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现代其他研究方法举要

  移植现代西方理论用于中国古典文学的尝试,我们从第四章到第十四章已经介绍了十多种。除此而外,还有一些现代理论和方法,或者在西方刚刚兴起,尚未得到充分的应用;或者虽然已广泛用于西方文学,而移为中用的例子却不多见;或者国内已有大量同类的研究,因而较少新意。下面,我们根据具体情况,再扼要地介绍几种典型的现代方法及其实践过程。

 第一节 心理学研究
  文学是写人的,写人的言行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分析人物形象的塑造与刻画往往要从外在表现深入内心世界,因此,文学批评与心理学的结合就是不可避免的了。这种研究是文艺心理学的主要分支。此外,心理学还渗入了文学创作与欣赏活动的其他领域,例如研究艺术构思与作者心态,而有创作心理学;研究文学作品在读者身上所产生的影响,而有欣赏心理学。由此看来,心理学与文学艺术的整个过程息息相关。
  本世纪的心理学理论大多数对文学均产生过或多或少的影响,其中以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开创的精神分析学( Psychoanalysis )影响为最大。在上个世纪末,弗氏与其合作者研究癔病时把人的意识活动划分为三类,即意识(在主体直接觉知的范畴)、前意识(在主体意识能够回忆的范畴)和无意识(在主体无所知觉的范畴)。而在《自我与本我》(1923)一书中,弗氏又把人的心理结构划分为三个层次——本我( Id )、自我( Ego )和 超我( Superego ),并且认为本我是潜藏本能与欲望之所,自我代表主体的身份及其与客观现实的交往,超我则代表良心,是来自父母和社会的道德训喻的内化。无意识理论在现代文学批评中占据着重要地位,它有利于更充分地理解文学创作和文学欣赏,因为作者意图,作者可能有所不知,读者反应,读者可能有所不晓。如果采用这种理论,就有可能发现捕捉某种行为或情节深蕴的线索,否则,就难以解释。一个明显的例子是“俄狄浦斯情结”( Oedipus complex ),又称 “恋母情结”。弗氏根据古希腊索福克勒斯的著名悲剧《俄狄浦斯王》而取名,现代学者欧内斯特·琼斯( Ernest Jones )用于莎剧《哈姆雷特》的研究后,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弗氏的《释梦》(1900)也涉及无意识理论。他认为,梦是受压抑的愿望的呈现,但不是直接呈现,而是以伪装的形式而呈现。在《董说》一书中,白保罗对此做了详细的阐述:
  这就是说,做梦者有某些愿望,但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在神志清醒的生活中未能实现。它们受到压抑而成为潜意识。在梦中意识放松了控制力量,结果这些被压抑的愿望便升至表面,并以幻觉形态浮现为梦。它们的浮现一律是象征性的,因此释梦的成功多半依赖分辨和理解象征的技巧。同样,由于意识即使在酣梦中也决不会全然消失,因此常常会出现一种矛盾的情况,其中被压抑的愿望寻求满足,而持续的意识活动却阻止它们这样做。1
  文学作品中不乏有关梦境的描写,弗氏为把握其象征意义,理解其矛盾冲突,开辟了一条新的途径。
  弗洛伊德对文学研究的影响不止于直接的借鉴,后来许多学者还发展或修正了他的精神分析学。例如,诺曼·霍兰( Norman N.Holland )的自我心理学、哈罗德·布鲁姆( Harold Bloom )的误读理论 、雅克·拉康的结构式精神分析学等等,无不与弗氏理论有种种关联。
  移植现代心理学用于中国古典小说研究的尝试,有实例若干种,现选介于下:
  (一)体格心理学的应用
  荣之颖( Angela Jung Palandri )在一篇研究《红楼梦》的文章里,移植了威廉·H·谢尔顿( W. H. Sheldon )的体格心理学理论,用来分析这部小说里的三个代表人物——薛宝钗、王熙凤和林黛玉。她认为,曹雪芹对三位女性的描写从体格到性格,从外貌到心理,几乎完全与西方理论暗暗相合。这篇文章已有中译文发表,可参看。2
  (二)心理写实主义
  “心理写实主义”是白保罗用来分析《西游补》梦境的术语。他说,由于这部小说在逼真地写梦,他才采用这个术语:只要写梦,就有心理学的性质,只要把焦点放在梦境本身及其原因、活动和后果,就有写实的性质。董说嗜好记梦,有《昭阳梦史》、《梦乡志》、《梦社约》等著作。所写梦乡,延伸到了现实层面,超出了梦者的主观智识,也超出了时空限制。它不仅包括愿望、思想和幻想,而且包括大自然和仙境,以及过去和未来。董氏对于梦幻的理解基于道家学说,认为人生的两种极端总要寻求平衡,两者间起补偿作用的中介就是梦幻。这一观点与现代的潜意识观(它浮现于梦中,释放被意识压抑的东西)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尽管《西游补》成书早于这些著作,但基本观点没有变化。小说中,孙悟空的梦境不可谓真实无虚,因为这一切均是他心理活动所致,愿望不实而使他误入了迷途。释家主题助长了梦为虚幻的思想,反过来梦也强化了一切皆虚的效果。小说中的青青世界、万镜楼、绿竹洞、古人世界、未来世界等,有如《梦乡志》所写的七种梦乡。除此而外,双重原则亦是整个小说梦境的基础,它具有一种使两个极端取得平衡的驱动力量。孙悟空不断地游历梦乡,因为他的安全感变成了不安全感,他的信念受到了遭到了破坏,他通常的本领失去了效力。
  白氏最后总结说,在心理写实主义的层次上,董说是在以自己观点挥毫写梦。尽管指出他与我们的理解暗暗相合是有趣的,但两者不能混为一谈,否则只能妨害对这部小说的欣赏。3
  (三)《释梦》理论的应用
  弗洛伊德的代表作《释梦》,在某些西方学者看来犹如空谷足音,使文学作品中的梦境招来不少话题;而在何谷理( Robert E.Hegel )的硕士论文中,我们可以看到以弗氏理论来研究《西游补》里悟空之梦的例子。
  何氏甚至认为,结合《释梦》读《西游补》,会给人以董说写前曾读过弗著的印象,而且有理由说,他《也像弗氏那样发现了很多同样的有关梦幻的真谛。在具体研究中,何氏根据弗洛伊德理论,指出有三桩心愿是悟空之梦的潜在诱因,并且细致分析了它们的象征性表现。
  他说,第一桩与性冲动有关。弗氏对性象征曾做了如下说明:楼梯之类代表性行为,林山之景象征性器官,殴打小孩和砍去首级分别象征手淫和阉割,房屋象征人的身体,亭阁象征性交之所等等。而在《西游补》中,没有阶梯的万镜楼,景物描写,开篇时儿童被殴打,梦觉前唐僧被斩首级,以及第二回中许许多多的殿阁楼台,均可按照弗氏理论加以解释。
  第二桩是摆脱唐僧而获得自由的愿望:
  贯穿《西游记》始终,孙悟空一直憎恨权威人物,渴望真正的自由。但那时他因发了誓和怕紧箍咒,而受这个糊涂老和尚的管束。这些限制提供了有效的潜意识力量,压抑他清醒生活中的愿望。不过,在梦中则不然;此时孙悟空 的自我不再因师傅随意斥责而痛苦,还要使渴望自由的愿望复炽起来。因此无可置疑,在他内心中有一种激烈的冲突,因为他觉得他还着实为唐僧的安全而牵肠挂肚。
  悟空的潜意识使他离开了唐僧,他清醒的意识又使他承担责任,回到师傅身旁。两种意识几乎具有同样的力量,这是他苦恼的根由。其愿得偿、唐僧被杀时故事达到了高潮,但这时他从梦中醒来了。
  第三桩是甘愿受罚的愿望。悟空追求自由,滋生了一种负罪感,因而才有这种心理。在小说的梦境中,人们也可以看到,孙悟空时时孤立无援,忍谤受窘,失去自信,数次负人,遭到体罚,并且陷入极度的悲伤和迷惑。例如孙悟空的冥府之游(第八、九两回),他在此认同的是秦桧,而不是“阎罗天子”,尽管表面上他取代了后者。因此,这个宋代叛徒受罚即是他自己受罚。孙悟空为了追求自由,付出了昂贵的代价!4
  研究小说人物的心理,归根到底是研究小说作者刻画人物的艺术手法。西方现代心理学为这种研究提供了种种透视角度,使人物剖析得以在不同的层次上展开。梦境是反映人物心理的特殊范畴,压抑的意识、潜在的意识、自发的意识等等均在此汇聚,弗洛伊德对此情有独锺。不过,白保罗指出,现代西方理论家与中国古代作家在人物心理的理解上虽有暗合之处,两者却不能混为一谈。这显然是一种不刊之论。

 第二节 符号学研究
  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索绪尔曾经预言:
  我们可以设想有一门研究社会中符号生命的科学;它将是社会心理学的一 部分,因而也是整个心理学的一部分;我将把它叫作符号学( semiology,来自希腊语 semeion“符号”)。符号学将表明符号是由什么构成,符号受什么规律支配。5
  这是“符号学”一名的由来。不过,它还有一个源头,即大致与索氏同时的美国哲学家查尔斯·桑德斯·皮尔斯( Charles Sanders Peirce,1839~1914 ),他则把符号学拼作“Semiotics”。宇宙间的符号是多种多样的,如手势、旗语、风信标、红绿灯等等,当然文学批评家更关注荷载特定意义的语言符号。
  符号学与结构主义往往相提并论,这是因为一方面它像后者一样,把所有社会与文化事件既当作实际事件,又视为具有约定俗成意义的符号,并且认为这些符号因共在一个系统、彼此互相关联而衍生本身的意义;另一方面,它也从索绪尔语言学那里汲取了一些基本概念,如能指/所指概念、语言/言语概念、横组合/纵聚合概念、历时/共时概念等等。此外,它们还首先试图发现并描述约定俗成的系统及其运行特征。6
  在一篇研究杜牧的博士论文中,萧庆松结合中国古典诗歌对符号学理论做了一些研究。他指出,斯科尔斯说,尽管符号学通常界定为“符号研究”,实际上它已变成了一种“语码研究”,即一种关于思想体系或成规体系(它们使人类得以理解作为荷意符号的某些事件或实体)的研究(《符号学和阐释》)。惟其如此,我们就必须牢记,语码对人类文明影响深远,人类思维不能离开语码的作用。人类所有的话语均依赖于、受制于人所共享的语码。——
  同样,诗歌话语既借助语言学媒介、以及文类和文化成规而产生,又借助它们而阐释。诗人……是文化的产儿,他借助语言获得了人类的主观性。……因此,诗歌批评家可以采用符号学作为工具:通过这种分析,他们可以发现使诗歌作品具有意义(那些意义为一特定文化的成员而制造出来)的成规;他们可以界定这些成规,例如诗体学成规、文类学成规、公认的解释诗歌技巧的成规等等,使读者像他们那样解释诗歌。7
  接着,他介绍了雅可布森、斯科尔斯和里法特尔( Michael Riffaterre )等人的符号学理论。他说,雅可布森的交流理论涉及语码,经常为人引用。他把诗歌阅读看作包括六个因素的交流行为:
        语境
        信息
  发送者 —————— 接收者
        渠道
        语码
  他声称,交流一旦发生,这六种因素便决定着六种作用:语境决定指涉作用,信息决定诗歌作用,发送者决定情感作用,接收者决定意欲( conative )作用,渠道决定交际作用,而语码决定超越语言的作用。虽然他认为读诗乃交流行为,但他的诗歌阅读主要是关注信息因素。值得注意的是,雅可布森建立交流框架时,忽略了书面与口头交流的不同。如《诗经·郑风·将仲子》一诗: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这里是某人而不是诗人在说话,而且说给另外一人而不是读者听。读者参与这一书面交流的过程(即读此诗),便成了偷听者。可见,雅氏没有充分考虑诗歌的其他功能,如认知、教诲。
  萧氏说,斯科尔斯则揭示了书面文学交流的复杂性质。他试图澄清信息,寻找丢失因素,辨别多重特点,直至发现一首诗的全部意义。他认为诗歌语码可在三个层次上加以探索:语用学层次、语义学层次和符号关系学层次。在此,语用学研究发为诗歌的条件,特别是发送者与接收者的关系,以及诗歌话语的一般环境;语义学研究符号的意义,及其与其他未得具体使用的符号间的纵聚合关系;符号关系学研究支配符号组成话语、解释话语的法则。在此,我们可以看出新批评与符号学的区别:前者视文学作品为封闭而自足的实体,“书页上的词语”便是一切;后者则视文学作品为一种粗样,一种轮廓,须由了解适当信息的读者积极参与方可完善。所以,斯科尔斯暗示,诗歌文本是开放的、不完全的、不充分的,其意义须借助文化和文学语码、个人经验和语言知识的解说。例如,傅玄《吴楚歌》云:
  燕人美兮赵女佳,其室则迩兮限层崖。云为车兮风为马,玉在山兮兰在野。云无期兮风有止,思多端兮谁能理?
  在这首诗里,涉及到了较早的两首诗,即《诗经·郑风·东门之墠》和《古诗十九首·东城高且长》。它们是傅玄诗作的交互文本( intertexts ),要想充分理解傅诗,读者必须熟悉它们。
  语码之所在,读者为解开语码所必备之知识和体验,已如上文所述,但如何解开诗歌语码,萧氏认为斯科尔斯未曾言明。他说,里法特尔指出诗歌现象是“文本与读者间的一种辩证法”(《诗歌符号学》),其间文本发挥“指示”作用和“委婉表达”作用。在张九龄《赋得自君之出矣》一诗中,首二句“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指出了具体情况,一如字面所说;末二句“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则是委婉表达。有时两种作用并存,有时曲传之意克服了具体所指。按照里法特尔的说法,从字面的指示意义( mimesis )向词语与词语 、符号与符号间的比喻意义( semiosis )的转移,即是诗歌阐释所必不可少的“符号学过程”;而且一首诗的解码始之以“初始阅读” ,继之以“回味阅读”(retroactive reading)。初始阅读时,读者也许会感到困惑,因为文本一方面可能有一些韵律、语义、语音型式,难以根据指示意义加以解决,另一方面可能只是些琐事细节的串联,由此难以窥见文本的内聚性。回味阅读时,读者的困惑之处,便成了新解释的关键,通向深长意味的关键,也就是使一首诗获得形式上和语义上的统一性的关键。读者这时始终在评论、在修正、在反复比较,从字面层次触及到了更高级的意义层次。这就是读者如何为诗歌解码的过程。8
  萧氏认为,移植西论用于中诗研究时,在斯科尔斯所论的基础上添加一个语音层次是很有必要的。于是,他总结出了下述的诗歌解码模式:
        语用学
  初始阅读--语义学   --味阅读
        符号关系学
        语音学
  他总结出这一模式主要是用来研究杜牧诗的,因为他觉得符号学式的解码程序对杜诗特别有效。9 在第三、第四两章,他把杜诗分作歌咏社会、沉思历史、咏别、写景四个部分,分别做了剖析。
  现在,我们以关于《河湟》一诗的解释为例说明之。该诗云:
  元载相公曾借箸,宪宗皇帝亦留神。旋见衣冠就东市,忽遗弓剑不西巡。牧羊驱马虽戎服,白发丹心尽汉臣。唯有凉州歌舞曲,流传天下乐闲人。
  萧氏说,在初始阅读之下,读者会遇到一些语用学层次(即关于话语一般情境)的问题:“河湟”何谓?“元载相公”、“宪宗皇帝”、“羊”、“马”、“凉州”与诗题何干?在语义学层次,“衣冠”、“东市”、“忽遗弓剑”等语也不能按照常规读法而得到解释。而颈联中“牧羊驱马”和“白发丹心”之对仗不工(这属于符号关系学),原因何在?要想解决这些问题,须寻找另外的信息。据中国舆图志所载,“河湟”指黄河和湟水的汇流地带,在今甘肃境内。由杜牧《史将军》诗可知,此地于安史乱后已为吐蕃侵占,当地汉人忍受异族统治。《新唐书》卷一四五称,元载在代宗朝为相,熟知河湟地理,曾献计收复。此即杜诗首句所指。后来元载因骄横贪奢被缢死,其计未得实现。又据卷二一六下称,宪宗亦曾计划用武力收复河湟地区。此即杜诗第二句的本事。遗憾的是,宪宗被宦官所杀,其计也未得实现。根据这些知识,便知“羊”“马”写河湟的游牧生活;“凉州”位于该地,也与诗题有关。因此,这首诗的内容显然是歌咏边陲国土的丧失和收复的希望。另一方面,“衣冠”等语亦须从较高的层次上索解。西汉景帝朝,“(晁)错衣朝衣斩东市。”(《史记》卷一○六)可见“旋见”句是以晁错之斩喻元载之缢。而神话传说黄帝遗弓剑骑龙仙去一事,则喻帝王宪宗之死。由此,亦可解决符号关系学范畴的问题。原来“牧羊驱马”由“牧羊驱马者”而来,“白发丹心”由“白发丹心者”而来,两者貌似非工对,其实不然,它们均是名词性词语。
  他认为,回味阅读基于此便可很好地理解这首诗。所有看来琐碎的因素,均在表达主题中得到了统一。首联引出关心收复失地的唐代帝相,颔联暗示他们之死和计划的破产,颈联指出河湟人民忠于唐室,却仍在异族统治之下,尾联哀叹他们已被忘却,唯有西乐传于中土。10
  符号学自认是关于符号的科学,而一旦用于实践,其科学性也就明显地反映出来了。上引萧文,虽然与传统的解读方式并没有多大区别,但它对于符号所在的层次、其间的关系、以及解读的程序,通过实例解释得一清二楚。所以,这篇文章具有一定的方法论意义。

 第三节 主题学研究
  主题学是一种以辨认作品主题为中心的批评方法。它在现代发展成为专门的学问之后,俄国文学理论家托马舍夫斯基( B. Tomashevsky,1890~1957 )称之为“thematics”,后来美国比较文学学者哈里·莱文( Harry Levin )又为之铸造了“thematology”一名。
  传统的主题学,即在单一作品内寻找一种或数种主题的做法,被称为“阐释主题学”( explicative thematics )。 它是通过研究文本的内在联系,利用归纳方法,而抽取出主题来。在课堂教学中,它得到了广泛的应用。不过,人们一般不把它当作现代意义上的主题学。
  现代主题学包括两种类型:“比较主题学”( comparative thematics )和“文萃主题学”( corpus thematics )。前者有时亦称“普遍主题”研究,源于十九世纪德国比较文学的一个分支 “题材史”( Stoffgeschichte ),旨在从众多作品中寻求一个共同的主题。它所采取的方法主要是演绎法。比较主题学未能深入作品内在的特质,又忽视了作品独具的特色,因常常受到抨击而告中落。随着比较文学平行学派的兴起,这一研究经人积极倡导,并且从结构主义的方法论得到启发以后,又出现了复兴之势。后者介于阐释主题学和比较主题学之间,它虽然也阐述多种作品的主题,但这些作品的选择不无限制。其数量有时较少,如某一作者的作品;有时则相当多,如某一时期的作品。如果所选作品数量极多,人们就很难在它与比较主题学之间划出一条明确的界线;不过两者还是有所不同:文萃主题学一直采用归纳法,把一批作品当作一个庞大的复合文本来阅读。近来在这种主题学内形成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亚类,即“文化主题学”( cultural thematics )。它旨在从一批民族(或种族)文学作品中,或者一批同性作家群体的作品中,读出同样的文化主题来。其研究范畴跨越了历史学、社会学和人类学,因而它是一种多学科的交叉研究。
  随着主题学的发展,其主要研究对象——主题也得到了多种多样的定义。这个术语的界定最初是以作者为中心,指诗人把作品置于其上的基本思想,本世纪前人们还用“道德意义”作为它的代名词。现代形式主义者(包括新批评派)削弱了它的主观性和说教性,使它的根基从作者移到了文本上来。他们受音乐创作发展主题的影响,喜欢说“主题与变奏”或“某一主题的变奏”。一些学者认为这一术语含义不清,没有多大的实用价值,有的宁可把它等同于结构,声称“结构就是我们称之为主题的东西”(诺思洛普·弗莱),有的则把它等同于作品中所有的非形式因素,甚至以“常见人物形象”(如唐璜主题)、“远见”( vision )、“神话”等术语替而代之。更为缠夹不清的是“母题”一词:有的学者与主题换用,有的认为它小于主题,是后者的组成部分,还有的(主要受民俗学研究的影响)认为它大于主题,是超出具体文本的意义单位。11
  不过,一般认为,题材是作品的材料,母题是对题材的基本概括,主题则由母题组成(有时等于母题),这三者构成了主题学研究的三个层次。此外,一些与主题相关的因素如“主导母题”、“人物形象”、“惯用话题”( topoi )等 ,也是主题学的研究对象。
  在《中国早时的母题“知”》一文中,埃里克·亨利( Eric Henry )首先追溯了“知”字的渊源。他说,此字具有赏识、理解或识别之意,如“知音”、“知己”。它获得特殊的意义和感情色彩,似在春秋末期或稍晚些时候,至战国中期,才在这种意义上得到广泛应用。最初,“知”字与占卜活动有关;《易经》里没有用它做动词的例子;《系辞》有多例,如“知几其神乎?……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但其中“知”的对象尚不包括人。《诗经》里已见“知我”之例,如“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王风·黍离》)等。在《书经》里,“知”亦少见,仅《皋陶谟》有“知人”、“安民”之语。它在《论语》里有了新的发展: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学而》
  此处“知人”为调查、研究之意;
  子曰:“……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先进》
  此处第二个“知”有知而用之意;
  子曰:“狂而不直,侗而不愿,而不信,吾不知之矣!”
  ——《泰伯》
  此处“知”有认可、赞成之意。他根据以上例证指出:
  总之,看来《论语》提供了本文所论的第一种例子,其中“知”作为“赏识”的概念,得到了充分而内向的展现;同时,也提供了下文涉及的两种极端的例子,即政治性的和个人性的、用世的和淡泊的例子。在此,虽然没有“赏识”故事出现,但这一母题的概念基础——它自古至今通过无数变化,仍在继续发展着——却已告完成。即使人们不崇拜孔子,也有许多理由视《论语》为文学主题发展史上极其重要的文本,“赏识”就是其中的一个。
  接着,他举例说明了“赏识”母题在后代文学里的发展:⑴ 求圣寻贤 。如帝王慧眼识贤 、重用贤能、从善如流、“三顾茅庐”等,有时以伯乐相马为原型;⑵ 贤人不得志。如屈原自沉汨罗;⑶ 游侠故事。这类故事的特点是报答知己;⑷ 女子和冒险者。她预知亡命者为英才明主 ,如《虬髯客传》;⑸ 才子佳人相知。其例众多 ,不胜枚举;⑹ 寻求隐者。寻求者因见隐者的屋空径荒,而知其云游,而悟其胸怀之阔大;⑺ 文人知遇。如科场考生希冀得到主考官的赏识( 《儒林外史》第三回即为一例)。12
  惯用话题研究在主题学研究中占有重要地位,因为它可以解释主题的构成。傅汉思说,中国文人的历史感是其有别于其他国家文人的特点,他们常常登临抒怀,吊古伤今。他研究了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王昌龄《万岁楼》、李白《登金陵凤凰台》、杜甫《玉华宫》等二十首唐代览古诗,认为这类吊古伤今之作包含着六种惯用话题:⑴ 登高;⑵ 沉缅于往昔;⑶ 江山长久( 与人事须臾相对照);⑷指说古人和古迹;⑸ 写景(不做历史联想)以及⑹ 潸然泪下。他说,这些诗人对待历史与历史学家不同,他们不关心历史本身,而是关心其与现在的联系。在他们看来今昔有同有异,从遥远的黄金时代直到今天,历史总是在衰落。古代的圣迹伟人可以作为一种鼓舞力量;古代伟人亦遭蹭蹬,对之回忆可作为一种安慰;此外,以古鉴今还可作为一种曲笔。13
  分析文学作品的语言、风格和结构,属于形式研究,而以作品抽象内容为中心主题学则属于另外一种研究。它涉及人类普遍具有的思想观念和志趣情愫,力图归纳作品意蕴的类型。由于这些抽象内容总是深深置根于文化传统之中,而且往往与哲学问题和历史问题相联系,所以主题学探索具有文化研究的性质,给人以广阔感和深邃感。迄今为止,国内外学者在这方面已就中国古典文学做了一些开拓,但这一范畴仍有大片空白需要填补。

 第四节 统计风格学研究
  文学作品的风格研究在东西方均发韧很早,经过长期实践,至本世纪初叶才在西方脱颖而出,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风格学”( stylistics )。它是一门分析科学,研究语言表达的种种特点及其形成和演变。所谓“语言表达”,主要指文学作品,但又不限于文学作品,所有口头的和书面的语言表达均包括在内。
  一般说来,它是在下述范畴内辨别各种风格特征的:(一)以语言特点划分语体和文体的风格;(二)以作品的语言特点划分个人或流派风格;(三)以语言运用的潮流和趣尚划分时代风格。关于风格的形成,风格学研究不外从主观和客观两个方面进行解释。主观方面的成因包括世界观、艺术素养、气质、好尚等等;客观方面的成因包括文化传统、社会环境、时代潮流以及旅行、交游等等。法国博物学家布丰( G.-L. L. de Buffon,1707~1788 )的名言“风格即人”,流传甚广,足见学者们重视作家与风格的关系。但他们也看到了问题的另一面,即风格多姿多彩,难以穷尽,我国古人所谓“风骨格力,言人人殊”(屠隆《文论》),指的也是这种情况。所以,法国作家古尔蒙( Remy de Gourmont,1858~1915 )形象地说,确定风格的做法等于试图把一袋面粉装进一只顶针里。14
  关于风格学的性质,学者们的看法并不一致。有人认为,它虽然起源很早,但在现代语言学问世之后才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也有人认为,它缺乏独立性,只能算作联系语言学和文学批评、语言和文学的中介:
  学科   语言学       文学批评
            风格学
  论题    语言       文学
  还有人认为,文学批评家关注作品的信息,试图从语码的特定用法中寻找它们所传达的意蕴;语言学家关注语码本身,试图发现特定的信息如何表明语码的构成;风格学家的目的则在于:通过引申语言学家的文学直觉和文学批评家的语言观测,而把两种方法结合起来。无论如何看待风格学,人们都毫无例外的强调,研究文学作品的风格必然会牵涉到语言学的原理和视角。无怪韦勒克和沃伦说,“如果缺乏一般语言学全面而基本的训练,风格学研究则很难取得成功”(《文学原理》)。
  现代风格学宣称,要以“客观的”或“科学的”分析,取代传统的印象主义判断。它因研究重点或研究方式的不同,形成了几个分支:(一)语言风格学,研究言语的变体,即“偏离”规范语言的各种形式,并根据变体的特点来确定文学作为不同交际工具的性质;(二)语音风格学,研究语音的表达功能,如诗歌中拟声法的运用;(三)统计风格学,采用数据统计(如统计词语复现的比率)的方法来确定文学作品的风格或真伪。现代风格学研究还拥有众多的流派,如德国心理风格学派、俄国形式主义风格学派、法国结构主义风格学派、日内瓦风格学派、英国风格学派等等。如名所示,它们各自有着独特的视角和方法。
  在第六章的《意象统计法》一节,我们已经遇到了统计风格学应用的实例,现在我们再举一个更典型的例子——陈炳藻的《电脑红学:论<红楼梦>作者》。
  陈氏认为,如果一个作家的思考被记录下来,他的表达方式和特有风格便变得十分明显。他完全有能力控制他的语言,但无法选择他语汇里所缺乏的单词或句法结构,也就是说他不能超越自己语汇的限制。基于这样的认识,陈氏试图根据《红楼梦》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里某些词语的复现情况,确定这两部分是否出自一人之手。为了更能说明问题,他另取文康的《儿女英雄传》作为参照文本。
  首先,他把《红楼梦》的前八十回分作两个部分,即第一至第四十回为“甲文本”(以下简称“甲本”,余者类推),第四十一至第八十回为“乙文本”,后四十回为“丙文本”,《儿女英雄传》为“丁文本”。这样共得四种文本。他又选取了名词、副词、形容词和表态动词,作为小说家语汇的抽样。然后,统计并计算这四种词语在这四种文本里的复现次数和复现比率。 
  他操作的过程也是严格按照统计学成规设置统计项目,按照统计学公式进行计算。他举例(表中为假定的数字,并非由实际统计所得)说明如下:
  《红楼梦》甲本副词分布表 
复现次数 单词数目 复现总次数 二栏汇总 三栏汇总 平方数
1 765 765 7647 3493 365
2 430 860 882 2728 1720
3 201 603 452 1868 1809
4 102 408 251 1265 1632
5 72 360 149 857 1800
6 42 252 77 497 1512
7 35 245 35 245 1715
总计 1647 3493     10953
  ( S ) ( S )     ( S )

  第一、二栏是指出现一次者有765个词,出现两次者有430个词,其余类推。第三栏是指各种类别(如出现三次、四次者)的“复现总次数”,它由第一、二栏同行数字相乘而得,如第六行:252〓6×42。第四栏数字是第二栏的汇总,如第二行是指出现两次或两次以上的副词,其复现总数是 882;其一般算法是:本栏数字均由第二栏最后一行数字起,向上逐行相加,加至本行而得。同样,第五栏数字是第三栏的汇总,其算法同第四栏。第六栏“平方数”,是指第一栏数字的平方乘以第二栏的同行数字,如第五行:1800〓5 ×72。
  陈氏依照上法,对各类词汇(后来又添上了小品词,如语助词、语气词等)分别做了统计,其中有一表格汇总了各种统计结果:
词汇 甲本 乙本 丙本 丁本
s s s s s s s s
名词 2073 6482 1895 5895 1687 5686 2462 7501
形容词 279 864 223 874 185 528 277 818
副词 528 6736 432 6888 481 5763 445 5534
表态动词 491 1257 455 1305 373 1162 275 606
总计 3371 15339 3005 14962 2726 13139 3459 14459
S / S 0.2197 0.2008 0.2074 0.2390

  针对上述统计结果,陈氏说,甲、乙、丙三本各类词汇的复现比率十分接近,分别是:0.2197、0.2008和0.2074,丙本比率在甲、乙本之间;丁本的比率则与甲、乙本相距较远。
  此外,他还对各种文本两两做了交叉比较,结果表明甲乙两本间的相关指数有十三项肯定,两项否定;甲丙两本间有十一项肯定,四项否定;乙丙两本间有十三项肯定,两项否定。适成对照的是,甲丁两本间有五项肯定,十项否定;乙丁两本间有七项肯定,八项否定。因此,他做出了如下结论:
  这些结果否定了高鹗续写整个后四十回的看法。这一研究(按:指本书的  统计风格学研究)支持《红楼梦》实际出自一人之手的可能性。15
  尽管新兴的统计风格学被一些人视为科学的、精确的方法,但也有人对它持怀疑态度。它明显的缺点是没有突出句法结构对风格形成的作用,——也许即使强调这一点,它也无法将千变万化、无穷无尽的句法结构,完美无缺地用统计图表表示出来。这样一来,它的功能就不能不受到限制。它在确定佚名作品的作者时,应该吸收其他方法所提供的研究结果。

 第五节 母题研究
  “母题”一词,在主题学和民俗学中有不同的含义,因此母题研究也就有着不同的内容。在这一节我们介绍的是以民间故事为剖析对象的母题研究。
  如果研究民间故事的叙事性,就不可避免地要涉及“母题”这一概念;在此它与叙事学里的定义完全一样,指的也是构成一段情节或一段叙述的不可再分的基本单位。民俗学的母题研究在本世纪取得了很大的进展,并且形成了一股热潮。芬兰学者阿尔奈( Antti Aarne)和美国学者汤普森( Stith Thompson )创立了国际通用的民间故事分类法(简称“AT分类法”);在其《民间故事的类型》(1961)一书里,世界各地的民间故事和传说被分成多种类型,并在每一种下面标明常见的或可能出现的母题。专事西方研究的民俗学家,对我国的民间文学不甚了了,但汉学家填补了这一空白。
  为了与国际上的分类法接轨,丁乃通撰写了《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他做了一些实际考察后明确指出:“……中国民间故事与流行于印欧和爱尔兰之间的故事,并无太大区分,它们之间是可以比较的。我们伟大的前辈之一瓦尔特·安德逊曾证实,许多中国民间故事与AT类型一致。”不过,即使中国故事与“世界传统分不开,它们也是明显的亚洲型”。16 他在书中分做“动物故事”、“普通故事”、“笑话”、“程式故事”等数种主要类型,其下或有若干次要类型。现在我们援引一例,以观其详:
  676 芝麻开花
  通常是由一个神奇的咒语打开了洞穴,或由一个神奇的甜瓜(南瓜、黄瓜等 ),极少情况是由于(a)薄菜刀或烧火棍(b)斧头 (c)一只公鸡或鸟(d)一只石滚或石臼(d‘)金钥匙(d”)铃(e)有时也可没有第二者介入,因为魔钥匙忘在洞里,或(f)只允许一人进洞,却进去两个人。或(g)它只在特殊情况下,对很穷的人开放。
  【篇例】《民间文学》1956年7月号第58-62页(d)等41例。17
  丁氏还指出,他的这本索引涉及到了含有民间故事的古代文学作品,因为其中多数“都包括一些传统习俗、仪礼事件、传说、神话、民间轶事等方面的简要叙述”,譬如“城市的月亮更圆”、“怕老婆”、“妒妇”等口传故事,即“见诸于古代文学的记载”。18
  爱伯华( Wolfram Eberhard )的中外民间故事平行比较,是母题研究的另一种类型。在《近东和中国民间故事研究》一文中,他首先就研究方法做了说明。他批评一些研究者,只要看到不同的民间故事表面上稍稍相似,就过分地把它们扯在一起,还想当然地为之建立世界范围内的联系。他认为,从本菲( Benfey )——首次把欧洲大多数民间故事溯源到印度的学者——的时代起,比较不同文化地区的民间故事应采用哪种方法这一基本问题,迄今仍未得到解决。而他与他人关于安纳托利亚(土尔其的一个地区)民间古诗的研究已经证实:如果所研究的民间故事仍在不同地区流传、演变,那么这些地区就积蓄着一些母题,以及母题链,它们在某种限度内可被讲述者串接起来。因此,(一)如果某类故事的几种讲述形式有着明显的类似之处,那么就可以看作它们事实上有关联;(二)如果它们只是母题完全相同,而母题串接的序列不一样,那么就应该首先研究这些母题在各种文化中的状况和组接,同时考虑所有有用的历史事实和社会事实。只有能够证明母题或母题序列并不适合一种文化的一般框架,而基本上属于另一种时,才能得到这个故事一定是由此地流传到了彼地的结论。
  然后,他对一个在中国和近东流传的民间故事的母题做了比较:
近  东 中  国
⒈一个穷人必定要娶国王的女儿(因命中注定)。 ⒈一个穷人爱上了一个富人的女儿。
⒉国王为了摆脱他,派他到太阳上去收税。 ⒉他要去问如来佛,如何得到作为聘礼的三件宝贝。
⒊路上,他遇见⑴一个僧侣,求他问太阳自己何时升天。 ⒊路上,他遇见⑴几个和尚,请他问问如来,为何无人到他们的寺庙来朝拜神灵;
⒋⑵四十个强盗,他们要他问问是否能升天; ⒋⑵——
⒌⑶一个种树人,求他问问为什么苹果树结的果实那样酸,为什么井水那样苦; ⒌⑶一个种树人,求他问问果树为什么不开花;
⒍⑷一条半身在岸上,半身在水里的鱼,要他问问它为什么必须忍受这样的痛苦。 ⒍⑷一条龙,求他问问它为什么还不能到天上去。
⒎这个穷人答应代他询问,接着这条鱼用背驮他到大海的彼岸去。 ⒎这个穷人答应代他询问,接着这条龙就用背驮他到彼岸去。
⒏他又遇见一位老人,老人告诉他: ⒏他又遇见一位老人,老人告诉他:
⒐⑴那个所谓的僧侣要进地狱,因为他贪得无厌; ⒐⑴那几个和尚私藏金子;
⒑⑵那些强盗将要升天堂,因为他们悔改过错; ⒑⑵——
⒒⑶他必须挖走埋在树下和井里的珠宝,然后苹果和井水就会变甜; ⒒⑶他必须挖走埋在树下装满金子的罐子;
⒓⑷那条鱼口中贵重的珍珠也必须取走。 ⒓⑷那条鱼必须把珍珠交给他。
⒔这个穷人现在变得富起来了,便娶了国王的女儿。 ⒔这个穷人现在能拿出聘礼来了,他娶了亲。

  他将两地所用母题如此一一对照后指出,这个故事在近东和在中国的讲述形式完全一致,它一定是从一个地方流传到了另一个地方。
  最后他又以母题为单位,分析了这个故事在两种文化环境中流传情况。他说,在近东的讲法里,婚姻命定母题反映了伊斯兰国家的宿命论,当地有几个故事以此为中心母题;在太阳上收税与安纳托利亚的谚语有关;邪恶僧侣和虔诚强盗(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强盗”)探问未来的母题在地中海地区很流行;井水不能饮用、河鱼即将断水这类现象,在近东很常见。这一切均说明上述母题已深深嵌进了近东的一般文化之中。此外,这个故事也以不同的形式在当地广泛流传。所以,割断这个故事与近东的联系,就会看到一种明显的不足。在中国的讲法里,故事母题同样与中国文化相融洽。不过总起来看,这个故事没有嵌入中国民间故事的主体,与中国的其他民间故事没有联系,它不见于书面作品,不见于中古和上古的文献。只是它的一些母题出现在中国本土的故事里,也有一些出现在中国的小说和传奇里。而且它只能在中国的东南沿海和南方沿海找得到。总之,这个故事的诞生地一定是在近东,很可能在伊朗,后来在十五世纪(郑和下南洋时)由海上传入了中国。19
  根据上述两种研究可知,无论是为母题划分类型还是对母题平行比较,都为中国民间文学与世界各国的民间文学建立联系提供了可能。
  注释:
  1 白保罗《董说》(波士顿,1978)第103~104页。
  2 参见荣之颖《西方体格心理学与<红楼梦>三女性》,夏雪等中译,载于《中国比较文学》1988年第1期。
  3 参见上引白著,第95~98页。
  4 白保罗对何谷理的硕士论文有较详的评介,上文中的有关引文和概述均出自上引白氏的著作,参见第103~106页。
  5 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高名凯中译本;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第38页。
  6 参见罗里·赖安( Rory Ryan )等编 《当代西方文学理论导引》(李敏儒、伍子恺等中译本;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6),第78~80页。
  7 萧庆松《中国诗歌的符号学阐释——以杜牧诗为例》(美国亚利桑那大学博士论文,1985)第一章,第2~3页。
  8 除了萧庆松描述的解读过程之外,符号学还有更复杂的内容。例如,⑴皮尔斯建立了符号体系,并对它们做了细致的分类研究;⑵乔纳森·卡勒以符号学观点继续发展结构主义,认为文学符号学应该关注赋义活动和阐释成规;⑶前苏联塔尔图学派的尤里·劳特曼( Yury M. Lotman )认为,文学文本应该看作是自然语言和无数文学信息的双重语码;⑷克莉思特娃( J. Kristeva )是后结构主义者,她主张符号学不应关注符号体系本身,而应关注既创造又破坏符号体系的赋义过程;⑸巴尔特也将结构主义和符号学结合起来,对种种语码做了详细的研究;⑹莫斯·佩堪( Morse Peckham )采取激进态度 ,声称符号的意义是对它所作的任何反应,但他仍然坚持认为,只有根据历史和哲学做出的解释才是站得住脚的解释;⑺拉康把符号学用于精神分析,为无意识现象建立符号结构。
  9 参见上引萧文(注 7 )第一章,第1~35页。
  10 参见上引萧文,第三章,第109~116页。
  11 参见艾琳娜·马卡里克所编《当代文学理论百科全书》(出处见第七章注 8 )“主题”条,第642~646页。
  12 埃里克·亨利的文章载于《哈佛亚洲研究》第47卷第1期(1987)。
  13 参见傅汉思《唐诗中的怀古》,载于亚瑟·F·赖特( Arthur F. Wright )等编《唐代的透视》(纽黑文、伦敦,1973)。
  14 参见卡登( J. A. Cuddon )《文学术语词典》(伦敦,1979年版)第663页。
  15 上引陈著1986年于香港出版;引文见“前言”,第Ⅷ页。
  16 丁乃通《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赫尔辛基 ,1978)前言,转引自孟慧英等中译本(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3),第14、27页。
  17 上引书,第75页。
  18 上引书,第19页。
  19 参见爱伯华《近东和中国民间故事研究》 ,载于他的论文集《中国民俗研究及其他》(布卢明顿,19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