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2期

家宴

作者:冯 涛




  马 铃 薯
  
  烤牛肉,炖韦克斯福德① 马铃薯,浓得可以用来染发的肉汤——都是拉里的最爱,但他唯一能闻到的气味还是那个黑家伙用的香水。不过那也不算糟。那起码能让拉里保持——注意力集中。正是这么回事。
  “真好,”他对莫娜说,用叉子指着盘子。
  他眼看着那个黑家伙把马铃薯一块块消灭掉,仿佛他就土生土长于戈里② 似的。他的盘子从来不会空下来。他叉起一块马铃薯,莫娜或斯蒂芬妮就会从大碗里再给他添一块,他也从不拒绝,只是每次轻轻地说一句“谢谢”。
  “尼日利亚也有这样的马铃薯吗?” 拉里说。
  “没有,”本说。
  “很不错,对吧?”
  本看了看拉里,而拉里看得出来:这家伙明白是怎么回事——你可不能在一家爱尔兰人的餐桌上侮辱爱尔兰的马铃薯,特别是在夏天,即使餐桌的主人从来没有亲自挖过一颗马铃薯。
  “很好吃,”本说。“谢谢您。”
  “应该谢谢大厨,”拉里说。
  “他一进门就没停过谢我,”莫娜说。
  “这也应该,”拉里说。他又一次指着盘子。“棒极了,”他说,而且说的时候看着本。“我说的没错吧?”
  “啊,您有完没完,爸,拜托,”特蕾西说。“他每年夏天都这样,”她告诉本。“对新上市的马铃薯唠叨个没完。”
  “这就像为了爱尔兰的自由而战一样,”莫娜说。“站起来为马铃薯而战。”
  拉里微微一笑;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
  “你们在尼日利亚主要吃什么,本?”他问道。
  “弄到什么就吃什么,”小劳伦斯说。
  这下子房顶都塌了。
  一是劳伦斯讲话的内容,这没错,还有就是他终于开口说话了这个事实。据拉里所知,这是圣诞节以来劳伦斯第一次开口说话,当时他在客厅里病了,说了句“抱歉”。等到拉里琢磨过来他儿子到底说了些什么时,小劳伦斯的脑袋和肩膀已经遭到五位淑女的痛击——他四个深爱的姐妹外带他妈。
  “我只是在开玩笑!”
  “那我也是!”斯蒂芬妮说,一边拿她的甜点调羹打他的头。
  “道歉!”
  “对不起还不行。”
  “真诚一点!”
  劳伦斯已经倒在地板上,正努力朝门那儿爬。
  “没关系,”本说。他站了起来。“没关系。我接受道歉。”
  每个人都看着他。
  “对这种侮辱我已经习惯了,”他说。
  “在这个家里不允许,”拉里说。然后转向劳伦斯,“起来吧,你这个混蛋。”
  然后大家重新落座,劳伦斯也坐下了。劳伦斯不好意思地瞥了本一眼。
  “我不是故意的,”他说。
  本点了点头。“是呀,”他说。“但……大家都不是故意的。”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劳伦斯说。
  “我知道。”
  拉里说话了。“他是真心诚意的。”
  “我知道。”
  本毫不回避地直视着拉里。目光中没有感激,也没有赞同或是无所谓的表示。不过也没有恼怒,拉里也看不到受到伤害的迹象。就在此时此刻,拉里一下子清楚了:他喜欢本。
  “经常发生吗,本?”莫娜说。“我是说这种事?”
  “是的,”本说。“恐怕是的。”
  “一天到头都有,”斯蒂芬妮说。“他每次走在街上总有人冲他嚷些伤人的话。”
  “这可太差劲了,”拉里说。
  “而且不仅是像他那样的瘪三,”斯蒂芬妮说,指着小劳伦斯。“还有看起来很体面的人。比如那些穿着成套西装的家伙。而且还有带着孩子的妇女。”
  “上帝,”莫娜说。
  她望着本,但又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那些在嘴边的都是空话。
  “哦,”拉里说。“我只能说,我代表爱尔兰人民向你道个歉。爱尔兰人还是很热心、友好的,本。”
  “也许吧,”斯蒂芬妮说。
  “给我个机会,亲爱的,”拉里说。“本,在1985年的人道救援运动中,爱尔兰人捐的钱比世界上任何国家都要多。而爱尔兰只是个弹丸小国。”
  “那又怎么样?”斯蒂芬妮说。“那只是愚蠢。”
  “闭嘴,亲爱的,”拉里说。
  他被她惹火了。他正努力把话扯到关键所在,扯到他想跟本谈的话题。他想温和但是坚决地跟本明言。他不想被误解。“他们是给吓的,本,”他说。
  “我才不闭嘴呢,”斯蒂芬妮说。
  “你先给我闭嘴,看在他妈的耶稣的份上,”拉里说。
  “你是在为那些侮辱说话——”
  “拜托!”那是本。而且他又站了起来。“求求你。”他看着斯蒂芬妮。“斯蒂芬妮,你对你父亲这么缺乏尊敬真让我感到震惊。”
  “好家伙,本,”拉里说。
  “而你的话,”本说,他的目光从斯蒂芬妮身上转向了拉里。“我不想听你这种亵渎的话。我觉得你的话才是最伤人的。”
  现在轮到拉里站起来了。
  “你他妈的说什么?”
  
  裸体大厨
  
  他们站着,彼此紧盯着对方。拉里能感觉到自己在哆嗦。他的脸在燃烧。他能感觉到心脏怦怦地直接把血压到他的脸上和腋窝。
  他望着对面的黑家伙。拉里看不到一点汗珠。黑人也会脸红吗?即使这个家伙真的脸红了,拉里也看不出来。
  这不公允。拉里觉得自己毫无遮蔽,蠢不可及,尤其是怒不可遏又毫无办法。那个家伙就只是站在那儿望着他,就像他是刷在公共汽车站的一副广告。
  “从我家里出去,”拉里说。
  他自己都不知道会说出这么句话来。
  “如果这是您希望的,”本说。
  再想收回这句话,坐下来重新开始已经太迟了。拉里觉得更绝望了。他眼看着那个黑家伙绕过餐桌朝门口走去。
  这时莫娜把腿一伸,推开椅子站在了本正前方。
  “待在你的座位上,本,”莫娜说。
  “但,”本说,“我似乎不受欢迎。”
  “三点,本,”莫娜说。“首先。我们欢迎你。第二点。我花了一整天制作甜点;这是我从《裸体大厨》上搬下来的——”
  “要是都从裸体大厨身上搬下来就更好了,”特蕾西插嘴说。
  “你先给我闭嘴,”莫娜说,她再次望着本。“所以你得等到把你那一份吃完才能走。还有,第三点。从你的高头大马上下来,我们边喝咖啡边好好聊聊。怎么样?”
  本低头望着莫娜。“甜点是什么?”他说。
  “巧克力布丁。”
  “加奶油?”
  “没错。”
  “那我留下来。”
  “好小子。”
  “对此我没有发言权了吗?”拉里说。他不问也知道答案。
  “没有,”莫娜说。
  不过拉里的怒气倒是消了,大脑也重新开始运转。他很清楚:是莫娜救了他。而且他已经看到过那美妙的巧克力布丁了。他坐了回去。
  本也坐了回去。
  斯蒂芬妮去厨房拿布丁,莫娜努力想填平拉里和本之间巨大、沉重的隔阂。“那么,本,”她说,“你在尼日利亚还有家人吗?”
  “有的,”本说。“我母亲几年前去世了。是三年前的上个礼拜。”
  “哦,我很抱歉,”莫娜说。
  拉里也想这么说来着,但他没说——他也不能说。
  “我父亲跟我一个姐姐住一起,”本说。
  “在哪儿?”莫娜说。
  “卡杜纳。”
  “我没听说过这个地方。我只知道拉多斯。”
  本微微一笑,耸了耸肩。
  “当然,”莫娜说,“我也不认为你在来这儿之前对爱尔兰就了解多少,是不是?”
  “是的,”本说。“您说得没错。我知道都柏林。还有贝尔法斯特,当然了。还有炸弹和冲突,还有伊安·佩斯利博士。我还知道一个叫达纳的爱尔兰人赢了欧洲电视网的歌手大奖赛。”
  所有的人都笑了,包括拉里和劳伦斯。
  “你从哪儿看到的?”
  “我不知道,”本说。
  这时斯蒂芬妮端着甜点回来了,甜点上了桌。
  “哦,天哪,看呀。”
  大家都惊叹不已,往后靠靠,好给辉煌的布丁让出舞台。莫娜站了起来。大家眼睁睁地看着她把布丁切成八份。即使她用了测量仪,也不可能分得更加公道了。她每个盘子上放一块。盘子从姐姐传到妹妹传到兄弟传到妹妹传到黑人客人传到妹妹再传到老爸,最后,莫娜把最后一块留给自己,她坐了下来。大家都抄起了叉子。
  “现在,”拉里说。“我们就来尝尝它有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好吃。”
  “你还有别的家人吗,本?”莫娜说。
  “还有,”本说。“我还有个兄弟。”
  “弟弟还是哥哥?”
  “是哥哥,”本说。“非常好吃。谢谢您。”他冲莫娜微微一笑。“真高兴我留了下来。”
  突然,巧克力从拉里的鼻子底下不翼而飞了,他现在唯一能闻到的气味就是那个黑家伙的香水。
  “他在跟我老婆调情呢,”他自言自语。“他妈的,他想讨好家里所有的女人。”
  “你哥哥是做什么的?”莫娜问本。
  “他是个医生,”本说。“准确地说——他会成为一个医生。他马上就会重新开始他的学业。”
  “他为什么中断了?”拉里说。
  “拉里。”莫娜在警告拉里。她又朝本转过头去。“姐妹们呢?”她说。
  “我有三个姐妹。是两个。”本现在看来稚气得很;他低头望着桌子。“三个,”他说。“我有三个姐妹。”
  “出了什么事?”莫娜说。
  本起先什么也没说。斯蒂芬妮微微耸了耸肩;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姐姐,”本终于说。“我有个姐姐。失踪了。”
  突然,拉里感到一阵寒意。
  
  双份巧克力
  
  拉里望着对面的本。他看到一张努力想控制自己的脸。两眼湿润,额头冒出一层汗珠。每次呼吸都仿佛是痛下决心。
  “这事发生在,”本说。“发生在我离开尼日利亚之后。”大家都等着。“我是在我哥哥被捕后不久离开的。”
  拉里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知道“失踪”意味着什么。他看过一个节目,好多年前了;妇女们到一个郊外的垃圾堆去找她们丈夫和儿子的尸体,那是南美的某个地方,每天早上都去。他正好看到一群女人爬上冒着蒸气的垃圾山。其中一位捡到一件衬衫;这件衬衫就从一个女人传到另一个女人手里。
  大家都在等着本开口说话。
  拉里想起了他当时的希望和祈祷,希望耶稣基督保佑那不是一件她们认识的衬衫。然而他马上又改了主意。因为他开始懂得这种寻找已经持续了多长的时间。其中有几位老太太,当她们第一次走出城市到这个垃圾堆来的时候还不老呢。搜寻某种证明,俯下身来掘地三尺地找,又惟恐找到什么。第一要务,每天早上,终其一生。
  拉里犹豫着该不该问这个家伙一个问题,对他表示安慰。但他知道:此刻,他的声音,任何声音都会成为对他的冒犯。
  本的目光呆呆地盯着莫娜身后的墙。
  “有一天她去上班。但她实际上没去——她没能到达上班的地方。她也没有回家。”
  “她是做什么的,本?”莫娜说。“她的工作,我是说。”
  “她是个教师。”
  “她叫什么名字?”斯蒂芬妮说。
  “朱弥,”本说。
  大家都等着。
  “在我妈妈家和学校之间的某个地方。朱弥——”他耸了耸肩。
  “那时你妈妈还健在?”莫娜说。
  “是的。”
  “哦,上帝保佑她。”
  “是的。”
  “他们没发现她的任何线索?”
  “如果你的意思是指我的家人,”本说,“是的。他们什么都没发现,如果指的是当局——”他再次耸了耸肩。“我姐姐公开宣扬她的思想,”他说。“那算得上是个危险的行为。在特定时候的某些地方。”
  “就像当时当地,”拉里说。
  “是的,”本说。
  “对你的不幸我感到很难过,本,”拉里说。
  本点了点头,点了两次。“谢谢。”
  莫娜把手压到本的手上,过了一会儿又拿开了。
  瓦妮莎说话了。
  “你哥哥已经在你的家乡出狱了。”
  “是的,”本说。“他又成为自由人了。”
  “不管怎么说,这是件好事。”
  “是的。”
  有那么一刻,谁都没说话。不是拉里不想开口。他的确想说点什么——想得很。说点什么都行,任何陈词滥调都成。他只是想不停地说呀说,填满眼前的空白。他想听到他的孩子们重新唧唧喳喳嘻嘻哈哈。他想让他的家里充满喧哗,以证明大家都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但这儿还有可怜的本。他妈妈,他姐姐,他哥哥。拉里能说些什么呢?
  他冲着他的空盘子点点头。“棒极了,”他说。
  “我做了双份的巧克力,”莫娜说。“在冰箱里还有一份。”
  大家都朝她看去。上帝啊,他们都爱她;她总是,总是把事情干得那么妥帖。
  “要我去拿来吗?”斯蒂芬妮说。
  现在大家都望着本了。这取决于他。
  他看见大家都望着他,他的嘴轻轻地张开了,就保持那样不动了。就仿佛他变成了他本人的一张照片,他照片上的眼睛紧盯着拉里。然后他转向莫娜,终于开口了。
  “朱弥,”他说。“朱弥很爱吃一种我们叫做奥基的食物。有点像巧克力。那,好吧。请去拿吧。”
  斯蒂芬妮走进了厨房。大家又能开口交谈了。
  “你哥哥还要在你的家乡继续待下去吗?”特蕾西问。
  “是的,”本说。“他不想走。他很乐观。”
  “他在那儿安全吗?”
  “他认为是安全的。”
  “你回去过吗?”莫娜说。
  “没有,”本说。“自从离开就没回去过。我倒是真想回去一次。”
  “那干吗不回去?”拉里说。
  不知谁踢了他一脚。
  
  疯狂的小家伙
  
  是劳伦斯。
  “踢我干吗?”拉里说。
  胫骨上砰地一声。
  “道歉,”劳伦斯说。
  “干吗道歉?”拉里说。
  “你要他回尼日利亚去,”劳伦斯说。
  “不,我没这么说。”他看着对面的本。“我没这么说,”他说。“我只是想知道你干吗不回去一次。就这么回事。”他又看看劳伦斯。“就这么回事。”
  “路费太贵了,”本说。
  “啊,当然了,”拉里说。他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还有,”本说,“如果我离开了爱尔兰,再想回来就难了。”
  “不过,”拉里说,“不介意我直言吧?如果你哥哥满怀信心。如果他能在那儿快乐地生活下去。而且他还要继续学习医科,或是无论什么——”
  “我为什么不回去?”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拉里说。
  “我想在这儿住下来,”本说。“起码眼下是这样。我想让我的孩子——”拉里望着斯蒂芬妮。并没有红头涨脑,眉毛眼睛的。“——就像这儿的孩子一样生活。我想让他们把舒适当作理所当然的事。我想口袋里有些钱。您认为这有什么不妥吗?”
  “不,”拉里说。“祝你好运。”然后他又说。“我确信你们会成为幸福的一对儿。”他是真心实意的。他都能看到他的外孙了——他不得不飞快地眨眨眼睛,把眼泪挡回去。一帮疯狂的小家伙,在楼梯上爬上爬下。有四个或是五个——都是小姑娘,要么有一个男孩。既是黑人又是爱尔兰人,斯蒂芬妮和本的完美结合。他甚至都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他能感觉每个星期天下午他们来闹腾时他的家在摇晃。
  “你在想什么?”斯蒂芬妮说。
  “哦,”拉里说。他微微一笑,耸了耸肩。他没什么好说的了。“我祝福你们”太正式了,“干起来吧”又有点太粗鲁。
  “我们没打算结婚或者什么的,”斯蒂芬妮说。
  “你说什么?”拉里说。“在所有这一切之后?”
  “什么一切?”
  “所有这些,”拉里说。他朝着桌子点了点头。“整个的过程。所有这些谈话和那些事情。”他竭力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要太过斩钉截铁。“为什么不?”
  “我们只是朋友,”斯蒂芬妮说。
  “好得该死的朋友,”特蕾西说。所有的姑娘和莫娜都哈哈大笑,斯蒂芬妮这时候脸红了。
  “一边去,”她说。“胡说些什么。”
  本,在她一旁,看起来高兴是高兴,就是有点难为情。而拉里,突然之间,也高兴起来了。
  本站了起来。
  “我必须走了,”他说。“要赶公共汽车。”
  “前提是我得送你出去,”拉里说。现在,他们站在大门前,就他们俩,拉里和本。
  “这么说来——”拉里说。“一切顺利喽,我想。”
  “是的,”本说。
  “她们都很棒, 对吧?” 拉里说。“姑娘们。”
  “是的,”本说。
  “没错,”拉里说。
  他够高兴的了。他不是个种族主义者。有个黑家伙就站在他身旁,而他还想当他的岳父。他不能肯定到底为什么,但那一点关系都没有。一个跟他女儿上床的黑家伙,也许一星期就干两三次。而且这很好。拉里瞧着本,他喜欢他。
  “好吧,”他说。“也许,下次什么时候再见。”
  “没问题,”本说。
  “回见。”
  “再见。”
  拉里把门带上了。
  (责任编辑 孟丽)
  
  注:
  ① 都柏林东北部一个区。
  ① 北爱尔兰一城市。
  ① 国际级黑人超模。
  ① 好莱坞著名黑人喜剧电影明星。
  ② 生于1927年,美国演员和导演,其电影作品包括《蔑视者》(1958年)和《战场百合》(1963年)。
  ① 爱尔兰一地名。
  ② 爱尔兰一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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