此在他的作品里,有一种深沉的忧郁,哀怨的愁情,再涂了那种北方地方色彩的影响,於是更显出一种萧瑟情调。他在哀江南赋序中说:“信年始二毛,即逢丧乱,藐是流离,至於暮齿。燕歌远别,悲不自胜;楚老相逢,泣将何及。
  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这正道出他晚年悲苦的心境。
  他的好作品,都在这种心境之下写成的。
  萧条亭障远,凄惨风尘多。关门临白狄,城影入黄河。秋风别苏武,寒水送荆轲。谁言气盖世,晨起帐中歌。(咏怀二十七首之一)
  昔日谢安石,求为淮海人。仿佛新亭岸,犹言洛水滨。南冠今别楚,荆玉遂游秦。傥使如杨仆,甯为关外人。(率尔成咏)
  扶风石桥北,函谷故关前。此中一分手,相逢知几年!逼鹤一反顾,徘徊应怆然。自知悲不已,徒劳减瑟弦。(别周尚书宏正)
  阳关万里道,不见一人归。唯有河边雁,秋来南向飞。(重别周尚书)
  玉关道路远,金陵信使疏。独下千千泪,开君万里书。(寄王琳)
  这些抒写真实,语言清俊,给人一种苍茫刚健的感觉。比起他那些毫无内容只图藻饰的咏画屏风诸诗来,显出了不同的内容与风格。他心中蕴藏着亡国的隐痛与深厚的乡愁,在他的作品里反映出来。拟咏怀二十七首,是他这种思想感情的集中表现,这些诗的精神,同哀江南赋是一致的。“恨心终不歇,红颜无复多”,“不言登陇首,唯得望长安”,表现了他的思国怀乡的心情。“智士令安用,忠臣且未闻”,“始知千载内,无复有申包”,对当代梁朝的士大夫,投以辛辣的讽刺。如果他的生活,不遭受这段流落苦难的境遇,舒舒地老在南方做官,那麽他的作品,永远是同徐陵们一流吧。杜甫欣赏他晚年的作品,这是完全正确的。北周书本传评他说:“其体以淫放为本,其词以轻险为宗。故能夸目侈於红紫,荡心逾於郑卫。昔扬子€有言:诗人之赋丽以则,词人之赋丽以淫,若以庾氏方之,斯又词赋之罪人也。”如专论辞赋,这些话还说得过去,若论到诗,他晚年所作,确有老成清俊的特点。即在辞赋中,哀江南、小园诸篇,也是较好的作品。平心而论,在中国诗歌史上,由南北朝入唐,谢灵运、狍照、谢、庾信诸人,都是他们不同的地位和成就。他们的作品,虽有许多缺点,但他们也创造了一些成绩,这些成绩是不能一概抹煞的。他们在诗歌形式和语言艺术上的成就,给唐代诗人以一定的影响和基础。难怪李白、杜甫及其他诗人们,对於他们是一再表示推崇的。
  
  △三、附论隋代诗人
  北周时代苏绰的复古运动虽告失败,但已埋伏一种反南方文学的思潮的种子。
  到了隋文帝统一南北,他鉴於南朝政治的腐败与国势的柔弱,认为那种靡靡之音的艳体文学,是造成这种局势的根源。於是苏绰埋下的那颗种子,到了这时候又发育起来了。隋书音乐志中说:“开皇二年,齐黄门侍郎颜之推上言,礼乐崩壤,其来自久,今太常雅乐,并用胡声,请冯梁国旧事,考寻古典。高祖不从曰:梁乐亡国之音,奈何遣我用耶?”文帝的态度是非常明显的。对於音乐是如此,对於文学也是如此。北周时代失败的复古运动,到了他,运用政治的压力实行起来了。泗州刺史司马幼之因为文表华艳,付所司治罪。李谔又上书痛论南朝文学的堕落淫靡,有害政治人心。应通令禁止,违者严加治罪。他这篇文字,文帝看了大以为然,於是把此奏书颁示天下,想籍此转多当日文学的风气。但隋书文学传又说:“高祖初统万机,每念斩雕为朴,发号施令,咸去浮豹。然时俗词藻,犹多淫丽。故宪台执法,屡飞霜简。”可知那种已成之风,积重难返,然而那种复古运动,在当日的文坛,也不是全无反响。我们试读杨素的诗篇,便可看出一点影子。杨素虽是一位武将,却也有文采。隋书本传载文帝诏云:“论文则词藻纵横,语武则权奇间出”,又本传评他的诗:“词气宏拔,风韵秀上”,这些话并不是溢美之辞。他的诗虽也请求对偶和词藻,但绝无南方那种脂粉轻薄的气味,处处显出一种质仆的风格,在当日总算是难得的。
  居山四望阻,风€竟朝夕。深溪横古树,空岩卧幽石。日出远岫明,鸟散空林寂。兰庭动幽气,竹室生虚白。落花入户飞,细草当阶积。柱酒徒盈樽,故人不在席。日暮山之幽,临风望羽客。(山齐独坐赠薛内史)
  再如他的赠薛播州十四首,抒写怀抱,风格高远,为当代佳作。此外同杨素唱和的虞世基和薛道衡的诗中,也有清远俊拔的句子。例如:
  霜烽暗无色,霜旗冻不翻。耿介倚长剑,日落风尘昏。(虞世基出塞)
  绝漠三秋暮,穷阴万里生。夜寒哀笛曲,霜天断雁声。(薛道衡出塞)
  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薛道衡人日思归)
  薛道衡尚有“空梁落燕泥”的名句,传隋炀帝妒其才,因而被害。此句在昔昔盐诗中。全诗二十句,大都对凑而成,诗实不佳。此说出隋唐嘉话,不可尽信。
  从军、出塞是隋代诗歌的重要内容。当代诗人,都写过这样的题材,并且很有些好作品。诗的风格,已超越南朝,成为唐边塞诗的先声。隋代诗歌的形式,是七言歌行的发展。卢思道的从军行,薛道衡的豫章行,都有新的成就,而成为初唐四杰的先驱。
  隋炀帝(杨广)的荒淫,与陈后主无异。隋书文学传虽说他的初习艺文,有非轻恻之论,又说他虽意在骄淫,而词无浮荡,那是并不真实的。隋书本纪说:
  “所至惟与后宫连湎,惟日不足。招迎姥媪,朝夕共肆丑言。又引少年,令与宫人秽乱,不轨不逊,以为娱乐。”又音乐志上说:“炀帝矜奢,颇玩淫曲。御史大夫裴蕴,揣知帝情,奏括周、齐、梁、陈乐工子弟及人间善声调者,凡三百馀人,并付太乐。倡忧犹杂,咸来萃止。”在这种环境下,梁、陈的色情文学,又在他的手下泛滥起来了。他的作品,以乐府歌辞为主。
  扬洲旧处可淹留,台榭高明复好游。风亭芳树迎早夏,长皋麦陇送馀秋。渌潭桂楫浮青雀,果下金鞍跃紫骝。绿觞素蚁流霞饮,长袖清歌乐戏州。(江都宫乐歌)
  黄梅雨细麦秋轻,枫树萧萧江水平。飞楼绮观轩若惊,花簟罗帷当夜清。菱潭落日双凫舫,绿水红妆两摇漾。还似扶桑碧海上,谁肯空歌采莲唱。(四时白歌)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春江花月夜)
  他这种艳诗,虽写得较为含蓄,然按其实质,并不在简文帝、陈后主之下。
  君主所好,自然有臣僚们起来附和。在这种淫歌狂舞之中,接着也就来了杀身亡国的惨祸,和梁、陈那些荒淫君主的命运是相同的。但他的饮马长城窟行示从征群臣一时,风格迥然不同。“秋昏塞外€,雾暗关山月”二语,尤为高古清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