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古经传中的辞令论
有文字的诗,源于无文字的歌谣,有文字的文章,源于无文字的语言,因此古经中的语言批评,每被后世引申为文学批评。周易家人象云:
君子以言有物。艮六五云:
言有序。
物是语言的内容,言是语言的形式,语言进为文学,“言有物”与“言有序”
也便进为文学批评:称赞文章有内容,便誉为“言之有物”,形式整饬,便誉为“言之有序”,相反的便斥为“无物”“无序”,差不多已形成批评术语,用不着举例说明了。
最考究的语言是行人(外交官)的辞令,因为辞令的善恶,可以影响邦交,影响国运,不能不特别注意。如左传襄三十一年载:
子产之从政也,择能而使之。......公孙挥能知四国之为,而辨于其大夫之族姓、班位、贵贱、能否,而又善为辞令。裨谌能谋,谋于野则获,谋于邑则否。
郑国将有诸侯之事,子产乃问四国之为干子羽(即公孙挥),且使多为辞令;与裨谌乘以适野,使谋可否;而告冯简子使断之。事成,乃授子大叔使行之,以应对宾客。是以鲜有败事。他们这种反复的讨论修饰的办法,很得到孔子的称赞。
论语宪问篇载孔子以赞美的口吻说:“为命,裨谌草创之,世叔(即子大叔)讨论之,行人子羽修饰之,东里子卒润色之。”
此外,国语楚语下载王孙圉论宝,也强调指出:
楚之所宝者日观射父,能作训辞,以行事于诸侯,使无以寡君为口实。训辞也就是替行人准备的辞令。
那末辞令的考究究竟要到什么程度、什么样子呢?仪礼聘礼记云:
辞无常,孙(通逊)而说。辞多则史,少则不达。辞苟足以达,义之至也。
后来语言进为文章,辞令便进为文辞,同时“尚达”也便进为文学理论、文学批评了。
○二 最广义的文学
周秦诸子,是哲学家而不是文学家。固然哲学赖着文学表现,但究竟“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萧统文选序)唯其如此,所以他们虽有时言及“文”
与“文学”,但他们所谓“文”与“文学”,与我们所谓“文”与“文学”大异;他们所谓“文”与“文学”是最广义的,几乎等于现在所谓学术学问或文物制度。
如此广泛的讨论学术,文学批评史上似不应惠予篇幅。惟一则因为古代的学艺,本来混而不分,所以讨论的虽是学术,而文学“亦在其中矣”。二则因为时居古代,所以后世的一切思想和文艺,都直接间接受其影响,文学批评也不例外,所以他们所谓“文”与“文学”,乃对所谓“文”与“文学”的评价,遂在文学批评史上有了地位了。
○三 孔子及孔门诸子所谓“文”与“文学”及“文章”
论语中言及“文”者如下:
子曰:“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学而篇)
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八篇)
子贡问曰:“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公治长篇)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述而篇)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子罕篇)
子曰:“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雍也篇)
公叔文子之臣大夫亻巽,与文子同升诸公,子闻之曰:“可以为文矣。”
(宪问篇)
由此知道孔子很重视文,列为四教之一,又以斯文自任。但其所谓文绝不同于现今所谓文。固然只就“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之“文”而言,可以附会为狭义之文;但由“博学于文”,“敏而好学,不耻下问......谓之文”而言,可以推知“文”实包括一切应知的学问。至所谓“斯文”之“文”与“郁郁乎文哉”之“文”,则其义更广,差不多指一切文物制度了。
孔门弟子所谓“文”,亦全同于孔子。如颜渊称孔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子罕篇)与孔子所说:“博学于文,约之以礼,”辞义全同。棘子成说:“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子贡便急忙说:“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革享,犹犬羊之革享!”(颜渊篇)也同于孔子所谓“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雍也篇)
至“文学”一个名词,始见论语,以前的书是没有的。论语先进篇说:“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子游子夏都是偏于读书知礼一方面,所以孔子以“绘事后素”
警戒子夏(引见二章四节),而晚出各种儒家书如毛诗序、丧服大传,后人往往附会为子夏之作。至子游,则其故事之见于礼记中檀弓、玉藻诸篇者,亦泰半为讲礼由礼之言;以子夏子游之列于“文学”一科而言,则所谓“文学”,亦是广义的,不是狭义的。
论语言及“文章”者有两处:一为孔子之言,谓:“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觉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
(泰伯篇)一是子贡称孔子之言,谓:“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公治长篇)前者谓尧有文章,当然是最广义的,不同后世所谓“文章”;后者称孔子之文章,容或指威仪礼法之见于语言文字者而言。
但与“文学”相较,“文”而缀一“学”字,自偏重内容;“文”而缀一“章”
字,则较重形式。所以到汉代便以“文学”括示现在所谓“学术”,以“文章”
括示现在所谓“文学”。(详二篇二章三节)
孔子的文学概念之所以如此者,最大的原因就是他是博学的哲学家,不唯不是文学批评家,也不是文学作家。哲学家之于文,只是用以说明其学术思想。所以孔子虽曾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但谓文为质之自然的表现。如云:
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宪问篇)又云:
辞、达而已矣。(卫灵公篇)
固然易系辞下引孔子云:“其旨远,其辞文。”左传襄二十五年亦引孔子云:
“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
似乎孔子很注重文辞。但系辞不是孔子所作,已经近人的研究而渐成定谳;左传所引孔子语,也不能一律信认。我们知“辞、达而已矣”是孔子的话,则“言之无文,行而不远”之不出于孔子可知。礼记经解云:“属辞比事,春秋教也。”
文心雕龙宗经篇亦云:“春秋辨理,一字见义。”假使春秋真出于孔子之手,而且如史记孔子世家所说,“笔则笔,削则削,游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则孔子对于文章的修辞,确很注重。但他的目的不在修辞,而在正名;不过因为要正名,所以ゼ词特别郑重,由是对后世的文学批评发生很大的影响而已。
○四 孟子所谓“养气”与“知言”
孟子从未言及文学,更未言及文学批评,而在文学批评史上则有相当的地位,就是因为他的提出“养气说”。他说:
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公孙丑篇)
此虽是就修养而言,却与文学批评很有关系。第一,他说:
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养气”与“知言”连举,而所谓“知言”又是“讠皮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虽其目的超乎鉴赏文辞,但也就是鉴赏文辞的方法。第二,孟子的文章之所以磅礴骏伟者,与养气有相当的关系。所以苏辙上枢密韩太尉书云:“文者、气之所形。......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今观其文章,宽厚弘博,称其气之小大。”(详六篇六章六节)
至后世的“文气说”,渊源自然出于孟子,但与孟子不同:第一,孟子养气虽与他的文章有关,而其目的不似后来文气说之只在文章。第二,孟子所谓气是“集义所生者”,义为本,气为末,故曰:“志至焉,气次焉。”后来的文气说之所谓气,则只是行文的气势而已。
○五 荀子的立言论准
孔子所谓文学指一切学问文献,荀子所谓文学也指一切学问文献。荀子性恶篇云:
今之人化师法,积文学,道礼义者为君子。
王制篇云:
虽庶人之子孙也,积文学,正身行,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卿相士大夫。大略篇云:
人之于文学也,犹玉之于琢磨也。诗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谓学问也。知之璧,井里之厥也,玉人琢之为天下宝。子赣季路故鄙人也,被文学,服礼义,为天下列士。
孔子的文学概念,虽然有指一切学问的意思,但未明言指一切学问;荀子则彰明较著的以“学问”解释“文学”了。
孔子因主张正名主义,由是影响于文学方法者为严词主义,就是遣词造句要恰如其分。此义,荀子要能明白言之。正名篇云:
君子之言,涉然而精,亻免然而类,差差然而齐。
何以要如此呢?并不是要文章美化;彼正其名,当其辞,以务白其志义者也。(亦正名篇)
用此以解释孔子的“辞、达而已矣”,可以说是再好不过的注脚了。
唯其因正名而主张严词,由是谓:
多言而类,圣人也;少言而法,君子也;多少无法而流湎然,虽辩,小人也。
(非十二子篇)
不过:(一)虽然因孔子尝称尧舜,由是后人谓儒家的首统创始于尧舜,实则儒家的道统创始于孔子,所谓“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者,固有“以述为作”
的成分在内,而大体还是“托古改制”。以故孔子的正名主义提不出具体的方案。
荀子是儒家的后学,遂有具体的以圣人为准的方法。(二)虽然自孔子“以述为作”以扣,遂开始了私家著作的风气,但孔子究竟很少自己著作,无庸提出立言的论准。荀子则生在著作盛行的时代,自己又是正名主义的著作家,自然有建立论准的需要。所以他说:“凡议、必将立隆正然后可也;无隆正则是非不分,而辨讼不决。”(正论篇)由是他不得不定出立言的论准了。
故所闻曰:“天下之大隆,是非之封界,分职名象之所起,王制是也。”故凡言议期命是非以圣王为师。(正论篇)
传曰:“天下有二,非察是,是察非,”谓合王制与不合王制也。天下有不以是为隆正也,然而犹能分是非曲直者耶?(解蔽篇)以此论准而著论为文,自然不应离开圣道王功:
名闻而实喻,名之用也。累而成文,名之丽也。......名也者,所以期累实也。
辞也者,兼异实之名以论一意也。辨说也者,不异实名以喻动静之道也。期命也者,辨说之用也。辨说也者,心之象道也。心也者,道之工宰也。......心合于道,说合于心,辞合于说,正名而期,质情(原作请,依王念孙校改)而喻,辨异而不过,推类而不悖,听则合文,辨则荆┦,以正道而辨奸,犹引绳以持曲直。是故邪说不能乱,百家无所窜。(正名篇)以此论准而说经,由是经书也都是为圣道王功而著了:
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诗书礼乐之归是矣:诗言是其志也,书言是其事也,礼言是其行也,乐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儒效篇)
由前之说,启示了后来古文家及道学家的文学观;由后之说,启示了后来注疏家的经书观。
○六 易传对于文学的点点滴滴
易传的著作年代,虽然现在仍是议论纷纭,莫衷一是,但在道家有相当的成立以后是很显然的。
所谓易传,指彖上下、象上下、系辞上下、文言、说卦、序卦、杂卦,就是所谓十翼。十翼里边,彖象与序卦杂卦,从没有论到文学。说卦也没有论到文学,但有的地方,却予后来的论文学者以相当提示。如云:
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兼三才而两之。故易六画而成卦,分阴分阳,迭用柔刚。故易六位而成章。这自然不是就文学而言,但后来桐城派的刚柔说,尤其是曾国藩的“古文四象”,确与此有相当的渊源关系,虽然那只是桐城派的一种“托古立说”。
文言与系辞上下便有很多的关于文学理论的言论了。依近来学者的考订,文言与系辞的关系很密切,以故我们不妨合而述之。
文言系辞的文学观,有四种特点:
(一)文学是摸拟自然的──系辞下云:
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这是对八卦的一种解释,似与文学无关;但我们应知八卦为最古的文字,而文字却是寄托于文字的(自然不是说不著于竹帛的不算文学)。系辞上云:“卦有大小,辞有险易。辞也者,各指其所之。”而于后紧接以:
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易如此,易辞更不必说了,这也是摸拟自然的倾向。系辞上又云:
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这虽是就易象而言,但其影响于文学观念者,当然也是摸拟自然了。
八卦以至稍后的文字画,无疑的是摸拟自然,以故谓文学为摸拟自然之意向,应当是很古的。但很古的人虽有谓摸拟自然的意向,却没有摸拟自然之说;摸拟自然之说,多少是受道家影响,而易传始有鲜明主张的。
二、怀疑的批评──系辞上云:
书不尽言,言不尽意。
这很显然的与道家所谓“美言不信,信言不美,”是螂相通的。但又接云:
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
又由怀疑之下而找到办法,所以仍是儒家的文学观,不是道家的文学观。此处谓“卦以尽情伪,系辞以尽其言,”而系辞下则云:“圣人之情见乎辞。”又云:“将叛者其辞惭,中心疑者其辞枝,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诬善之人其辞游,失其守者其辞屈。”盖“尽言”者,乃尽欲言之情伪,所以也就是尽情。
情既是见乎辞,所以可由辞以知情。
三、道与诚──文言云:
君子进德修业:患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这可以说是十足的儒家学说。虽则只是短短的几句话,却影响了后来的载道派的文学观。我们应当注意者,是它所谓“立诚”是以“居业”的,而“居业”又是与“进德”并举的。系辞下云:“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
......道有变动,故曰爻;爻有等,故曰物;物相杂,故曰文。”与此合而观之,其与后世载道派的文学观之关系更显然了。
四、文学形式论──文言系辞的作者,虽则主立诚,主载道,但不似后世一部分古文家之重质轻文。骈文家尝以“物相杂故曰文”一语,做自己的护身符,自然不免有许多曲解与附会;不过既能举之而加以曲解附会,则其本身多少有近于骈文家的文学观的质素。系辞上云:
参伍以变,错综其数,通其变,遂成天下之文。
系辞下云:
夫易......其旨远,其辞文,其言曲而中。
更很明显的重视文的形式。惟作者究竟是儒家,不是骈体派的文学理论家,所以于“其旨远”前云:
夫易彰往而察来,而显微阐幽。开而当名,辨品正言,断辞则备矣;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仍是正名主义的文学办法了。
○七 墨子的“三表法”及其重质的文学观
分派叙述,儒家应在墨家之前,由是荀子亦在墨子之前。但依时代先后,则墨子在荀子之前。荀子之提倡立言的论准,一方面固受孔子的影响,一方面也受墨子的影响。墨子非命中云:
凡出言谈,由文学之为道也,则不可不先立义法。若言而无义,譬犹立朝夕于员钧之上也,则虽有巧工,必不能得正焉。不过,墨子的“义法”与荀子的“隆正”不同:荀子的隆正是“圣王”,墨子的义法是所谓“三表”(中下篇作三法)。非命上云:
故言必有三表。何谓三表?子墨子曰:有本(下作考)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于何本之?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于何原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
于何用之?发(原作废,据中下篇改)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此所谓言有三表也。
这里所谓三表法,固是他的哲学方法,同时也是他的文学方法,故谓此为“文学之为道”。不过他所谓文学,亦与其他晚周人所谓文学一样的近于学术,与现在所谓文学不同。
于此有应附带说明者,就是“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似为荀子以圣王为“隆正”之所从出。实则荀子所承受的墨子的影响,只是立言论准的提倡;至他的具体的论准,则与其说是积极的受墨子的影响,无宁说是消极的反墨子之说。
荀子之所以有论准者,因为别家有论准,自己不能不有论准以资对抗。他所谓圣王与墨子所谓圣王,名同而实异。所以韩非子显学篇云:“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儒墨两家,名圣其圣,各王其王,压根儿就是分道扬镳的。
唯其所谓文学近于学术而不同于现在所谓文学,所以他注重实质的功用,反对形式的优美。韩非子外储说左上有以下的一个巧譬善喻的关于墨家的故事:
楚王谓田鸠曰:“墨子者,显学也。其身体(王先谦谓当作体身)则可,其言多不辩何也?”曰:“昔秦伯嫁其女于晋公子,令晋为之饰装从文衣之媵七十人。至晋,晋人爱其妄而贱公女:此可谓善嫁妾,而未可谓善嫁女也。楚人有卖其珠于郑者,为木兰之柜,薰以桂椒,缀以珠玉,饰以玫瑰,辑以羽翠。郑人买其椟,而还其珠:此可谓善卖椟矣,而未可碚鬻珠也。今世之谈也,皆道辩说文辞之言,人主览其文而忘有用。墨子之说,传先王之道,论圣人之言,以宣告人;若辩其辞,则恐人怀其文,忘其用,直以文害用也:此与楚人鬻珠,秦伯嫁女同类,故其言多不辩。(依王先慎韩非子集解本)
以此与孔子的”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之说,比而观之,知儒家虽谓”有德者必有言“,”言“不过”德“之表现,而究竟用”言“;虽然谓”辞、达而已矣“,究竟用”辞“。墨家则对纯美的文学,不惟不提倡,且极力反对,无怪荀子说他”蔽于用而不知文“(解蔽篇)了。
○八 晚出谈辨墨家的论辩文方法
墨子书中的经上下、经说上下、大取、小取六篇,是晚出的谈辨墨家所作。
(详拙撰墨子探源,见前中央大学文史哲季刊第一卷第一期)谈辨墨家继承墨子的三表法,特别注重论辨。经上云:
辨,争彼也;辨胜,当也。
小取篇云:
夫辨者,将以明是非之分,审治乱之纪,明同异之处,察名实之理,处利害,决嫌疑,焉(乃也)摹略万物之然,论求群言之比。这是论辨的作用。至论辨的方法,小取篇云:
以名举实,以辞抒意,以说出故,以类取,以类予。
论辨的对象是”实“,但”实“不能举之于口;举之于口的是”名“,所以说:“以名举实”。经上亦云:“举,拟实也。”经说上释云:“告以之名,举彼实也。”
“名”是举“实”的工具,但只是“名”不能发抒论辨者的意见;能以发抒论辨者的意见的是“辞”。“辞”就是论理学上所谓“命题”。荀子正名篇云:
“辞也者,兼异实之名以论一意也。”譬如说:“鸟、飞禽也。”“鸟”是一实之名,“飞禽”又是一实之名,“鸟、飞禽也,”则是论辨者的意见,所以说:
“以辞抒意。”
“辞”所抒的是意见,意见的构成必有原故。经上云:“故、所得而后成也。”
“故”的表出赖于“说”,所以说“以说出故”。经上云:“说所以明故。”明故的具体方法有“或”、“假”、“辟”、“效”、“侔”、“援”、“推”、“同”、“异”九种。小取篇云:
或也者,不尽也。假也者,今不然也。效也者,为之法也;所效者,所以为法也;故中效则是也,不中效则非也:此效也。辟也者,举也(同他)物而以明之也。侔也者,比辞而俱行也。援也者,曰,子然,我奚独不可以然也?推也者,以其所不取之,同于其所取之者予之也。是犹谓也者,同也。吾岂谓也者,异也。
“或”就是论理学上所谓“特称命题”。经上云:“尽、莫不然也。”如说“人皆有死”,是“尽”;“人或黑或白”,则是“或”。(此条采取梁任公先生说,见墨子学案第七章)
“假”就是论理学上所谓“假言命题”。经下云:“假必悖,说在不然。”
经说下释云:“假、必非也而后假。”例如孔子说:“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悭且吝,其余不足观矣。”“如有周公之才之美”,是假设之辞,实则并无周公之才之美,所以说“假、今不然也”,“必非也而后假”。
立论的目的之一,是寻求事物之“法”。事物之“法”的获得由于“效”。
所以说:“效也者,为之法也;所效者,所以为法也。”经上亦云:“法、所若而然也。”经说上释云:“法:意、规、圆,三也,俱可以为法。”“若”也就是“效”。譬如欲求圆之法,则意象之圆,规写之圆,圆物之圆,都可据效以为法。经上云:“圜、一中同长也。”圜就是圆,“一中同长”就是圆之法。此法即由效而得,所以经说上释云:“圜、规写交也。”规写交,中间有一中心点,由此中心点量至周围边线,其长相等,由是效之而立圆法也“一中同长”。法之获得既由于效,法之是非也就以中效与否而定。所以说“故中效则是也,不中效则非也。”然则“效”是效事物以求事物之法的方法,“法”是求得的事物之法,即今所谓规律。
“辟”就是譬喻。孙诒让墨子间诂引王符潜夫论释难篇云:“夫譬喻也者,生于直告之不明,故假物之然否以彰之。”再如说苑善说篇云:“梁王谓惠子曰,’愿先生言事则直言耳,无譬也。‘惠子曰,’今有人于此而不知弹者,曰,”弹之状何若?“应之曰,”弹之状如弹“,则谕乎?‘王曰:’未谕也。‘’于是更应之曰,”弹之状如弓,而以竹为弦,“则知乎!‘,王曰’可知也。‘惠子曰,’夫说者,固以其所知谕所不知,而使人知之?今王曰无譬,则不可也。‘”
王符说明了譬喻的产生和性质,惠施说明了譬喻的作用。
“辟”的作用是借彼物以说明此物,“侔”的作用是借彼辞以证成比辞。孙诒让云:“说文人部云:’侔、齐也。‘辞义齐等,比而同之。”例如公孙龙子迹府篇云:“龙闻楚王......丧其弓,左右请求之,王曰,’止。楚人遗弓,楚人得之,又何求乎?‘仲尼闻之曰,’......亦曰人得之而已,何必楚?‘若此,仲尼异’楚人‘于所谓’人‘。夫是仲尼异’楚人‘于所谓’人‘,而非龙异’白马‘于所谓’马‘,悖。”惠施以弓说明弹,是“辟”;公孙龙以孔子异“楚人”
于所谓“人”,证成异“白马”于所谓“马”,是“侔”。
“援”就是援例。如墨子尚贤中云:“且以尚贤为政之本者,亦岂独子墨子之言哉?此先王之道,先王之书,距年之言也。传曰,’求圣君哲人,以裨辅而身。‘汤誓曰,’聿求元圣,与之戮力同心,以治天下。‘则此言圣王之不失以尚贤使能为政也。”援圣王以尚贤使能为政之例,墨子也当然可以尚贤使能为政。
“推”就是推理。此云:“以其所不取之,同于其所取之者予之也。”经说下亦云:“在(察也)其所然者于未然者,说在推之。”所以“推”的作用,是以已知推未知。如论语为政篇载孔子云:“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就是以已各的殷之损益夏礼,周之损益殷礼,推知继周者之损益周礼。
“同”就是求同,“异”就是求异。“是犹谓也者,同也。”彼有一说,此亦犹其说,二说相同,所以叫做“同”。“吾岂谓也者,异也。”你这样说,我岂这样说,二说不同。所以叫做“异”。
此九种都是明故的方法,但“辟”“侔”“援”“推”四种的适用却要有相当的限制。小取篇云:
夫物有以同,而主率遂同。辞之侔也,有所至而止。其然也,有所以然也;其然也同,其所以然不必同。其取之也,有所以取之(原无所字,据王引之较增);其取之也同,其所以取之不必同。是故“辟”“侔”“援”“推”之辞,行而异,转而危,远而失,流而离本,则不可不审也。不可常用也。
“辟”“侔”“援”“推”的成立,是根据于物的同点。但有同点,也有异点,所以说“夫物有以同,而不率遂同。”既“不率遂同”,则“辟”“侔”
“援”“推”的效能,便不能过分的依赖。所以惠施说“弹之状如弓”后,还须添上一句,“而以竹为弦”。异“白马”于所谓“马”,确与异“楚人”于所谓“人”的命题相同。但孔子说:“亦曰人亡之,人得之而已,何必楚?”并不是说“楚人非人”,而公孙龙的异“白马”于所谓“马”,则是说“白马非马”。
“其然也同,其所以然不必同。”“其取之也同,其所以取之不必同。”至“援”
与“推”的不十分正确,更为明显,所以很早就有人对形式逻辑提出异议。
“名”“辞”及“说”,特别是“辞”“说”二种,其取予须以类而行,所以小取篇云:“以类取,以类予。”大取篇亦云:
夫辞、以类行者也;立辞而不明其类,则必困矣。
如经说下云:“木与夜孰长?智与粟孰多?爵、亲、行、贾四者孰贵?”就是“不明其类”,而不以类取。不以类取,必不能“抒意”,不能“出故”。如孟子告子篇载孟子说:“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
欲以水之就下,说明人之性善,实则水与人不同类,所以水之就下虽是事实,而人并不因水之就下而性善。这就是“不明其类”,而不以类予。不以类予,常陷于论理的错误。
上述虽都是论辨的方法,但:一则论辨文的内容是论辨,所以论辨的方法,也就是论辨文的办法。二则后来的论辨文本出于先秦诸子,而晚出墨家之在诸子之中,独言及论辨的方法,在文学批评史,自占有重要地位。
○九 老子的反对“美言”与提倡“正言若反”
老子的怀疑派的哲学家,他怀疑一切,诅咒一切,力言:“绝圣弃智”,“绝巧弃利”,“绝学无忧”(十九章)。反对美的观念,说: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二章)
美言不信,信言不美。(八十一章)反对言与辩,说: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五十六章)
善者不辩,辩者不善。(八十一章)
而主张“不言之教”(四十五章)。既然反对美,反对言,则借助于美与言的文学,更不必说了。所以老子之在文学批评史上,只是一个消极的破坏者。但他对后世却有积极的影响,就是他的“正言若反”(七十八章)之说。他所谓“正言若反”,并不是就文学而言,但后来的“微词派”的文学家与文学理论家,却以“正言若反”一语做他们的口头禅,而他们的“微词”之说,亦多少受老子的提示。
○十 庄子书中的艺术创造论、写作方法论及书文糟粕论
庄子一书,只有内七篇及天下篇是姓庄名周的庄子所作;其余是晚出道家的总集。(详拙撰庄子外杂篇探源,见燕京学报第十九期。)但言及文艺评论的几篇,却大半受了庄子的影响,所以不妨合并论述:
一、艺术创造论──庄子是自然主义的哲学家,对于“道”的意见是“任自然”,对于“艺”的意见也是“任自然”。内篇的养生主篇载庖丁自述他的解牛云:
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导大,技经肯綮之未然,而况大瓜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讠桀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庄子之提叙这种“妙造自然”的技术,是借以说明养生的方法,不惟不是为文学而发,也不是为艺术而发。但后来的自然文艺论──如苏轼的文说《答谢民师书》云:
“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详六篇六章三节)多少总受此说的影响。
既要“妙造自然”,当然不要人为的方法。外篇的天道篇载轮扁云:
斩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同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之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
又达生篇称“工亻垂旋而盖(过也)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也是在说明技巧不需要规矩,也无方法可言。此种论调,也不是为文学或艺术而言。
但曹丕的典论论文云:“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移子弟。”
(详三篇四章一节)其受了此说的影响,毫无疑义。
不要方法,必有代替方法的方法,所以反对方法的本身也就是方法。庄子的代替方法的方法有二:一是“真积力久”,一是“用志不分”。
庄子在大宗师篇借着孔子的口气说:“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虽是就道术而言,不是就艺术而言,说“人相造乎道”,正同“鱼相造乎水”一样,生于江湖,长于江湖,并且“忘乎江湖”,自然习于水,善于水居。同样人若生于道,长于道,并且“忘乎道”,自然习于道,善于道了。艺术也是如此,所以庖丁解牛之能到“妙造自然”的境地者,因为他有“十九年”的历史与“解数千牛”的经验。也经过“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必要到“三年之后”,才“未尝见全牛地”。
这种“真积力久”的非方法的方法,到了晚出的道家便益发具体化了。达生篇托为仲尼颜渊的问答云:
颜渊问仲尼曰:“吾尝济乎觞深之渊,津人操舟若神,吾问焉,曰,’操舟可尝邪?‘曰,’可。善游者数能;若乃夫没人,则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吾问焉而不吾告。敢问何谓也?”仲尼曰:“善游者数能,忘水也;若乃夫没人之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彼视渊若陵,视舟之复,犹其车也。......”
又述孔子问吕梁丈人“蹈水有道乎?”吕梁丈人云:
吾无道。吾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与齐(回水)俱入,与汨(涌波)偕出,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此种言论也不是为文学或艺术而发,但苏轼的日喻赠吴彦律云:“南方多没人,日与水居,七岁而能涉,十岁而能浮,十五而能没矣。夫没者岂苟然哉?必将有得于水之道者。日与水居,则十五而得其道;生不识水,则虽壮见舟而畏之。”
其受了此说的影响,也毫无疑义。
至“用志不分”的最好说明,莫妙于达生篇。在那里假设了两个故事。一个是: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佝偻者承蜩,犹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不而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厥株枸;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佝偻丈人之谓乎!”
另一个是:
梓庆削木为钅,钅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钅,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通斋,下同)以静心。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钅,然后加乎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欤!”
综上各种言论,都不是为文学而发。但后世言文学者,每斟酌其意趣,挹取其论旨,由是在文学理论上,遂有了不可磨灭的价值。
二、写作方法论──创造艺术既不要方法,写作文章自也不循方法。庄子在天下篇自述他的写作说:
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态纵而不傥,不以骑见之也。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晚出的道家在寓言篇为之演释其义云: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借外论之。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己言也,是为耆艾。
年老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
这纯是一种虚构的写作方法,同时也就是不循方法的方法。淮南子修务训云:
“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贱今,故为道者必托之神农黄帝而后能入说。”(参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及古史辨第六册,拙撰晚周诸子反古考)既是托之神农黄帝,就不是真出于神农黄帝,所以其他诸子的写作方法,也往往是虚构的;不过不及庄子的故意使用,因之其文章也不及庄子的更为淑诡曼衍。庄子以外,使用得最妙的是屈原,因之屈原的作品也充满了寓言、重言和卮言;与庄子不同者,止是庄子用以说理,屈原用以言情。可惜自汉代崇儒以后,征实主义打倒这种虚构的方法,除写作小说外,无人再来使用,止有苏轼作刑赏忠厚之至论,引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梅圣俞问出何书,答云:“想当然耳”(见龚颐正齐隐笔谈),还是这种方法的仅存硕果。
三、书文糟粕论──庄子书中没有提到“文学”,只提到“书籍”之“书”。
本来先秦所谓“文学”是最广义的,包括一切学问文献,书籍亦当然在内。外篇的天道篇云: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哉,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斩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
“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
“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糟粕已夫!......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
秋水篇亦云:
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
这是极端自然主义的必然悲哀。从自然主义的观点看来,最完美的是自然,破坏自然的是人为。那末,对于语言文字的要求,当然是表现自然,不是表现人为。可是语言文字的本身就是人为,结果只有否定它,而主张“不言之辨,不道之道”(齐物论)。说“天下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常法而不义,万物有成理而不说”(知北游)。实则人假设只是一味地顺任自然,早被自然淘汰了;人的能以生存下来,而且继续发展,是靠了人为的改造自然,语言文字就是改造自然的工具之一(也还是他方面的工具)。因此语言文字不是自然的奴隶,也不是现实的奴隶,而是从自然现实提炼加工、组织再造的产品,它比自然现实更高级,更完美。
○十一 韩非的反对文学及解老篇的重质轻文
韩非也同于一般的见解,以一切学问为文学。六反篇云:
学道立方,离法之民,而世尊之曰文学之士。八说篇云:
息文学而明法度,塞私便而一功劳,此公利也。错术以道民也,而又贵文学,则民之所师法也疑。......夫贵文学以疑法,......索国之富强,不可得也。在这句话的前面说:“博习辩智如孔墨,孔墨不耕耨,则国何得焉?”知所谓文学者就是指的“博习辩智如孔墨”的人物,所以五蠹篇也说:“儒以文乱法。”这也足以证明其所谓文学是指一切学问。
再者,就此言观之,他对文学是反对的。不但此言为然,书中反对文学的地方,实举不胜举。如五蠹篇云:
工文学者非所用,用之则乱法。
富国以农,距敌恃卒,而贵文学之士,......之世之所以乱也。
今修文学,习言谈,则无耕之劳,而有富之实,无战之危,而有贵之尊,则人孰不为也?是以百人事智而一人用力;事智者众则法败,用力者寡则国贫,此世之所以乱也。显学篇也反对:
藏书策,习谈论,聚徒役,服文学,而议说世主。亡征篇亦云:
好辩说而不求其用,滥于文丽而不顾其功者,可亡也。外储说左上篇亦云:
夫不谋治强之功,而艳乎辩说文丽之声,是却有术之士,而任坏屋折弓也。
儒墨与韩非同样以文学包括一切学问,但儒墨对其所谓文学积极提倡,韩非对其所谓文学则极力反对。此其原因,由于韩非与儒墨之政治哲学不同:儒墨之政治哲学皆着眼于积极的劝导,韩非则着眼于消极的限制;劝导须用学问,限制则只恃国家的成文法典,民众愈有学问,则异说愈多,而限制之力亦因之愈减。
所以他的理想国是:“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五蠹篇)自然反对学问。至于纯文学,因为那时还不发达,假使发达,更在“辞而癖之”或“法以制之”之例了。
韩非子中有解老喻老两篇,不见得是韩非所作。在解老篇里面有以下崇质卑文的言论:
文为质饰者也。夫君子取情而去貌,好质而恶饰。夫恃貌而论情者,其情恶也;须饰而论质者,其质衰也。何以论之?和氏之璧,不饰以五彩;隋侯之珠,不饰以银黄;其质至美,物不足以饰之。夫物之待饰而后行者,其质不美也。所谓文质,当然不同于文论家所谓文质,而是政论家所谓文质,但此种崇质卑文的论调,却予后来文论家以相当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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