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建安、正始文学

  魏晋南北朝是中国历史上的乱世,为期四百余年的大帝国崩溃,继而是三国鼎立,继而是南北分治。皇权不竞,固然有复杂的原因,士大夫阶层在政治上的无所作为,应是重要原因之一。政治上虽则如此,但在文化上,却牢固地掌握了大权。了解这一段历史的文学,士大夫在文化上的强势,是应当首先把握的一点。就文学的主流而言,士大夫的文化趣味,就是这一期文学的趣味。从两汉而来的五言诗的追求辞彩,歌咏玄理,追求形式,以至变得粹美、玲珑剔透,是这一趣味下的结果。辞赋的从“润色鸿业”,到“绮丽”地体物抒情,也是同一趣味的表现。各种实用文体走向骈俪、用典,语意的表达被修辞的装饰压倒,更显示的是贵族化了的士大夫的雅趣。士人们喜欢结成大大小的群体来际会,来游宴,不为别的,只是为风雅,聚会中的吟诗作赋,就成了常科。文学成为呈现才情的豪华的道具。
  当然,这个时期,文学中有沉抑下僚的寒门之士的抗议呼声,也有发自民间的天籁,也有源于北朝的质朴的歌声;一些新的文体如小说,也迅速地长进,有了不俗的成就。这些都构成着这时期文学的丰富和复杂。但是,他们与士大夫趣味之间直接的或曲折的关联,仍是值得关注的。

  第一节 邺下文人集团创作风貌
  邺下文人群体是中古文学史上重要的文学集团。钟嵘在《诗品·序》中曾这样描述它的盛况:“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笃好斯文;平原兄弟,郁为文栋;刘桢、王粲,为其羽翼。次有攀龙讬凤,自致属车者,盖将百计。彬彬之盛,大备于时矣。”文人的集中,源于政治力量,源于曹氏父子的文学热情和文学才华,四面八方被罗致而来的文士们,投身曹氏势力的原由各不相同,但由于主上对文学的喜好,文学创作就异常热闹起来了。于是,一个以曹操为领袖,以曹丕、曹植为核心,以七子(除孔融外)、杨修、吴质、邯郸淳等为主要成员的文人集团形成了。当时曹操势力的大本营在邺城,文人们主要活动地点也在这里,故称为邺下文人集团。
  邺下文人集团的最后形成,始于建安(汉献帝年号,公元196—219年)十三年,建安末期“七子”等重要文士相继去世,邺下风流宣告结束。先是这批文士分散于各地,正如曹植所说:“昔仲宣独步于汉南,孔璋鹰扬于河朔,伟长擅名于青土,公榦振藻于海隅,德琏发迹于此魏,足下(指杨修)高视于上京……吾王(指曹操)于是设天网以该之,顿八紘以掩之,今悉集兹国矣!”(曹植《与杨德祖书》)在归依曹操之前,他们已是卓然成名,有成功的作品,不少的作品反映着社会的动乱,民生的疾苦,抒发怀才不遇的苦闷。如王粲早期的《七哀诗》、《登楼赋》,陈琳的《饮马长城窟行》,阮瑀的《驾出北郭门行》等等。这些作品中,有着真正为后人所称道的“建安风骨”的精髓,关心于“世积乱离”的现实,风格上呈现着“慷慨多气”的特征。
  文学集团形成后,这些文士的创作风貌,随而在整体上有了明显转变。这转变一开始是微妙的,后来便鲜明起来。生活境遇安顿得多了,地位也变了,喜爱文才的曹操让他们担任自己的吏属,如王粲任侍中,“七子”中官职最高;阮瑀、刘桢等任司空军师祭酒、丞相主簿等职位。品秩虽不入公卿之流,但主人对他们的欣赏,曹操势力的日益上升,都使他们有前景不错的感觉,感时伤世的嗟叹之作自然减少。文学的目光由早期的关注民生疾苦、社会动荡,转而为主观情致的抒发,直接反映现实的作品越来越少,作品的风格上,也由“骨气奇高”、“慷慨悲壮”转为更倾向于“辞采华茂”、“美瞻”“风流”之类。这里有一个悖论性的现象,当邺下集团在以群体力量形成了文学创作的高峰时,察其个体的创作,却大多不在个人的创作高峰期。以王璨而言,他的《七哀诗》和《登楼赋》伟构,都不作于邺下。这是一个很值得注意的问题。邺下集团性的文学创作,究竟给文学史带来了什么呢?现在让我们更具体地看看邺下的创作。
  首先是创作行为方式上的新变,其具体表现是“同题作”的大量出现。曹丕要作《玛瑙勒赋》,便“命陈琳、王璨并作”。这样的情况很多,陈琳和王璨都有《神女赋》,是建安二十一年从曹操出征吴时的作品,应是有感于江汉女神传说而作。这样的写作也绝不仅限于陈、王,邺下文人几乎都有。保存下来的此类赋作,就“有将近二十题共数十篇”。[1]诗和其他文体都有“同题”现象。与同题创作极为相似的情形是一些“公宴诗”,大多是在曹氏父子的宴会上的抒情之作。曹操在邺城之西建铜雀台,其园林称西园,园中有芙蓉池,曹氏父子和诸文士同游于此,登高而赋,临池而饮,饮而赋诗,曹丕和七子的诗篇中多有池水绿波的意象出现。
  这是一种新变,其端绪或可追溯到东汉后期。[2]以前的文学创作活动,主要表现为个体的活动,屈原作《离骚》,一定是他孤独自处时的抒情;就是后来的围绕在西汉帝王身边的文学侍从之臣,像《七发》,像《子虚》、《上林》赋,只是“献纳”的作品,其完成应是在独处的情形进行的。而邺下的文人创作,“即兴赋诗”成为常科,有记载说曹植的文学才华就是在一次“登高而赋”即兴创作中,被乃父发现的。这正是问题的关键,这种即兴式的创作,既影响到文学作品,也影响到作家评价。就文学趣味而言,长篇巨制不适宜,叙事不适宜,对生活的深度思考也都不适宜,能应景的必是脱口而出的短章。因此,诗篇的创作就特别讲究抓景象,兴妙句,凑情致。而就作家而言,才思敏捷,就成为制胜法宝。屈原的文思快慢,没有记载,那时也根本想不到这些。后来的作家,传说司马相如的才思慢,张衡作《二京赋》“精思傅会,十年乃成”,文思也不能说快。重要的是以前人们并未将才思的快慢,视为文学家优劣的标准。然而,魏晋以后,文思快,便成为“才子”的重要标志,曹植“七步成诗”的被艳羡,正有这样的背景。以后,用“文如宿构”、“文不加点”等来形容一个作家的才华,在文学史上就不绝于耳了。
  人们将文人这样的聚会,称之为“雅集”。毫无疑问,邺下是这一模式或曰习惯的开创者,一直延续了数百年,是观察文学史不可不注意的现象。即以尚短章而言,这不是一个小事情。《诗经》固然有短章,却是重章叠调式的,对应的是另外的创作模式;屈原的《离骚》更是展示诗人内心历程的鸿篇。但是,在邺下的雅集中,诗赋的创作,走的却是短章之路。魏晋南北朝乃至初唐,诗篇创作也以短章为大路。以此,古典诗歌中律诗、绝句最终得以形成。这不是说没有长篇作品,也不是说长篇作品只是例外,而是说,短章作为一个文学史上的显著现象,它的背离《诗》、《骚》体制,是有其特殊原因的。而且,只有在这短章之路上,文学家才会能力在短篇之中,尽量发挥汉语的表现潜能,殚思竭力地在表达上,以少少许胜多多许,格律、绝句等典范体制由此而成。
  另一个同样重要的转变,是文学创作目的的转变。汉乐府的篇章是“感于哀乐,缘事而发”,承袭着这样的文学理念,曹操、孔融、王璨、陈琳等都有一些感伤现实的大作,但是,当诗人们在雅集中吟诗作赋时,创作目的发生重大改变,那就是文学成为“呈才”之作。文学又表现的,转变为“才性”的。类似“命题作文”的些作,一方面固然是生活的一种装饰,另一方面,却是每一个作家个人的才华的展现。这也是魏晋南北朝诗文创作的一个大传统。有文学史家曾经指责西晋作家陆机,身处“八王之乱”乱世,又陷得那么深,诗文对现实却没有任何的表现。这应当从作家时代的文学观念去理解,当人们将诗文视为“才性”的展现时,他们就可以不去用文学的眼睛去观看现实。文学收缩于主观的“风流自赏”,是不须观照现实的。这正可以从邺下的雅集找到源头。而呈才性的作品,也不仅限于这些游宴之际的唱和,就是两人间的书信写作,也带有同样的特征。陈琳的《为曹洪与魏太子书》,被文学史家评为“词浮于意”,是书信文体新变的代表。作家们在呈才性的心理下,投入了大量的心力写作书信,取得了很高的成就。或谈文论理,或诉说衷肠,或叙言情谊,时加景况的点染,既率性,又真诚,文质彬彬,历来视为魏晋文的上品。新一代的文学就在这新的创作心理下展开了。
  就邺下作品看,与群体性的文学活动有关,文人的赋作大量增加,题材显著变化。王粲早年赋作较少,归曹后他的赋作多达二十余篇。在陈琳流传下来的十篇赋作中,归曹后所作占八篇。这时期的赋作趋于纤小,“润色鸿业”的作品很少,除了为曹操壮行色的出征赋外,取材上大多为动植物、珍饰玩好,前者如鹦鹤、鹤、龟、蝉、槐、柳等,后者如玛瑙勒、迷迭香、车渠碗、圆扇、弹棋、投壶等。体制大多短小,咏物赋占绝对优势,出征赋也很多,题材显然比两汉更丰富。
  “登高而赋,可以为大夫。”古来传统能作“赋”,属于大夫的“九能”之一。[3]在一个诗文创作“呈才性”的时代里,“赋”当然是一个才华竞赛的好题目。而且从这题目的多样和细小看,赋写作品是随意的,兴之所至的,不须“登高“便可“而赋”的。为赋而赋,赋体作品就不仅是内涵狭窄,就是情感的抒发也都是稀薄的。人们常说,王璨的《登楼赋》,是汉魏之际抒情小赋的代表作。然而,包括王璨本人在内的邺下文人,赋体创作并没有承接《登楼赋》的抒情方向前行,而是走上了新的“体物“路线。其间的转变,是颇耐人寻味的。
  邺下的诗歌创作,也颇有值得注意处。首先是五言诗篇很多,写作的具体情形不外刘勰所说:“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文心雕龙·明诗》)多与西园的游宴有关;此外还有不少的赠答诗。那些游宴的诗作,刘勰接上引数语而来的评价也很值得注意:“慷慨以使气,磊落以使才,造怀之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唯取昭晰之能。”侍从主上游宴的活动,并未影响诗人们创作的“慷慨”和“磊落”。这是符合作品实际的,请看下面的诗篇:

  高会时不娱,羁客难为心,慇怀从中发,悲感激清音,投觞罢欢坐,逍遥步长林,萧萧山谷风,黯黯天路阴,惆怅忘旋反,歔欷涕霑襟。(陈琳《诗》)
  临川多悲风,秋日苦清凉,客子易为戚,感此用哀伤,揽衣起踯躅,上观心与房,三星守故次,明月未收光,鸡鸣当何时,朝晨尚未央,还坐长叹息,忧伤安可忘。(阮瑀《杂诗》)

  诗篇写清秋欢宴,欢乐而生客子悲情,慷慨之气,磊落之才流荡其间。这样的感伤,不可理解为“一人向隅而泣一坐为之不欢”。因为宴会中间歌诗尚悲,是后来以来的老习惯。而且,就三曹与七子等邺下文人的关系而言,也仍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延续着的是东汉中后期以来士大夫交际风气,他们是君臣关系,妨害了曹氏的权威和利益也杀文人,如孔融、边让,但就更通常的情况,特别是就曹丕与诸文人而言,他们带有明显的文友关系,谈友关系。刘桢《赠五官中郎将诗四首》:“清谈同夕月,情目兮叙忧勤。”应瑒《公宴诗》:“辩论释郁结,援笔兴文章。”都能显示邺下亦君臣亦文友的特殊关系。这应当就是邺下诗篇仍能“梗概多气”的原因。
  邺下诗歌的大格局,并未与汉末的诗篇产生很大的分别,试取汉末《古诗十九首》和《伪苏李诗》一读,这一点还是很清楚的。但是新的变化,也在悄然发生着。既以《古诗十九首》而言,诗句之间到处充斥的是“松柏”(古墓意向)、白杨(“白杨多悲风”)、秋草、秋蝉、明月、浮云,凉风清夜,古冢荒野,一片衰飒之气。《十九首》是篇于悲秋的。但在邺下的篇章,却可以看到另外的情景。红、绿颜色或意象的多起来了,如王璨《杂诗》“曲池杨素波,列数发丹荣”,[4]《诗》“相伴绿水滨”、“芙蓉发红晖”;陈琳《诗》“嘉木凋绿叶,芳草发红荣”,《宴会诗》“玄鹤浮清泉,绮树焕青蕤”;刘祯《公燕诗》“芙蓉散其华,菡萏溢金塘”等等。色彩的变化,不全取决于时令,春天固多红、绿,但上引诗篇有的是写秋景,在秋景中发现那些色彩偏于热烈的,才正好映现诗人的感受生活的不同。虽然邺下诗篇仍流露着浓郁的尚悲的气息,但从这色彩的变化,是否可以这样说,诗人们正在与旧的文学告别?刘勰说,诗歌进入西晋时代转入“清绮”(《文心雕龙·明诗》),从诗篇的色泽变化,是可以找到这变化的蛛丝马迹的。

  第二节 曹操与曹丕
  曹操(155-220),字孟德,小字阿瞒,沛国谯(今安徽亳州市)人。祖父曹腾是个宦官,父亲曹嵩系曹腾养子。宦官的家庭背景,决定了曹操对文人态度的复杂性,一方面喜欢与文人打交道,另一方面又猜忌心重;可以和政治上没危害的文人成朋友,也会因为权力上妨害而杀文士。汉末乱世中曹操镇压黄巾起义,继而参与讨董卓之战,壮大了自己的势力。建安元年(196年)迎汉献帝都许昌,从此取得政治上的优势。建安十三年(208年)进位丞相,后封为魏公,进号魏王,死后被尊为魏武帝。
  曹操是一位乱世枭雄,一生谋略过人,英雄胆识又文武兼备。在文学方面,他“通脱”的个性与独特的经历也使他成为一个开拓者,打破了许多文学上的传统,在原有的体裁中进行内容上的新的改造,他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古朴、质直的风格。
  曹操的诗,全用乐府,有四言、五言、杂言。他的四言诗,如《步出夏门行》之《观沧海》,表达了诗人包容天地的胸襟气度,短促有力,节奏强烈,涌动着彭湃的激情与壮阔的豪气,是古代诗歌中描写大海的难得佳作,从诗歌体上说也是继《诗经》后难得的四言伟构。又如《短歌行》整篇以比兴手法,表达着时不我与和求贤若渴的焦虑,将《诗经》的语言作为典实融入其中又不受其局限,全诗情景交融,既悠扬而又顿挫。
  他的五言,如《薤露》,真实反映汉末外戚宦官争权,董卓入京,废少帝,立献帝,肆意残杀,又焚烧洛阳,胁迫天子、百官、百姓百万人口西迁长安的历史事实,表达自己愤慨的心情。又如《蒿里》,写初平年间,军阀混战,百姓大量死亡的场景,更有“诗史”之称。这些诗歌语言朴素,没有华美词藻,却刻画精到,如“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简朴的文笔刻画出现实的惨状。五言抒情诗中如《却东西门行》:

  鸿雁出塞北,乃在无人乡。举翅万馀里,行止自成行。冬节食南稻,春日复北翔。田中有转蓬,随风远飘扬。长与故根绝,万岁不相当。奈何此征夫,安得驱四方!戎马不解鞍,铠甲不离傍。冉冉老将至,何时返故乡?神龙藏深泉,猛兽步高冈。狐死归首丘,故乡安可忘!

  全诗先写鸿雁,次写转蓬,再落到征夫,用疑问的语气写出征夫的无奈,再用咏叹的笔调写出绝望的哀伤。这种情景交融的笔法与汉乐府一脉相承,诗中所充溢的英雄豪气,又是曹诗独有的魅力。
  后汉的文人,如班固,张衡等均无乐府作品,而曹操专力于乐府创作,并且打破了汉乐府的许多传统,如《蒿里行》、《薤露行》古辞中皆丧歌,而曹操用此二曲写时事。他更自创了一些新歌,如《度关山》、《对酒》等。文人参与乐府诗篇的写作,应是从东汉开始的,曹操的乐府创作,使文人乐府的风气盛行。
  鲁迅说曹操是改造文章的祖师。他的散文清峻通脱,“清峻”主要指他的政令文章严明简切,其他文章如《孙子兵法序》,也写得陡峻干练。“通脱”是曹文的主要特点,说话恳切,不矜持,不造作,敢说别人不敢说、不能说的话,文字平易,内容却有霸气。典型的表现是《让县自明本志令》。
  此文作于建安十五年,北方大定,三国鼎立局面成形。世间有议论说曹操将废汉自立,操便写了这篇文字自明心志。文章从自己少小时的志向谈起,说自己当初只想做一个有名之士,后来有机会为国家“讨贼立功”,志向也不过做一个有功勋的将军而已。以后功劳越来越大,灭袁绍,平刘表,“遂平天下”,“意望已过矣”。有这样大的功劳,如何自处呢?那就是做周文王、周公。以后的文字就专从做周文王、周公方上着意。如说周公“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又说周公的遭受流言云云。这里有大言欺人,如“遂平天下”,实际只是平定北方。说自己立意做周文王、周公,那不过是“将皇袍穿作内衣”,做皇帝条件还不允许。说自己是文王,也暗示出自己的儿子可以做武王,有意无意地露了点真心。真情袒露得最透的是下面的文字:

  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或这人见孤强盛,又性不信天命之事,恐私心相评,言有不逊之志,妄自忖度,每用耿耿。

  语间充满霸主的自喜,但也不能说不真实,不是推心置腹之言。又如:

  前朝恩封三子为侯,固辞不受,今更欲受之,非欲复以为荣,欲以为外援为万安计。

  解释自己三子的受封是为了“外援”,为“万安计”,承认是出于私心,这就是一般人不愿表露的。但有所承认,正是为着取信于世,给人以强烈的开诚布公的印象。曹操心计和文字已可见一斑。另外,这是一篇真正的“散文”,文字皆从心里自然流出,不骈不偶,在文章已开始讲究雕饰华丽的时代,却实是别调孤弹的好文字。
  曹操在中国文学史上的独特意义还在于,他是建安文人集团的缔造者,汉末文士颠沛流离,而在曹操的感召下,徐干、阮瑀、刘桢、杨修、邯郸淳、吴质、陈琳、王粲等相继来到邺城。尽管曹操只是出于政治目的网罗人才,然而这一点,对于成就建安文学的“彬彬于盛”却实在至关重要。

  曹丕(187-226),字子恒,曹操次子,是建安文坛的领袖人物。建安二十五年代汉帝即位,即魏文帝。他在政治上成就平平,但在文艺上,历来受到很高的评价,《三国志·文帝纪》中评价他“天资文藻,下笔成章,博闻强识,才艺兼该”。
  曹丕的作品,乐府和诗歌各占一半。他对诗歌的体裁方面,尝试很广,四言、五言、杂言均有作品,其中的佳作,是七言和五言。他的七言《燕歌行》被认为是我国早期七言诗走向成熟的标志: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这是一首代人立言的拟作诗,“魏文帝代为北征者之妇思夫而作”(王尧衢《古唐诗合解》卷三)。全诗语言流转而结构清晰,既继承了汉乐府及古诗中语言清浅而情意悠长的古朴风貌,又用一种全新的体裁——即完整的七言诗,句句用韵,一韵到底——来表达这份古老的情感。在此之前的七言诗,作品甚少且无佳作。《燕歌行》之后,就有越来越多的文人选择七言体裁来创作诗歌。
  曹丕的五言诗也作得很好,其中也有代人立言的,如《于清河作诗》、《寡妇诗》等,对人物情感的把握细腻周到,善于选择悲凉的意象来营造情景交融、如泣如诉的意境,与汉乐府有异曲同工之妙。《艺苑卮言》云“子恒小藻,自是乐府本色”,即指这一部分作品而言。
  作为太子,他对文学的爱好和重视,直接推进了建安文人集团创作的繁盛与活跃。他常常召集宴会,搞一些命题的文学写作,邺下创作的独特形态是与他分不开的,他是邺下文人活动的实际组织者和领导者。在文学史上,他为南北朝的诸王们树立一个榜样:组织和领导文学团体。此外,他的文学批评,更有开风气的意义。《典论·论文》评论七子的长短,提出“文以气为主”的见解,对诗、赋等几种主要文体作了初步分析,其将“文章”视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更对重视文章的风尚,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建安七子”之名始由他提出,各子的文集也是由他下令搜集的。他还组织文人编篡过诗文创作用的类书《皇览》。

  第三节 曹植
  曹植(192-232),字子建,曹丕同母弟。他“生乎乱,长乎军”(曹植《陈审举表》),少年时便展现出众的才华。史载他“十岁余,诵读诗论及辞赋数十万言”(《魏志》本传)。在军中的动荡岁月与邺下的优游时光中,他以贵公子兼思敏捷的大才子而备受关注和宠爱,一度被曹操认为“儿中最可定大事者”。但他身上更多的是艺术家的气质,奔腾的热情与不羁的个性,令他缺乏政治家必有的冷静与心计,因而太子之位终于归于曹丕。曹丕即位后,马上诛杀曹植心腹丁仪、丁廙两兄弟,又采取抑制宗室的政策,将曹植徙往封地,而且屡次建封。曹睿即位后,猜忌之之心不改,管束限制不变,使曹植“十一年中三徙都”。极度的压抑与忧愤的生活使曹植过早离世,抑郁而终。
  与生活经历相关,曹植的创作可以分为前后两期。在邺下度过的青年时期可谓春风得意。一方面,作为邺下文人集团的核心成员,他与文士宴饮游乐,终日忘归。大量的文学活动,锻炼他流丽华美的文笔,创作了许多游宴诗、赠答诗,咏物小赋,代表作如《名都篇》: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直千金,被服丽且鲜。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驰骋未能半,双兔过我前。揽弓捷鸣镝,长驱上南山。左挽因右发,一纵两禽连。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飞鸢。观者咸称善,众工归我妍。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脍鲤隽胎虾,炮鳖炙熊蹯。鸣俦啸匹侣,列坐竟长筵。连翩击鞠壤,巧捷惟万端。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

  以“妖女”“少年”为线索,展开对京都的繁盛的渲染,后半部分展示“我”的豪华奢侈,意气洋洋。整首诗场面宏大,气氛热烈。诚所谓“三河少年,风流自赏”。
  另一方面,多次随父出征又使他面对现实,有着强烈的社会责任心与少年志气,代表作如《白马篇》: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胡瞄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在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用铺叙描写的方法,塑造了一个武艺高强,不惜为国捐躯的青年英雄形象。开头二句,以白马奔腾如飞的形象,写出游侠儿骑术的高超,同时也振起全篇。“借问”等四句补叙游侠儿的来历。“宿昔”以下八句,热情描写游侠儿的高超武艺。“边城”等六句,写游侠儿驰骋战场、奋勇杀敌的英武气概。“弃身锋刃端”至最后,表现出游侠儿报效国家、不怕牺牲的豪气。诗艺术构思完整,层次清楚,描写细致,笔力劲健,且多用偶句。从这首诗可以看出,早期生活的曹植,是何等的壮怀激烈,慷当以慨。
  曹植后期诗歌风格逆转。理想与现实的碰撞,使少年时功名壮志的梦想无情破灭;沉重的人生迫害,又使他在生与死之间苟且度日。坎坷的命运让他的情感深潜,艺术的表达也转入沉郁苍凉。他善用女性的相思与隐忧寄寓自己的身世感慨,如《美女篇》,《浮萍篇》,其中以《七哀篇》最有代表性: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借问叹者谁?言是宕子妻。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沈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表面上是在描写男女之情,实际比喻君臣之情。刘履评《七哀诗》道“子建与文帝同母骨肉,今乃浮沉异势,不相亲与,故特以孤妾自喻,而切切哀虑也”。而这种心情也可说是曹植生命后半期的基本心态。《昭明文选》把本篇列入哀伤类。《文选》六臣注吕向说:“七哀谓痛而哀、义而哀、感而衰、怨而哀、耳目闻见而哀、口叹而哀、鼻酸而哀。”诗篇语言平实然而深刻入微,十分感人。
  曹植后期诗篇的代表作是《赠白马王彪》。黄初四年五月入朝,曹植与诸王俱会于洛阳,其间任城王曹彰被曹丕毒杀。七月,曹植与白马王曹彪归国同路,监国使者灌均等又不许他们同行。愤激之下,曹植作此诗。诗曰:

  谒帝承明庐,逝将归旧疆。清晨发皇邑,日夕过首阳。伊洛广且深,欲济川无梁。泛舟越洪涛,怨彼东路长。顾瞻恋城阙,引领情内伤。
  太谷课廖廓,山树郁苍苍。霖雨泥我涂,流潦浩纵横。中逵绝无轨,改辙登高冈。修坂造云日,我马玄以黄。
  玄黄犹能进,我思郁以纡。郁纡将何念?亲爱在离居。本图相与偕,中更不克俱。鸱枭鸣衡轭,豺狼当路衢。苍蝇间黑白,谗巧令亲疏。欲还绝无蹊,揽辔止踟蹰。
  踟蹰亦何留?相思无终检。秋风发微凉,寒蝉鸣我侧。原野何萧条,白日忽西匿。归钫赴乔林,翩翩厉羽翼。孤兽走索群,衔划不遑食。感物伤我怀,抚心长太息
  太息将何为?天命与我违。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归。孤魂翔故域,灵柩寄京师。存者忽复过,亡没身自衰。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年在桑榆间,影响不能追。自顾非金石,咄唶令心悲。
  心悲动我神,弃置莫复陈。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亲爱苟不亏,在远分日亲。何必同衾帱,然后展殷勤?忧思成疾*,无乃儿女仁?仓猝骨肉情,能不怀苦辛!
  苦辛何虑思?天命信可疑。虚无求列仙,松子久吾欺。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离别永无会,执手将何时?王其爱玉体,俱享黄发期。收泪即长路,援笔从此辞!

  全诗七章,从第二章起,与前章顶针相连,蝉联而下,章章相应,被称为“轳辘体”。诗篇曲折跌宕,时而激气扬,时而低沉,时而愤恨,时而哀悼,辗转相承。低沉抑郁之中,时作挺拔之语,如“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抚慰开解之中,又充荡着难以割舍的兄弟之情。特别是将对“谗巧”的一往愤恨之情,与炎夏的流潦纵横、山树郁郁交融在一起,令诗意更加浓郁。诗篇情感是沉痛的,形式是讲究的,形式和内容都到达到了当时五言抒情诗的顶峰。刘克庄曰:“诗作于诸王凛凛不自保之时,而其忧伤慷慨有不可胜言之悲。”(刘履《选诗补注》引)
  总体而言,曹植诗风格上与其父的浑雄苍老不同,与乃兄的清莹便娟有异,而自成其骨其奇高,辞彩华茂的特征。他是第一位大力写作五言诗的人,继承《古诗十九首》的温丽悲远,又注意炼字造句,有意将精心选择的词语与流贯倾泻的情感融合为一。他保留了汉乐府反映现实的笔触,又开拓了抒情艺术的天地,将儒家文学传统与庄骚的文学精神融合到五言诗与乐府中。前人说:“子建之诗,隐括《风》、《骚》,组织屈宋,洵为一代宗匠,高距诸子之上。”(吴淇《六朝选诗定论》)是不错的。
  曹植的辞赋,前期所作多篇幅短小,咏物赋多,数量也大。真正代表曹植艺术成就的是后期巨作《洛神赋》。洛水女神的传说,始自先秦,如屈原《离骚》中就有宓妃形象出现。但汉魏以来,文人写女神,多取汉女神为题材,如建安时期的陈琳、王璨、应瑒,皆随军征吴时济汉川时所作。曹植此赋写洛水之神,笔法上与陈、王有某些相似,主要还是自出机杼。作品充满了企慕与哀怨的情绪,一水之间,人神永隔,美好对方可望而不可及,惆怅之情就在这无限的慕恋之中四溢而出了。赋中描写女神的文字,堪称经典。曰: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体迅飞凫,飘忽若神,陵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鸣鼓,女娲清歌……

  真是一段灿若云霞的文字,天才的文笔!美好的幻象,联翩而至的比喻;细腻精微的体物,栩栩如生的形象,玲珑剔透,如锦如绣,是赋体文学的上品,艺术价值堪与《登楼赋》比肩而立。

  第四节 建安七子与蔡琰
  “七子”之说,首见于曹丕《典论·论文》:“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干伟长、陈留阮籍元瑜、汝南应炀德琏、东平刘桢公干。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七子”之中,孔融(153-208)年辈最长,卒年最早。为人不拘小节,恃才负气,刚正不阿。因非议曹操,建安十三年被杀,那时邺下文人集团刚刚开幕。他的得入“七子”之目,与曹丕对他的作品的喜爱有关。流传下来的作品,以书、教、论为多,其散文辞藻华丽,多用骈句,但能以气运词,有新变化。代表作《论盛孝章书》和《荐祢衡表》,都显示这种特色。诗仅存7首,其中《杂诗·岩岩钟山首》写远大怀抱,情辞慷慨;《远送新行客》写丧子的悲痛,情致哀婉,都富有抒情色彩。
  其他六子,以王粲、刘桢成就最高,钟嵘《诗品》列之于上品。王粲(177-217),字仲宣,山阳高平人。少有异才,为蔡邕所称。初依荆州刘表,十三年不得重用,后劝刘表之子刘琮归曹操,官至侍中。他的前半生历经战乱且抑郁不得志,后期生活安定,因此他的文学作品也有着前后截然不同的风格。
  “忧患出诗人”。王粲在忧患的乱世中饱经颠沛,且亲眼目睹民不聊生,国破家亡。在深深的悲痛中写下了代表作《七哀诗》,尤以第一首最有名: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问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从诗人自己离家别友的不舍中写起,又遇妇人抛弃亲身骨肉的惨状。“白骨蔽平原”,死去的人已不可计数;“挥涕独不还”,活着的人还要遭受生不如死的煎熬;“不忍听此言”,个人的痛苦已难以承受,“回首望长安”,而国家的劫难才是最大的灾难。这是汉末社会的实录,也是慷慨悲壮,志深笔长的建安风骨的最佳表现。
  归曹后,王粲细腻的文风和对现实的关注并未减退,但对曹氏的依附奉和明显大于个人的独立意识。他频繁的参与各类社交活动,他后期的作品大部分都是同题共作,或由曹氏兄弟命作,宴游内容的诗赋作品较多。乐府诗《从军行》是后期的代表作。后期为文作文的创作倾向严重,再也没有前期《登楼赋》与《七哀诗》那样激情与厚重的作品了。钟嵘评价王粲说:“其源出于李陵,发楸伧之词,文秀而质羸。”(《诗品》卷上)是有道理的。
  刘桢(?-217),字公干,为人正直有骨气,个性极强。少年时便“能诵《论语》、诗、论及辞赋数万言,警悟辩捷,所问应声而答,当其辞气锋烈,莫有折者。”(《太平御览》卷三八五引《文士传》)他的诗品一如人品,“贞骨凌霜,高风跨俗”(《诗品》上),被称为“公干体”。《赠从弟》三首是他的代表作。其二曰: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诗围写风霜中松柏的劲拔,比喻高洁的人格和坚贞的品行。笔力刚健有力,气度不凡。其他的赠答诗也写得很好,《赠五官中郎将四首》、《赠徐干》都是情真意切、直率感人的作品。曹丕称其“五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人。”(《又与吴质书》)
  陈琳(约157-217)与阮瑀(?-212)均以章表书记闻名于当世。陈琳最具文学价值的作品是诗歌《饮马长城窟行》。此诗格调悲凉,语言朴直。沈德潜谓之“可与汉乐府竞爽。”(《古诗源》卷六)他的赋作也有不少,早期多大赋,后期由于创作环境改变,多应命酬答的小赋。阮瑀的诗歌,多悲民生之艰,其《驾出北郭门行》用对话体讲述孤儿受后母虐待的故事,叙事性强,语简意长。
  应瑒赋作很多,但多为奉和应命之作。诗歌中《别诗》二首颇有雅致。徐干一生不耽世荣,著学术著作《中论》二十余篇,诗歌中以《室思》最佳,流利婉转,别有寄托。
  徐干在诗文,创作上用力不多,他的主要作品是子书《中论》。
  蔡琰(生卒年不祥),字文姬,蔡邕之女,史称“博学有才辩,又妙于音律。”初嫁河东卫仲道,夫亡无子。董卓之乱中被掳入胡,嫁与南匈奴左贤王,生二子。十二年后被曹操赎回,重嫁董祀。
  今存诗三首,以五言《悲愤诗》最可信,成就也最高。全诗用流畅的笔调叙述自己一生的悲惨经历,先回忆关中大乱与自己被掳入胡的经过,次写胡地生活和亲身骨肉分离时的惨景,最后写回乡后的见闻。叙事抒情交相融合,写景触目惊心,写情深切细致,如“别儿”一场:

  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翩翩吹我衣,肃肃入我耳。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邂逅徼时愿,骨肉来迎己。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位手抚摩,当发复回疑。

  以女性的笔触去细腻再现悲伤的情境,展现了乱世中不幸的命运和苦难。全篇以“汉季失权柄”起,徐徐展开十余年的苦难经历,细致深刻。“别儿”一场中心理描写的入微真切,有着直抵人心的冲击力。

  第五节 阮籍与嵇康
  魏晋之交,政局动荡,司马懿父子用政变手段诛杀曹爽,又废曹芳,弑曹髦,终于取代魏之天下。同时他们大量杀戮异己何晏、夏侯玄、嵇康等均被诛杀,“天下名士,少有全者”。魏晋之交的文士,生活在如此黑暗混乱的时代里,转向玄学寻求精神的慰藉,于是在生活上,他们用放达任性的行为来对抗礼法的拘束,在文学上,他们将哲理的思考带入了诗歌的领域。这一时期的文学称正始文学。
  正始文人最著名的是“竹林七贤”。“竹林七贤”指山涛、向秀、阮籍、阮咸、嵇康、刘伶和王戎。七人中,人格魅力最突出,文学成就最大的,是嵇康和阮籍。

  阮籍(210-263),字嗣宗,陈留尉氏人,阮瑀之子。史载他“容貌瑰杰,志气宏放,傲然独得”,“喜怒不形于色”。在政治险恶的时代里,阮籍一方面有着清醒的意志,对现实失望、不满,却委曲求全,能够节制自己,“口不臧否人物”,为了避开司马昭结儿女亲家的要求,他饮酒醉答六十天之久。他是个突破礼法约束的人物,母丧食肉不辍,或酒后横眠酒家妇侧,或群猪共饮,“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働哭而返。”对人说:“礼岂为我辈设!”因此被当时的礼法之士斥为“败俗之人”。他的《达庄论》和《大人先生传》等文章,就是针对这些礼法之士而发。他的诗《咏怀诗》共八十二首,代表当时五言诗发展的最高成就。有真实的苦闷,表达时又有所顾忌,于是这些诗篇就有着“厥旨渊放,归趣难求”(钟嵘《诗品》卷中)的特点。
  这些诗篇不是一时一地之作,是他一生情感的凝聚。其中反复抒写的,是他内心的焦虑与痛苦,如其一: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暗夜中弹琴,与外野的孤鸿相应,突出的是强烈的孤独感。幽黑的夜,微弱的月光、鸣琴、鸿号,使全篇笼罩在压抑和忧郁的氛围中。
  也有写得慷慨悲壮来抒发自己意志的,如三十九:

  壮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驱车远行役。受命念自忘。良弓挟乌号。明甲有精光。临难不顾生。身死魂飞扬。岂为全躯士。效命争战场。忠为百世荣。义使令名彰。垂声谢后世。气节故有常。

  由于在现实中的毫无出路,他转而追求隐逸,逃避世事,如七十四:

  猗欤上世士。恬淡志安贫。季叶道陵迟。驰骛纷垢尘。寗子岂不类。杨歌谁肯殉。栖栖非我偶。徨徨非己伦。咄嗟荣辱事。去来味道真。道真信可娱。清洁存精神。巢由抗高节。从此适河滨。

  也有写史事来讽喻曹魏集团荒淫失败的,如其三十一:

  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壹。箫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歌舞曲未终。秦兵已复来。夹林非吾有。朱宫生尘埃。军败华阳下。身竟为土灰。

  在这些咏怀诗中,有诗人对于现实世界的体悟,对于生命存在的思考,对个体生命的把握。艺术上具有“遥深”、“深于寄托”的风格。在惨烈的人生中,他将内心的悲苦,幻灭的梦想,绝望的悲哀一发为“反复零乱,兴寄无端”(《古诗源》卷6)的诗歌,被后人认为是“神至之笔”。(《采菽堂古诗选》卷8)

  嵇康(223-262),字叔夜,他也崇尚老庄,性格高傲,不拘礼法。他的诗歌,以四言之作成就最高,其中《幽愤诗》作于因友人吕安的冤案被捕入狱时,自述平生的遭遇和抱负,表达强烈的愤慨。《赠秀才入军》共十八首,为送别哥哥嵇喜从军而作,但诗中洒脱的情趣,实际上是表达了作者自己人生的向往:

  良马既闲,丽服有晖。左揽繁弱,右接忘归。风驰电逝,蹑景追飞。凌厉中原,顾盼生姿。(第九首)
  息徒兰圃, 秣马华山。流播平皋,垂纶长巾。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 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与尽言。(第十四首)

  前者用想象的手法,写嵇喜在军中驰射的英武风姿;后者也以想象方式,写嵇喜在征途中息驾休憩、寄情山水的悠闲神态。嵇康诗歌中多运用别开生面的意象,“目送归鸿,手挥五弦”是妙在象外的佳句,诗中又多清峻高迈之语。阮、嵇均长于作诗,但正如刘勰所言,“嵇志清峻,阮旨遥深”,这是他们诗风最大的不同。
  总体上说嵇康诗歌成就不如阮籍,文章却有过之。他的《养生论》《答向子期难养生论》、《释私论》、《管蔡论》、《难张辽叔自然好学论》、《声无哀乐论》等一系列说理文中,都能打破传统的观念而自树义理,高标玄致,表现着“长于辩难,文如剥茧”(刘师培《中古文学史·魏晋文学之变迁》);《管蔡论》公然为管叔、蔡叔叫屈。魏晋文章中,书信的写作是技压诸体的。嵇康的书信体散文《与山巨源绝交书》,便是此中的翘楚之作。信中以“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拒绝山涛,文字亦庄亦谐;“非汤武而薄周孔”的自标,更有惊世骇俗的效果。与篇书信,展现的是一个嶙峋的个性。嵇康的文章,显示出他在气质上与庄子的相近:强度的思想力,善恶分明,人格清峻而词采庄丽,行为疏放而又与世不谐,是一个苦闷的思想家和文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