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7年第7期
阮籍《咏怀诗》中的孤独意识解读
作者:黄媛媛
内心的一切烦忧都是可以得到消除的。
四、不可调和的儒道理想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在中国文化里,隐还分两种,一种是儒家式的归隐,一种是道家式的归隐。我们必须明确,阮籍所向往的归隐是道家式的归隐,这对我们理解阮籍的孤独意识的产生是很有必要的。儒道两家对人生价值及其实现方式的理解完全是对立的。儒家强调的是在社会中确立个体的价值。当社会环境不利于怀抱的施展时可以退而“独善其身”。一但条件允许则应当回归社会“兼济天下”。阮籍的老朋友,“竹林七贤”之一的山涛,遵循的正是这条“穷居达济”的原则。山涛在局势最为混乱时曾有一段短暂的归隐。当司马氏在党争中取得了决定性胜利之后,在司马师的动员之下,他很爽快地就出仕了。不仅官运亨通,连连迁升,还成为深受晋武帝器重的大臣。道家强调的是在超轶社会中确定个体价值。在政治或历史观层面上主张绝对的无为而治。在人生哲学层面上主张返朴归真,保全人性的自然纯真,追求“无为而无不为”或无待式的“逍遥”精神境界。对于道家信徒而言,不存在回归社会的问题,社会恰恰是他们所要遗落的对象。
事实上阮籍一生都没能实现归隐山林的愿望。在他所处的那个动乱年代里,以他这样大的名气,坚持归隐不仕只能是自寻死路。他的好友嵇康之死就是个典型的例子。对于这一点,阮籍心理非常清楚,于是他在司马氏那里一直做着个遗落世事的大官,追求精神上的自由。阮籍在晚年写了一篇《大人先生传》,设计了一个他理想中人格形象——大人先生。在这篇文章中,阮籍借“大人先生”自述其生活旨趣道:“必超世而绝群,遗俗而独往,登乎太始之前,览乎忽漠之初,虑周流于天外,志浩荡而自舒,飘飖于四运,翻翱翔乎八隅。欲以肆而彷佛,洗漾而靡拘,细行不足以为毁,圣贤不足以为誉。变化移易,与神明抉。廓无外以为宅,周宇宙以为庐,强八维而处安,据制物以永居。”这就是要超越现实世界,同时超越自我,抛弃一切世俗的礼法习俗,遗世独立;不仅如此,还要超越自然,超越时空,回到宇宙初始的混沌状态中去,从而保持精神上的绝对自由。在现实生活中,他纵酒谈玄,“不与世事”,“口不臧否人物”(《晋书,阮籍传》),置当时社会公认的礼俗于不顾,我行我素,惊世骇俗。阮籍在他可能的范围内身体力行着“大人先生”的主张。如果说,阮籍真做到了完全的精神自由,那么由济世和归隐山林均不能实现所引发的孤独是完全可以“治愈”的。可事实完全没他想象中的乐观,在很多情况下,自己都会背叛自己,他始终都无法忘怀世事。
当我们把一句句归隐的“口号”还原到其出处时,会发现主张精神逍遥的诗人总是在对种种社会现象愤愤不平。且看这首归隐诗:
猗欤上世士,恬淡志安贫。
季叶道陵迟,驰骛纷垢尘。
宁子岂不类?杨歌谁肯殉?
栖栖非我偶,徨徨非己伦。
咄嗟荣辱事,去来味道真。
道真信可娱,清洁存精神。
巢由抗高节,从此适河滨。
(其七十四)
在诗中,诗人抨击那些在乱世中追逐名利富贵而惶惶不安的士人。他觉得在这个世上再也找不到一个与自己一样志趣高尚,安贫乐道的人了。在失望之余,他想到了离开这个令他愤慨的世俗社会,步随巢父、许由这些上世的著名隐者,遁居河滨,不涉世事。再看这一首:
河上有丈人,纬萧弃明珠。
甘彼藜藿食,乐是蓬蒿庐。
岂效缤纷子,良马骋轻舆。
朝生衢路旁,夕瘗横术隅。
欢笑不终宴,倪仰复欷歔。
鉴此二三子,愤懑从此舒。
(其五十九)
诗人借《庄子·列御寇》中的寓言故事讽刺追逐荣华富贵之人,说他们混迹于险恶的名利场,无异于九重之渊,恶龙颌下取珠,隐藏着极大的生命危险。诗中除了表现对名利小人的鄙夷、嘲讽之外,还带有一种诗人对自身处事之道的得意。
以上两诗,诗人的隐世之志表达得非常坚决、肯定。然而,他的愤慨、鄙夷、嘲讽,甚至是得意,恰恰从反面证明了他对世事的不能忘怀。阮籍对世事的关注还体现在《咏怀诗》大量历史典故的使用之中。非常典型的例子,就是组待中有三首都是写诗人登临大梁古城之所感所思的:
徘徊蓬池上,还顾望大梁。
绿水扬洪波,旷野莽茫茫。
走兽交横驰,飞鸟相随翔。
是时鹑火中,日月正相望。
朔风厉严寒,阴气下微霜。
覊旅无侍匹,倪仰怀哀伤。
小人计其功,君子道其常。
岂惜终憔悴,咏言着斯章。
(其十六)
昔余游大梁,登于黄华颠。
共王宅玄冥,高台造青天。
幽荒邈悠悠,凄怆怀所怜。
所怜者谁子,明察自照妍。
应龙沈冀州,妖女不得眠。
肆侈陵世俗,岂云永厥年。
(其二十九)
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台。
箫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
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
歌舞曲末终,秦兵已复来。
夹林非吾有,朱宫生尘埃。
军败华阳下,身竞为土灰。
(其三十一)
大梁是战圈时魏国都城,古今学者大多认为,阮籍以古之魏国事典寓今之魏国政事。今人徐公特认为, 《咏怀诗》的第十六道是暗寓司马氏当道,屠杀异己的“高平陵政变”。第二十九第三十一首是阮籍感叹魏明帝喜欢歌舞,骄奢淫逸,大兴土木,造成国家困顿,导致“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又痛惜明帝虽有人君气概,但却不辨忠奸,最终亡于晋。很明显,徐公特的这番见解是建立在“不贰忠臣论”的基础之上的。阮籍心里到底是支持曹氏还是倾心于司马氏,一直是学界争论不休的话题,因此,阮籍这三首诗是否如徐公特所解,实有所指,可暂不论之。但毫无疑问,阮诗“三顾”大梁古城,肯定有其现实的深意。诗人从历史中感受到的深沉忧患意识,正是诗人自觉地以历史为参照思考社会的结果。以上所引诗歌并非是阮籍“刺世”诗的全部,然完全足以证明,朝隐时的阮籍根本无法实现精神上的自由。《大人先先传》只能是他用理性所设计出的理想人格形象。这种“精神自由”的理想归根到底来源于庄子“有人之形,无人之情”的主张,即要求个体泯绝主体意识,把一切生死、福祸、贵贱、穷通、成败等视为暂时、相对的现象,是道的运行过程中的不同表现形态,从而将主体汇入大道之中,“安时而处顺,衰乐不能入”(《大宗师》),“至人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应帝史》)。这样,个人将不会再有任何烦恼,从而实现精神的逍遥。但是,生活在大千世界中的人根本不可能泯灭自己的精神存在。庄子的主张不过是一种设想与假设罢了。因此,阮籍的“大人先生”不过是他为摆脱痛苦所制造的一个美梦。他根本就不可能,也宋曾忘怀过世事。另外,做为一个从儒家阵营中杀出来的玄学家,当他力图遗落世事之时,在他的潜意识层面,仍然在以儒家思想文化作为考虑、分析问题的参照系,因此,对黑暗现实产生忧患、慨愤、失望等种种入世的情绪是在所难免的,从上述两个意义来说,阮籍道家理想也彻底宣告破灭了。
阮籍的一生都被重重矛盾所折磨着:济世与归隐的矛盾,济世与不能济世的矛盾,归隐山林和不能归隐山林的矛盾、追求精神自由却无法获得精神自由的矛盾……终其一生,他都无法找到一个可以诗意栖居的精神家园,陷入了孤独的黑洞之中而无法自拔!《咏怀诗》则成为了绝望孤独者的哀歌。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