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勰以前的文学批评家
汉代的杨雄的法言吾子篇,桓谭的新论道赋篇,王充的论衡超奇、书解、对作等篇,都可以算做文学批评的专篇论文。但道赋篇已佚,究竟如何,我们无从知道;吾子篇和超奇、书解、对作等篇,虽然是文学批评,但也含有哲学批评。
这与汉代的文学概念的广泛,有极深的相互关系。
宋书大且渠蒙逊传载“茂虔撰文检六卷”,侯康于补后汉书艺文志卷四说“似是后汉人撰”。钱大昭的补续汉书艺文志又载有崔瑗的南阳文学官志。但这两部书现在也都散亡了,是不是文学批评书,无从判断;按名思义,或者是文章总集吧?
文检与南阳文学官志既不是文学批评书,吾子超奇等篇又含有哲学批评,以故汉代不惟没有文学批评的专书,也没有纯粹的文学批评的专篇论文。纯粹的文学批评的专篇论文始于魏而盛于晋,文学批评的专书则始于晋而盛于梁。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云:
若子桓之品藻人才,仲洽之区判文体,陆机辨于文赋,李充论于翰林,张视レ句褒贬,颜延国写情兴:各任怀抱,共为权衡。
刘勰文心雕龙序志篇云:
详观近代之论文者多矣:至如魏文述典,陈思序书(按指与杨德祖书),应文论(按指文质论),陆机文赋,仲洽流别,弘范翰林,各照隅隙,鲜观衢路。
或臧否当时之才,或诠品前修之文,或举雅俗之旨,或撮题篇章之意。魏典密而不周,陈书辩而无当,应论华而疏略,陆赋巧而碎乱,流别精而少巧(梁书作功),翰林浅而寡要。又君山公干之徒,吉甫士龙之辈,议文意,往往间出,并未能振业以寻根,观澜而索源,不述先哲之诰,无益后生之虑。(三味堂黄注纪评本卷十,又梁书卷五十文学下刘勰传)
锺嵘诗品序云:
陆机文赋,通而无贬;李充翰林,疏而不切;王微鸿宝,密而无裁;颜延论文,精而难晓;挚虞文志,详而博赡,颇曰知言。观斯数家,皆就谈文体,而不显优劣。至于谢客集诗,逢诗辄取;张骘文士,逢文即书;诸英志录,并义在文,曾无品第。不过在这些作品中,如曹丕的典论论文,曹植的与杨德祖书,应的文质论,陆机的文赋,可以算是单篇论文,不能算是文学批评的专书。典论论文和文赋之在文学批评史上自有不可泯灭的价值,但曹丕和陆机之在创作方面的成就更远过于他俩的批评,因为我们与其称他俩为文学批评家,无宁称他俩为文学作家。自然文学批评与文学创作有关,但伟大的文学批评家却不必是文学作家。
陆机的文赋只是述说自己的作文经验,完全是文学家的口吻,不是文学批评家的口吻。曹丕的典论论文在使文学家“审己以度人”,庶几可以“相服”,不致“相轻”,也和以文学批评为职志者不同。
曹植更是公认的文学作家,不是文学批评家。他的与杨德祖书云:“世人之著述,不能无病。仆尝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者应时改定。”似乎很有尊重批评的精神。但又说:“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渊之利,乃可以议于割断。”反对“才不逮于作者”的“诋诃文章,掎摭利病。”(详七章二节)固是讨论鉴赏批评的资格,同时也是否认鉴赏批评的独立,更当然是作家的口吻,不是批评家的口吻。
应的文质论(见艺文类聚卷二十一),是政治性的(或者说是文化的),不是文学性的,刘勰说“华而疏略”,或者就是指其疏略于文学吧。
张视的言论,今已只字无存,其“レ句褒贬”,是否文学批评专著不可知。
王微鸿宝已佚。颜延之庭诰是家训,不过其中也有文学批评罢了。
“谢客集诗”,显然是诗总集,隋志总集类正著谢灵运的诗英九卷。
“张骘文士”,是一部文学家传,隋唐志都有著录(隋志误作张隐)。魏晋六朝时代的文学家很多,因之文学家传记书也很发达。隋唐志俱著有挚虞文章志四卷,傅亮续文章志二卷,宋明帝晋江左文章志二卷,沈约宋世文章志二卷,玉海著有邱渊之文章灵及别集录,丘灵鞠江左文章录序。文学家传中虽也许有文学批评,但不能视为文学批评专书。
至“君山公之徒,吉甫士龙之辈”既是“议文意”,更当然不是文学批评专家,没有文学批评专书。君山是桓谭字,他的新论往往“议文意”,详二篇四章三节。公是刘桢字,他的“议文意”,详本篇四章一节。吉甫是应贞字,他的“议文意”不可考。士龙是陆云字,他的与兄平原书,往往“议文意”。如云:“往日论文,先辞而后情,尚(据文心雕龙定势篇引当作势)而不取悦泽。尝忆只道张公父子论文实欲自得,今日便欲宗其言也。兄文章之高远绝异,不可复称言。然犹皆欲微多,但清新相接,不以此为病耳。若复令小省,恐其妙欲不见可复称极,不审兄由以为尔不?”零零碎碎,无关宏旨。
诗品卷下评陆厥云:“观厥文纬,具识丈夫之情状,自制未优,非文之失也。”
似陆厥作有文纬一书,但久已亡佚,是否文学批评专书不可考。唐释皎然诗式中序云:“早岁曾见沈约品藻,惠休翰林,庾信诗箴。”(又见福琳:唐湖州杼山皎然传)但不见三人本传及隋书经籍志,又不见南北朝人征述,疑出唐人伪托。
由此看来,除了后人伪托的书籍以外,没有一部可以称为文学批评专书;可以称为文学批评专书的只有挚虞的文章流别志论和李充的翰林论。不过这两部书的重点似乎都只在辨析文体(详三章六、七两节),没有论到文学的各方面,不能算是成功的、伟大的文学批评专书;因之作者挚虞和李充也不能算是成功的、伟大的文学批评专家。成功的、伟大的文学批评专家只有刘勰和锺嵘。章学诚文史通义诗话篇云:
诗品之于论诗,视文心雕龙之于论文,皆专门名家,勒为专书之初祖也。文心体大而虑周,诗品思深而意远;盖文心笼罩群言,而诗品深从六艺溯流别也。
论诗论文而知溯流别,则可以探源经籍而进窥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矣。此意非后世诗话家流所能喻也。
论诗论文似乎不一定要“从六艺溯流别”,更不必“进窥天地之纯”,但谓文心诗品“皆专门名家,勒为专书之初祖”,则并非过誉,虽然他俩的“勒为专书”,也受以前的论诗论文的许多提示。
○二 作文心雕龙的动机
刘勰字彦和,东莞莒人。梁书和南史都入文学传。他的仕宦大都在梁朝,但作文心雕龙的时候则在齐朝,所以时序篇称“皇齐驭宝”。齐朝的文坛情形,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云:
今之文章,作者虽众,总而为论,略有三体:一则启心闲绎,托辞华旷,虽存巧绮,终致迂回,宜登公宴,本非准的,而疏慢阐缓,膏育之病,曲正可采,酷不入情。......次则缉事比类,非对不发,博物可嘉,职成拘制;或全借古语,用申今情,崎岖牵引,直为偶说,唯睹事例,顿失清采。......次则发唱惊挺,操调险急,雕藻淫艳,倾炫心魂,亦犹五色之有红紫,八音之有郑卫。锺嵘诗品序亦云:
颜延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抄。近任王元长等,词不贵奇,竞须新事,尔来作者,寝以成俗。遂乃句无虚语,语无虚字,拘攀补衲,蠹文已甚。又云:
齐有王元长者,尝谓余云:“宫商与二仪俱生,自古词人不知之;惟颜宪子乃云律吕音调,而其实大谬,唯见范晔谢庄颇识之耳。尝欲进知音论,未就。”
王元长创其首,谢沈约扬其波。三贤或贵公子孙,幼有文辩,于是士流景慕,务为精密,襞积细微,专相陵架,故使文多拘忌,伤其真美。
这时的文学,讲辞藻,讲事类,讲对偶,讲声病,......可以说是最重形式、最不自然的时代。所以隋朝的李谔说,“江左梁齐,......遂复遗理存异,寻虚逐微,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惟是风云之状。”(详四篇六章二节)
对这种情形,刘勰深致不满。定势篇云:
自近代辞人,率好诡巧。(卷六)物色篇云:
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吟咏所发,志惟深远;体物为妙,功在密附。(卷十)
创作界的创作既这样的令人不满,批评界的批评又“未能振业以寻根,观澜而索源,不述先哲之诰,无益后生之虑”。所以刘勰要作文心雕龙。序志篇云:
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详其本源,莫非经典。而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福╊;饰羽尚画,文绣ひ;离本弥甚,将遂讹滥。盖周书论辞,贵乎体要;尼父陈训,恶乎异端。辞训之异,宜体于要。于是搦笔和墨,乃始论文。(卷十)
梁绳衤韦先生作文家批评家刘彦和评传,谓:刘勰作文心雕龙的动机,由于“名山事业”一念的驱使(见郑振铎先生编中国文学研究下册)。是的,刘勰于序志篇云:“宇宙绵邈,黎献纷杂,拔萃出类,智术而已。岁月飘忽,性灵不居;腾声飞实,制作而已。”便可以“制作”的方面很多,何以独作“论文”?所以“名山事业”的动念,只可以说是他努力“制作”的原因,不能说是制作文心雕龙的动机;制作文心雕龙的动机,实是因为不满意于当时的创作与批评。
○三 几个主要的文学观
刘勰既因为不满意于当时的创作而制作文心雕龙,所以他的文学观都是矫正时代的:
一、原道的文学──他为矫正当时的“淫艳”的风气,所以提倡原道的文学。
文心雕龙起始三篇是原道、征圣、宗经。梁绳衤韦先生文学批评家刘彦和评传云:
“这是他托古改制的一种诡计。”又云:“本来刘彦和很可以自由发表他的主张,不必借什么圣什么经来做招牌;但他因为增加他言论的效力,所以取了这种陈仓暗渡的办法。”这话我有点不敢苟同。刘勰所提倡的抒情的文学,并不是指的性爱之情,但那时的文学却已偏向性爱一方面。圣经上的道是矫正偏于性爱的淫艳文学的利器,矫正时代的文学批评家刘勰之在那时提倡“征圣”“宗经”的原道文学,是当然的,无所用其对他回护曲解,而说是“托古改制的一种诡计”。原道篇云:
爰自风姓,暨于孔氏,玄圣创典,素王述训,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设教。......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卷一)
道不可见,可见者惟明道之圣,所以欲求见道,必儒征圣。所以又作征圣篇云:
征之周孔,则文有师矣。(卷一)
又云:
是以子政论文,必征于圣;稚圭劝学,必宗于经。......征圣立言,则文其庶矣。
圣人往矣,其人不可征,惟有征沿圣以垂之文,所以又作宗经篇云:
三极彝训,其书言经。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卷一)欲使宗经说有更好的根据,所以谓各体的文学都源出于经:
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统其端;纪传盟(原作铭,依唐写本改)檄,则春秋为根: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同上)又谓宗经对于文学有“六义”的好处:
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直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同上)
宗经真能如此吗?这我不敢说,不过刘勰所以“原道”“征圣”“宗经”的原因,是在矫正当时文学的艳侈流弊,谓:“建言修辞,鲜克宗经,是以楚艳汉侈,流弊不还,正末归本,不其懿欤?”(同上)艳侈是否应当矫正,是另一问题;假使要矫正的话,“原道”“征圣”“宗经”确是很好的方法。所以刘勰之主张厚道的文学,是无庸奇异的。刘勰以后,创作方面虽仍走着艳侈淫靡的故道;批评方面,若裴子野梁元帝之流,都已趋向原道学说了。
二、抒情的文学──他为矫正当时的“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的风气,提倡抒情的文学。情采篇云:
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卷七)又云:
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驰夸饰,鬻声钓世,此为文而造情者也。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而后之作者,采滥忽真,远弃风雅,近师辞赋,故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故有志深轩冕,而咏皋壤;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夫桃李不言而成蹊,其实存也;男子树兰而不芳,无其情也。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实;况乎文章,述志为本,言与志反,文岂足征?
在文学史上,晋末宋齐,是以隐逸遁世的态度描写自然的景物的时期(详拙撰中国诗歌史第七章宋齐之自然诗歌)。这种风气的盛行,自然有许多原因;而陶潜的田园诗,谢灵运的山水诗的成功,亦有很大的关系。他俩本有田园山水的情趣与环境,所以反映出来的田园山水诗是真实的,抒情的。而此风一开,人思染指,由是“志深轩冕”者,也要“咏皋壤”;“心缠几务”者,也要“虚述人外”。由是自真实变为不实,自抒情变为造情,“真宰弗存,翩其反矣。”所以刘勰思矫其弊,而提倡抒情写实的文学。
三、自然的文学──他为矫正当时的雕琢藻缋的风气,所以提倡自然的文学。
原道篇云:
傍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卷一)明诗篇云:
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卷二)
他以为美是自然的,不是人为的。文学如没有自然美,而只是“错采镂金”,“藻缋满眼”,犹之陋质的无监,披锦衣绣,涂脂傅粉,益令人望而呕吐。情采篇云:
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夫水性虚而沦漪结,木体实而花萼振,文附质也。虎豹无文,则革郭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质待文也。
文学当然要辞采,不过必水性虚而后沦漪结,必本质实而后花萼振;犀兕有皮只是色资丹漆,并不是无色而有色,无丹而有丹。有自然美而再饰以辞采,其美益增;只是修饰辞采,不能算好文学。
四、创造的文学──他为矫正当时的“文贵形似”的风气,提倡创造的文学,特作通变一篇,说明通变革创的价值。发端云:
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诗赋书记,名理相因,此有常之体也。文辞气力,通变则久,此无方之数也。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卷六)又云:
夫青生于蓝,终生于,虽逾本色,不能复化。桓君山云:“予见新进丽文,美而无采;乃见刘杨言辞,常辄有得。”此其验也。故练青濯绛,必归蓝;矫讹翻浅,还宗经诰。又赞云:
文律运周,日新其业;变则可(原作其,注云“疑作可”)久,通则不乏。
趋时必果,乘机无怯。望今奇制,参古定法。但所谓创造,所谓变革,并不是将前人的文章“丢在毛厕里”,自己搜索枯肠,闭户创造;是要广蓄博贮,融会贯通,而后变革改创。所以谓“望今奇制,参古定法”。又云:
是以规略文统,宜宏大体,先博览以精阅,总网纪而摄契。然后拓衢路,置关键,长辔远驭,从容按节。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采如宛虹之奋髻,光若长离之振翼,颖脱之文矣。
物色篇亦云:“古来辞人,异代接武,莫不参伍以相变,因革以为功。”本来摹仿与创造,虽是极端相反的名词;但创作决离不开摹仿,所以所谓创造者,只不过是“参伍以相变”而已。而那时的“贵似形”的文学,则字摹句拟,“参伍”而不“变”也。(上三条,颇采取梁绳衤韦先生之说)
原道和抒情,用于文学的内容,自然和创造,用于文学的形式;形式决定于内容,所以原道和抒情,重于自然和创造。原道篇云:
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锺,是为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卷一)
文学原于人的心灵性情,人的心灵性情原于自然社会之道,所以原道又重于抒情。序志篇云:“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
(卷十)同时文心雕龙的篇第也就首为原道,次为征圣,次为宗经,次为正纬,次为辩骚。据知原道是刘勰的根本文学观,梁绳衤韦先生说什么圣,什么经,是刘勰的托古改制的一种诡计,实在错误。
○四 文体论
刘勰不主张文笔之分,故于总术篇云:“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夫文以足言,理兼诗书,别曰两名,自近代耳。颜延年以为笔之为体,言之文也;经典则言而非笔,传记则笔而非言。请夺彼矛,还攻其矣。何者?易之文言,岂非言文?若笔不言文,不得云经典非笔矣。”但文心雕龙的论述文体,却是分为文笔两类。序志篇云:“若乃论文叙笔,则囿别区分,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上篇以上,纲领明矣。”
(卷十)上篇共二十五篇,原道是“本乎道”,征圣是“师乎圣”,宗经是“体乎经”,正纬是“酌乎纬”,辨骚是“变乎骚”,明诗、乐府、诠赋、颂赞、祝盟、铭箴、诔碑、哀吊、杂文、谐隐十篇是“论文”、史传、诸子、论说、诏策、檄移、封禅、章表、奏启、议对、书记十篇是“叙笔”。“论文叙笔”,都“原始以表末”,所以论叙的虽止二十体,但每体之中,又往往条举纲目。兹据列表于下:
┌─诗(四言、五言、三六杂言、离合、回文、联句)
│├─乐府(三调、鼓吹、铙歌、挽歌)
├─赋├─颂、赞(风、雅、诵、序、引、纪传后评)
├─祝、盟(祝邪、骂鬼、谴、咒、诰咎、祭文、哀策、诅、誓、契)
文 ├─铭、箴├─诔、碑、(碣)
├─哀、吊├─杂文(对问、七发、连珠、典、诰、誓、问、览、略、篇、章、曲│ 操、弄、引、吟、讽、谣、咏)
└─谐、隐(谜语)
┌─史传(尚书、春秋、策、纪、传、书、表、志、略、录)
├─诸子├─论、说(议、传、注、赞、评、序、引)
├─诏、策(命、诰、誓、令、制、策书、制书、诏书、戒敕、戒、教)
├─檄、移(戒誓、令、辞、露布、文移、武移) 笔 ├─封禅├─章、表(上书、章、奏、表、议)
├─奏、启(上疏、弹事、表奏、封事)
├─议、对(驳议、对策、射策)
└─书、记(表奏、奏书、奏记、奏笺、谱、籍、薄、录、方、术、占式、律、令、法、制、符、契、券、疏、关、刺、解、牒、签、状、列、辞、谚)
(此表据郭绍虞先生《中国文学批评史》,而又加以补充改正)
他的文体论,第一,论各种文体的定义,就是“释名以章义”。如明诗篇说诗的定义是:
大舜云:“诗言志,歌咏言。”圣谟所析,义已明矣。是以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舒文载实,其在兹乎?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义归无邪,持之为训,有符焉尔。(卷二)
再如乐府篇说乐府定义是:
乐府者,声依永,律和声也。(卷二)
第二,论各种文体的区别。如颂赞篇于说明颂的定义以后,又分析颂与风雅的区别云:
夫化偃一国谓之风,风正西方谓之雅,容告神明谓之颂。风雅序人事,兼变正;颂主告神,义必纯美。(卷二)
第三,论各种文体的相互关系。如乐府篇说乐与诗的关系是:
凡乐辞曰诗,诗声曰歌。(卷二)
诠赋篇说赋与诗及楚辞的关系是:
昔邵公称公卿献诗、师箴、瞽赋。传曰:“登高能赋,可为大夫。”诗序则同义,传说则异体,总其归涂,实相枝干。故刘向云:“明不歌而诵”,班固称“古诗之流也。”至如郑庄之赋大隧,士之赋狐裘,结言短韵,词自己作,虽合赋体,明而未融。及灵均唱骚,始广声貌。然则赋也者,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也。于是荀况礼智,宋玉风钧,爰锡名号,与诗画境,六义附庸,蔚为大国,遂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斯盖别诗之原始,命赋之厥初也。(卷二)
第四,论各种文体的产生。上引诠赋篇说明赋与诗及楚辞的关系一段,就有讨论赋体产生的意味,再如祝盟篇说祝的产生是:
天地定位,祝偏群神;六宗既,三圣咸秩。甘雨和风,是生稷黍;兆民所仰,美报兴焉。牺盛惟馨,本于明德;祝史陈信,资乎文辞。(卷二)檄移篇说檄的产生是:
古有威让(明钞本御览作义)之令,令有文告之辞,即檄之本源也。及春秋,征伐自诸侯出,惧敌弗服,故兵出须名,振此威风,暴彼昏乱,刘献公之所谓“告之以文辞,董之以武师”者也。齐桓征楚,诘苞茅之阙;晋历伐秦,责箕郜之焚;管仲吕相,奉辞先路;详其意义,即今之檄文。暨乎战国,始称为檄。檄者,也,宣露于外,然明白也。(卷四)
第五,论各体文体的沿革,就是“原始以表末”。上引檄移篇所说檄的产生,就含有沿革的意味,再如诏策篇说策的沿革是:
昔轩辕唐虞,同称为命。命之为义,制性之本也。其在三代,事兼诰誓;誓以训戒,诰以敷政。命喻自天,故授官锡胤。易之后象,后以施命诰四方。诰命动民,若天下之有风矣。降及七国,并称曰命。命者,使也。秦并天下,改命曰制。汉初定仪,则命有四品:一曰策书,二曰制书,三曰诏书,四曰戒敕。敕戒州部,诏诰百官,制施赦命,策封王侯。策者,简也;制者,裁也;诏者,告也;敕者,正也。(卷四)
第六,论各种文体的类别。如论说篇说论的类别是:
详观论体,条流多品:陈政则与议说合契,释经则与传注参体,辨史则与赞评齐行,诠文则与叙引共纪。故议者宜言,说者说语,传者转师,注者主解,赞者明意,评者平理,序者次事,引者胤辞:八名区分,一揆宗论。(卷四)
第七,论各种文体的作家及作品,就是“选文以定篇”。如哀吊篇说吊的作品是:
自贾谊浮湘,发愤吊屈,体同而事,辞清而理哀,盖首出之作也。及相如之吊二世,全为赋体,桓谭以为其言恻怆,读者叹息,及卒章要切,断而能悲也。
杨雄吊屈,思积功寡,意深反骚,故辞韵沈追。班彪蔡邕,并敏于致语;然影附贾氏,难为并驱耳。故阮之吊夷齐,褒而无闻;仲宣所制,讥呵实工;然则胡阮嘉其清,王子伤其隘,各其志也。祢衡之吊平子,缛丽而轻清;陆机之吊魏武,序巧而文繁。降斯以下,未有可称者矣。(卷三)
第八,论各种文体的体用及方法,就是“敷理以举统”。如哀吊篇说哀的体用及方法是:
原夫哀辞大体,情主于痛伤,而辞穷乎爱惜。幼未成德,故誉止于察惠;弱不胜务,故悼加乎肤色。隐心而结文则事惬,观文而属心则体奢。奢体为辞,则虽丽不哀;必使情往会悲,文来引泣,乃其贵耳。
第九,论各种文体的共同的渊源。这在前边已经引过了:
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奏章,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传盟檄,则春秋为根。
由此知依刘勰的意思,各种文体,都源于经。宗经篇没有提到的文体,在其他各篇里也都明言或暗示是源于经的。如正纬篇云:“夫六经彪炳,而纬候稠叠。”
可见韩源经。辨骚篇说离骚“同于风雅”,又说“取经意”。可见骚源于诗经。
哀吊篇云:“黄鸟赋哀,抑亦诗人之哀辞乎?”又说“诗云,‘神之吊矣’,言神至也。”可见哀吊也源于诗经。又有杂文篇,以对问、七发、连珠及典、诰、誓、问、览、略、篇、章、曲、操、弄、引、吟、讽、谣、咏,总为杂文。说:
“宋玉含才,颇亦负俗,始造对问,以申其志。......及枚乘ゼ艳,首制七发,腴辞云构。......杨雄覃思文阔,业深综述,碎文琐语,肇为连珠。”可见连珠出于七发,七发出于对问,而对问固出于骚辞,骚辞则出于诗经。至于典诰誓问,览略篇章,则出于书经,曲操弄引,吟讽谣咏,则出于诗经;他虽未明言,我们总观全书,亦可以得到暗示了。又有谐隐篇,包括谐,谣,谜语三种韵语,所举为宋玉东方朔等的文章,自亦直接源于骚辞,间接源于诗经。又有诔碑篇云:“周世盛德,有铭诔之文。”诔用铭辞,可见源于礼经。又云:“诔述祖宗,盖诗人之则也。”可见与诗经也有关系。这是说的诔。至于碑,他说:“其序则传,其文则铭。”传源于春秋,铭源于礼经。又有封禅篇云:“大舜巡岳,显乎虞典;成康封禅,闻之乐纬。”又云:“光武巡封于梁父,诵德铭勋。”又云:“光武勒碑,则文自张纯,首胤典谟,未同祝辞。”则封禅一方面源于书经,一方面源于礼经,一方面又源于纬书。又有书记篇云:“圣贤言辞,总为尚书:书之为体,主言者也。”可见书记也源于书经。惟诸子篇没有说诸子源于某经,而说:“夫自六国以前,去圣未远,故能越世高谈,自开户牖。”则亦六经之支与流裔焉耳。
宗经篇云:“自夫子删述,而大宝咸耀。”可见六经出于孔圣,所以又有征圣篇云:“征之周孔,则文有师矣。”周孔二圣的著书垂文,他以为为的明道,所以又有原道篇云:“爰自风姓,暨于孔氏,玄圣创典,素王述训,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设教,......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此可以知刘勰的意思以为所有的文辞都源于经,经又出于圣,圣人垂文又是为的明道。我们可为他制系统表于下:
┌─易──论说
│ ┌诏策
│ ├章表
├─书─┼奏启
┌─子│ ├议对
│ │ ├书记
│ │ └杂文(典、诰、誓、问、览、略、篇章)
│ │ ┌杂文(曲、操、弄、引、吟、讽、谣、咏)
│ │ ├诗
│ │ ├乐府
道──圣──经──┤诗─┼颂赞
│ │ │ ┌杂文(对问、七发、连珠)
│ │ └─骚─├赋
│ │ └谐隐
│ │ ┌封禅
│ │ ├祝盟
│ ├─礼──┼铭箴
│ │ ├哀吊
└─纬│ └诔碑
│ ┌─史传
└春秋─┤
└─檄移
刘勰以前的研究文体的书,如文章流别志论翰林论之类,自然都有相当的贡献,但决不及刘勰的贡献更为伟大。自然文章流别志论翰林论一类的研究文体的书,无论直接、间接、正面、反面,必给予刘勰以相当的帮助,但刘勰这种集大成之作,是值得我们钦仰的。固然他的话不一定皆是不刊之论,如说风雅颂的区别为:“化偃一国谓之风,风正四方谓之雅,容告神明谓之颂。”完全承袭毛诗序的旧说(详二篇一章三节)。颂的解释还算不错;风雅的解释便不对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们不能以“一眚掩大德。”所以只就文体论而论,亦可当得起章实斋的“体大而虑周”的赞颂了。
○五 创作论
《文心雕龙》的上篇二十五篇,可以说是文体论;原道,征圣,宗经,正纬四篇虽近于文学本原论(梁绳衤韦先生谓征圣宗经两篇为刘勰对于文学正本归原论),但既是各种文体之所从出,则与其说是文学本原论,无宁说是文体总论。
下篇二十五篇,则除了时序、知音、程器、序志四篇,都可以算是创作论。总术篇云:
夫不截盘根,无以验利器;不剖文奥,无以辨通才。才之能通,必资晓术。
......是以执术驭篇,似善弈之穷数;弃术任心,如博塞之邀遇。故博塞之文,借巧傥来;虽前驱有功,而后援难继,少既无以相接,多亦不知所删,乃多少之并感,何妍媸之能制乎?若夫善弈之人,则术有恒数,按部整伍,以待情会,因时顺机,动不失正,数逢其极,机入其巧,则义味腾跃而生,辞气从杂而至。(卷九)
这可见他对于创作文学,才性固不忽略,方法尤所重视。
他的讨论创作论的文章计有神思、体性、风骨、通变、定势、情采、裁、声律、章句、丽辞、比兴、夸饰、事类、练字、隐秀、指瑕、养气、附会、总术、色物、才略二十一篇。约而言之,不外才性、文思、文质、文法、修辞、文气、音律、比兴、风格九方面。
一、才性──才略篇固然是在批评历代的作家,但按名思义,知道他的批评历代作家很注重他们的才性。以故评贾谊,则云:“贾谊才颖,陵帙飞免。”评杨雄,则云:“竭才以钻思,故能理赡而辞坚矣。”此外,评桓谭、杜笃、贾逵、李尤、潘勖、曹丕、曹植......也莫不以才为说(卷十)。可见他认为才性之对于创作是极关重要的。此外事类篇亦云:
夫姜桂同地,辛在本性;文章由学,能在天资。才自内发,学以外成。有学饱而才馁,有才富而学贫。学贫者于事意,才馁者劬劳于辞情。此内外之殊分也。是以属意立文,心与笔谋,才为盟主,学为辅佐。主佐合德,文采必霸;才学褊狭,虽美少功。(卷八)
可见他认为先天之才与后天之学,缺一不可。但才虽是先天的,却也可随时培养,所以同篇又云:
夫经典沉深,载籍浩翰,实群言之奥区,而才思之禅皋也。杨班以下,莫不取资,任力耕耨,纵意渔猎,操刀能剖,必列膏腴。是以将赡群才,务在博见,狐腋非一皮能温,鸡必数千而饱矣。
二、文思──文思是一篇作品的魂灵,所以最为重要。刘勰以为文思的成立,须“心”与“物”两方面的条件备具。关于心一方面,神思篇云:
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绎辞。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卷六)关于物一方面,神思篇云:
夫神思方运,万涂竞萌,规矩虚位,刻镂无形,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又物色篇云:
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沈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
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卷十)
刘勰注重自然,对于文思,当然注重客观的外物的感应。但所谓感应,感属于外物,应属于内心,所以一方面要内心的积学、酌理、研阅、驯致;一方面又要内心的虚静,俾能随时应物。
三、文质──应有文质论(见艺文类聚卷二十二),是讨论文化上的文质问题,不是讨论文学上的文质问题。不过文学为文化之一部分,故虽论文化,而对于文学亦发生很大的影响。他的结论谓“质者之不足,文者之有余。”这与六朝的重文轻质,实有相当的关系。自他以后,研究“文”的问题者很多,研究“质”的问题者很少。“质”的问题之被人注意,被人研究,始于刘勰。
刘勰谓一切的文章都须征圣宗经,而圣人的经又是原道的。这在现在一部分主情的文学家看来,自然陈腐的;但在六朝确是一种伟大的反抗时代的论调。惟其有趋于“道”的倾向,当然比较的重“质”。他承认文学的形式上的“夸饰”,特立夸饰篇,言:“自天地以降,豫入声貌,文辞所被,恒有夸饰。”但过甚的夸饰,他是反对的,说“饰穷其要,则必声锋起:夸过其理,则名实两乖。”
(卷八)
不过他既不否认文学的形式上的夸饰,所以并不因为重质而轻文,他实是文质并重。通变篇云:
斟酌乎质文之间,而隐括乎雅俗之际,可与言通变矣。(卷六)情采篇云:
夫水性虚而沦漪结,木体实而花萼振,文附质也。虎豹无文,则革郭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质待文也。(卷七)
这种文说,不止有永恒的价值,且是当时的良药。因为当时的文学是“奖气挟声”(夸饰篇),只是“饰羽尚画,文绣ひ,”(引见二节)重文轻质,夸饰过甚,所以他力主质文并重:“酌诗书之旷旨,翦梅马之甚泰,使夸而有节,饰而不诬。”(夸饰篇)
四、文法──他在论文思,已经提出“谋篇之大端”。又有附会篇,特提出谋篇的附会法云:
何谓附会?谓总文理,统首尾,定与夺,合涯际,弥纶一篇,使杂而不越者也。(卷九)又云:
凡大体文章,类多枝派,整派者依源,理枝者循干。是以附辞会意,务总纲领,驱万涂于同归,贞百虑于一致。使众理虽繁,而无倒置之乖;群言虽多,而无棼丝之乱。扶阳而出条,顺阴而藏迹,首尾周密,表里一体:此附会之术也。
谋篇之后就是章句问题,于是他又有章句篇云:
夫设情有宅,置言有位;宅情曰章,位言曰句。故章者明也,句者局也。......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从,知一而方毕矣。(卷七)
关于章,他以为应当:
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绝笔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绮交,内义脉注,附萼相衔,首尾一体。
关于句,他分“文”“笔”两种,谓:
篇句无常,而字有条数;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或变以三五,盖应机之权节也。至于诗颂大体,以四言为正,唯祈父肇,以二言为句。寻二言肇于黄世,竹弹之谣是也;三言兴于虞时,元首之诗是也;四言广于夏年,洛纳之歌是也;五言见于周代,行露之章是也;六言、七言、杂出诗骚,两体之篇,成于西汉,情数运周,随时代用矣。
唯其“章句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所以于讲明章句之外,又注重练字,有练字篇云:
是以缀字属篇,必须拣择,一避诡异,二省联边,三权重出,四调单复。诡异者,字体瑰怪者也。曹摅诗称“岂不愿斯游,褊心恶凶呶;”两字诡异,大疵美篇,况乃过此,其可观乎!联边者,半字同文者也。状貌山川,古今咸用;施于常文,则龃龉为瑕。如不获免,可至三接;三接以外,其字林乎?重出者,同字相犯者也。诗骚适会,而近世忌同。若两字俱要,则宁在相犯。故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一字非少,相避为难也。单复者,字形肥瘠者也。瘠字累句,则纤疏而行劣;肥字积文,则黯<黑>而篇ウ;善酌字者,参伍单复,磊落如珠矣。(卷八)
五、修辞──六朝是古典文学的时代,骈丽文学的时代。刘勰自然是时代的反抗者,所以他在那时提出文学上的自然主义。但竖的历史与横的社会,是一个整个的有机体,以故荆┸你是一个伟大的反抗时代者,而时代的轮子仍然要压在你的身上。所以反抗时代的盛业,也是要有历史的;就是最初的反抗者,每不能十分彻底,必须有后起者的继续努力,才可以完成彻底的反抗的盛业。刘勰反对“饰羽尚画,文绣ひ”,却提倡典丽。附会篇云:
夫才童学文,宜正体制,必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然后品藻玄黄,ゼ振金玉,献可替否,以裁厥中:斯缀思之恒数也。
(卷九)
俗将文章修饰的“品藻玄黄,ゼ振金玉”,必须以“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至“以情志为神明”,其效在“献可替否,以裁厥中”,乃文思问题,非修辞问题。)宫商指文学的音律,已经蔚为大国,俊下文特述;兹止述事义与辞采。事类篇云:
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卷八)事义的具体方法是:
综学在博,取事贵约,校练务精,捃摭须,众美幅辏,表里发挥。典基于事义,丽基于辞采。丽辞篇云:
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循,自然成对。(卷七)
丽辞的具体的方法是:
丽辞之体,凡有四对: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言对者,双比空辞者也;事对者,并举人验者也;反对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对者,事异义同者也。
不过刘勰虽然谓“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提倡用事用典,提倡骈辞俪语,但仍以不违反他所谓自然为标准。所以对于“丽辞”,谓“契机者入巧,浮假者无功。”谓“高下相须,自然成对。”(丽辞篇)对于“事类”,虽没有说何者合乎自然,但谓:“姜桂同地,辛在本性;文章由学,能在天资,才自内发,学以外成。......是以属意立文,心与笔谋,才为盟主,学为辅佐。”(事类篇)
则“学以外成”的事类,要附丽于“才自内发”的天资,仍含有趣向自然的意味。
依刘勰的观点,“丽辞”也正是自然;在我们看来,这只是一种饰词。但这不能归罪于刘勰,应当归罪于时代;就是上文所说,荆┸你是时代的反抗者,而时代的轮子仍然要压在你的身上。必久而久之,始能使轮子逐渐的转换方向。所以刘勰虽有的地方被时代的轮子压住了,但仍是伟大的。他以后的锺嵘便反对用事了。
(详九章二节)
自篇章字句,以至事类丽辞,自然都希望“恰到好处”;求所以“恰到好处”
的方法是裁,所以又有裁篇云:
凡思绪初发,辞采苦杂,心非权衡,势必轻重。是以草创鸿笔,先标三准:
履端于始,则设情以位体;举正于中,则酌事以取类;归余于终,则撮辞以举要。
然后舒华布实,献替(疑作质,元作赞)节文,绳墨以外,美材既斫。故能首尾圆合,条贯统序。若术不素定,而委心逐辞,异端从至,骈赘必多。故三准既定,次讨字句:句有可削,足见其疏;字不得减,乃知其密。精论要语,极略之体;游心窜句,极繁之体;谓繁与略,随分所好。引而申之,则两句敷为一章;约以贯之,则一章删成两句。思赡者善敷,才者善删。善删者字去而意留;善敷者辞殊而意(注,本作义)显。字删而意阙,则短乏而非;辞敷而言重,则芜秽而非赡。(卷七)
以上是修辞总论。文心雕龙的上篇二十五篇,差不多都是讲文休的,在那里,刘勰常指出各种文体的性质不同,因之方法亦异,可以算做修辞各论,我们已在第四节举例说明了。他又在下篇特立定势一篇,说各种文体的特别修辞是:
章表奏议,则准的乎典雅;赋颂歌诗,则羽仪乎清丽;符檄书移,则楷式于明断;史论序注,则师范于要;箴铭碑诔,则体制于宏深;连珠七辞,则从事于巧艳;此循体而成势,随变而立功者也。(卷六)
六、气势──在第四章第二节,我曾说:“文气是最自然的音律,音律是最具体的文气。”关于这,刘勰更能给我们作强有力的证明。章句篇云:
若乃改韵从调,所以节文辞气。(卷九)
附会篇云:
宫商为声气。(卷九)
但音律说虽然出于文气说,却不完全同于文气说,以故刘勰对于文气与音律仍分别论列。
曹丕的文气说注重先天的才气,刘桢的体势说注重文章的气势(详四章二节),刘勰则注重后天的养气。养气篇云:
若夫器分有限,智用无涯,或渐凫企鹤,沥辞镌思,于是精气内销,有似尾闾之波,神志外伤,同乎牛山之木,怛惕以盛疾,亦可推矣。......是以曹公惧为文之伤命,陆云叹用思之困神,非虚谈也。......是以吐纳文艺,务在节宣,清和其心,调畅其气,烦而即舍,勿使壅滞,意得则舒怀以命笔,理伏则投笔以卷怀,逍遥以针劳,谈笔以药倦,常弄闲于才锋,贾余于文勇,使刃发如新,凑理无滞,虽非胎息之迈术,亦卫气之一方也。(卷九)
这好象只是说不可为文而伤气。与创作文学无关。但刘勰是很注重文章上的所谓气的。风骨篇云:“魏文称文以气为主,......公亦云:‘孔氏卓卓,信含异气’,......并重气之旨也。”(卷六)则其意似乎谓作品之气源于作者之气,所以欲作品有气,必须作者养气。
至贯注在文学作品上的气势,则他以不违背自然为原则。定势篇云:
夫情致异区,文变殊术,莫不因情立体,即体成势也。势者,乘利而为制也,如机发矢直,涧曲湍回,自然之趣也。圆者规林,其势也自转;方者矩形,其势也自安。文章体势,如斯而已。(卷六)
七、音律──至于音律,他虽时袭沈约的人为的音律说(详四章五节),但注重不违反自然的音律。声律篇云:
夫音律所始,本于人声者也。......故言语者,文章神明,枢机吐纳,律吕唇吻而已。(卷七)
固然声律篇曾说:“凡声有飞沈,响有双叠,双声隔字而每舛,叠韵杂句而必睽;沈则响发而断,飞则声扬不远,并辘轳交往,逆鳞相比,迕其际会,则往蹇来连,其为疾病,亦文家之吃也。”但希望如“辘轳交往,逆鳞相比,”仍是自然的音律。篇中又云:“吃文为患,生于好诡,逐新趣异,故喉唇纠纷。将欲解结,务在刚断;左碍而寻右,未滞而讨前,则声转于吻,玲玲如振玉,辞靡于耳,累累如贯珠矣。”则在刘勰看来,“吃”的毛病生于不循自然而“好诡”,不循自然而“逐新趣异”。
刘勰于“吃”之外,又提出所谓“和韵”。声律篇云:
声画妍媸,寄在吟咏,滋味,流于下句,气力穷于和韵。异音相从谓之和,同声相应谓之韵。韵气一定,故余声易遣;和体抑扬,故遗响难契。属笔易巧,选就至难,缀文难精,而作韵甚易。
后人之研究文心雕龙者好以此与四声八病之说相缘附。其实刘勰所谓“韵”
就是韵文的韵脚,所谓“和”就是文章的声调。“韵”有规律,譬如用东韵,则任意选择东韵之字,所以说“韵气一定,故余声易遣。”“和”是自然的,并没有一定的规律,所以说“和体抑扬,故遗响难契。”这也足以证明刘勰的音律说,是一种自然的音律说,和沈约等的人为的音律说,并不全同(自然也有相同的地方,详四章五节)
八、比兴──汉代经学家所谓比兴含有美刺的意义(详二篇一章三节),六朝文论家所谓比兴则是一种文学方法。文心雕龙有比兴篇,解释二者的区别云:
比者附也,兴者起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义。起情故兴体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比则畜愤以斥言,兴则环譬以寄讽。盖随时之义不一,故诗人之志有二也。(卷八)是比用于事理,兴用于情义。自刘勰看来,古时是比兴并用的,到汉代因为“辞人夸毗,诗刺道丧,故兴义销亡,......比体云构”。
所以他也只得详比略兴。他谓比有四种,比兴篇云:
夫比之为义,取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宋玉高唐云:“纤条悲鸣,声似芋籁。”此比声之类也。枚乘菟园云:“焱焱纷纷,若尘埃之间白云。”此比貌之类也。贾生鹏赋云:“祸之与福,何异扎纟墨。”
此以物比理者也。王褒洞箫云:“优柔温润,如慈父之畜子也。”此以声比心者也。马融长笛云:“繁缛络绎,范蔡之说也。”此以响比辩者也。张衡南都云:
“起郑舞,玺曳绪。”此以容比物者也。若斯之类,辞赋所先,日用乎比,月忘乎兴,习小而弃大,所以文谢于周人也。
是知刘勰盖兼重比兴,所以诋斥辞人的用比忘兴。
九、风格──文心雕龙有风骨篇云:
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沉吟铺辞,莫先于骨。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卷六)
这样才可以有风骨?风骨篇云:
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生(一作清)焉。又云:
捶字坚而难移,结响凝而不滞,此风骨之力也。
盖风骨虽非字句,而所以表现风骨的仍是字句,所以欲求风骨之好,须赖“捶字坚而难移,结响凝而不滞”。
风骨是文字以内的风格,至文字以外或者说是溢于文字的风格,刘勰特别提倡“隐秀”,特设隐秀篇云:
夫心术之动远矣,文情之变深矣,源奥而派生,根盛而颖峻;是以文之英蕤,有秀有隐。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又云:
夫隐之为体,义生(一作主)文外,秘响傍通,伏采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
由此知“隐秀”,尤其是“隐”,是基于文字而却溢于文字的一种风格。
○六 文学与时代
晚周的孟子,曾说诵诗读书,应求“知人论世”;到汉代便有毛诗序的作者,说诗的产生与世教有关。孟子是就读者立论,谓诵读一篇作品,应当要充分的认识那篇作品的作者和作者的时代(详一篇二章五节);毛诗序是就作者立论,谓文学的“正”或“变”,源于时代的“治”或“乱”。(详二篇一章三节)
不过孟子与毛诗序,都只是提出一些简单而且模糊的印象。到六朝,文学批评大放光明,如文章流别志论一类侧重历史的批评者,论理应当有比较翔实的论证,可惜其书已亡,无从稽考。文论专家刘勰对此确有一种进步的见解。时序篇发端即云:
时运交移,质文代变,古今情理,如可言乎?(卷九)不过他不是经济定命论,而是政治定命论,所以叙唐虞夏商周的文学,则云:
故知歌谣文理,与世推移,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叙建安文学,虽然说:
“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哀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似乎是以时代风俗决定文学的命运。但他以为建安时代的诗文之盛由于“魏武以相王之尊,雅好诗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好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所以才能使“俊才云蒸:仲宣委质于汉南,孔璋归命于河北,伟长从宦于青土,公干徇质于海隅,德琏综其蔚然之思,元瑜展其翩翩之乐,文蔚休伯之俦,于叔德祖之侣,傲雅觞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洒笔以成酣歌,和墨以借谈笑。”则文学的命运仍然是操之于政治向背。
对于宋代玄谈一派的诗歌,他也以为由于政治的关系。因然他对那时的“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路,”说是“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但这种“世情”“时序”,他说是因为“自中朝贵玄,江左称盛,因谈余气,流成文体,”则仍然是随政治为转移。此外才略篇详述历代文人,结云:
观夫后汉才林,可参西京,晋世文苑,足俪邺都;然而魏时话言,必以元封为称首,宋来美谈,亦以建安为口实,何也?岂非崇文之盛世,招才之嘉会哉?
嗟夫!此古人所以贵乎时也!(卷十)也是归之于政治,可见他对于文学与时代的关系,是政治定命论,是政治史观。
○七 批评及其原理
《文心雕龙》全书五十篇,都是文学理论,止有指瑕、才略、程器、知音四篇是文学批评;指瑕批评作品,才略程器批评作家,知音阐明批评原理。
他认为“古来文才”,“鲜无瑕病”,所以曹植、左思、潘岳、崔瑗、向秀的作品,都是瑕可指。“繁例难载,故略举四条”:
一、“若夫立文之道,惟字与义;字以训正,义以理宣(泽案应校乙)。而晋末篇章,依希其旨,始有赏际奇至之言,终有抚扣酬即(谢云当作酢)之语。
每单举一字,指之为情。......悬领似如可辩,课文了不成义,斯实情讹之所变,文浇之致弊。而宋来才英,未之或改,旧染成俗,非一朝也”。
二、“近代辞人,率多猜忌,至乃比语求媸,反音取瑕,虽不屑于古,而有择于今焉”。
三、“又制同他文,理宜删革,若掠人美辞,以为己力,宝玉大弓,终非其有,全写则揭箧,傍采则探囊。然世远者太轻,时同者为尤矣”。
四、“若夫注解为书,所以明正事理。然谬于研求,或率意而断。西京赋称中黄育获之畴,而薛综谬注谓之‘阉尹’,是不闻执雕虎之人也。......”(卷九指瑕)
这四条中的第二条是文忌,第三条是掠美,第四条是注解,一望可知,无劳诠释。纪昀谓第四条“无与文章,殊为汗漫”。但刘勰以为“注释为词,解散论体,杂文虽异,总会是同”。(论说篇)这是由于他俩的文学定义不同。主勰既以注释为“解散论体”,当然可以认为是文学而加以批评。第一条谓不可“单举一字,指以为情”。这是因为字只可以训正,不可以宣理。可以宣理的他说是“义”。什么是“义”?以古代的名词来说就是“辞”,以现在名词来说就是“命题”。墨子小取篇云:“以辞抒意。”荀子正名篇云:“辞也者,兼异实之名以论一意也。”异实之名就是刘勰所谓“字”。一字之名,不足以表示情意,表示情意需要兼异实之名。譬如单言“我”单言“你”或单言“陪”皆不足以表示情意;必合言“我陪你”,始足以表示情意。
至对于作家,刘勰不似西洋的“判官式的批评”倒是“律师式的辩护”。序志篇云:“褒贬于才略......耿介于程器。”所以才略篇对历代文人,自然有所褒贬;程器篇则对一班人的指斥文人无行痛加驳斥:
魏文以为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韦诞所评,又历诋群才;后人雷同,混之一贯,吁可悲矣!(卷十)
他承认有许多文人无行,如“相如窃妻而受金,杨雄嗜酒而少算,敬通之不循廉隅,杜笃之请求无厌,班固谄窦以作威,马融党梁而黩货,文举傲诞以速诛,正平狂憨以致谬,仲宣轻脆以躁竞,孔璋惚恫以粗疏,丁仪贪婪以乞货,路粹铺啜而无耻,潘岳诡祷于怀愍,陆机倾仄于贾郭,传玄刚隘而詈台,孙楚狠愎而讼府:诸有此类,并文士之瑕累。”但一则“文既有之,武亦宜然。古之将相,疵咎实多:至如管仲之盗窃,吴起之贪淫,陈平之污点,绛灌之谗嫉。沿兹以下,不可胜数。孔光负衡据鼎,而仄媚董贤,况班马之贱职,潘岳之下位哉?王戎开国上秩,而鬻官嚣俗,况马杜之磬悬、丁路之贫贱哉?”二则文人也非全是无行,如:“子夏无亏于名儒,浚冲不尘乎竹林者,名崇而机减也。若夫屈贾之忠贞,邹枚之机觉,黄香之淳孝,徐之沈默,岂曰文士,必其玷欤?”所以不应颛颛的指摘文人无行,而文人也应“贵举用而兼文采也。”
谈到批评原理,知音篇首先指出批评的错误,由于:
一、贵古贱今──“夫古来知音,多贱同而思古,所谓日进前而不御,遥闻声而相思也。昔储说始出,子虚初成,奏皇汉武,恨不同时;既同时矣,则韩囚而马轻,岂不鉴同时之贱哉?”
二、崇己抑人──“至于班固傅毅,文在伯仲,而固嗤毅云:‘下笔不能自休。’及陈思论才,亦深排孔璋;敬礼请润色,叹为美谈;秀绪好诋诃,方之于田巴,意亦见矣。故魏文称文人相轻,非虚谈也。”
三、信伪迷真──“至如君卿唇舌,而谬欲论文,乃称史迁著书,谘东方朔,于是桓谭之徒,相顾嗤笑。彼实博徒,轻言负诮,况乎文士,可妄谈哉”?(卷十)
前二种基于批评宥蔽,后一种基于能力不足。贵古贱今的指出始于陆贾,崇己抑人的指出始于曹丕,信伪迷真的指出始于曹植,但刘勰能予以综合,以完成他的“音实难知,知实难逢”的学说。“音实难知,知实难逢”的原因,除上述三种以外,他认为因主观的见解不同,也可以使批评殊异。知音篇云:
篇章杂沓,质文交加,知多偏好,人莫圆该,慷慨者逆声而击节,酝藉者见密而高蹈,浮扣者观绮而耀心,爱奇者闻诡而惊听,会己则嗟讽,异我测沮弃,各执一隅之解,欲拟万端之变,所谓东向而望,不见西墙也。此种论调好象同于法朗士的“天下无所谓客观的批评”,但刘勰却要设法屏除主观的偏见,建立一种客观的批评标准,就是他的六观法。知音篇云:
将阅文情,先标六观:一观立体,二观置辞,三观通变,四观奇正,五观事义,六观宫商;斯术既形,则优劣见矣。六观的造成,他以为在博览。知音篇云:
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视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阅乔岳以形培娄,酌沧波以喻畎浍,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然后能平理若衡,照辞如镜矣。
至鉴赏批评与创作家所走的道路亦截然不同。知音篇云:“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按文以入情。”刘勰以为批评者如有“博观”的学力,又能应用“六观”的方法,循“按文以入情”的道略,“沿波讨源,虽幽必显,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岂成篇之足深,患识照之自成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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