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6期
友善的天空
作者:曲 丹
当饮料车推过来时,爱伦醒了。她嘴里酸酸的,头痛得厉害,扶手好像能活动一样,顶住她的肋骨。她梦见了罗伊。他曾把她的生活搞得一团糟,就像一个男孩肢解昆虫,然后把它的腿拔下来一样。她梦见了罗伊和教师休息室里丢人的那一幕。不知怎的,她妈妈也目睹了那一幕。她梦见自己和罗伊在床上,他勃起的部位僵直坚挺(其实是座位扶手)。他的手滑过她的胸廓,后来发现原来是沃尔多——那只狼蛛——爬到她胸前。“要喝点什么吗?”大脸盘的空姐问道。与爱伦同座的两位乘客似乎都在等待她的回答。“苏格兰威士忌加苏打水,”她脱口而出。
爱伦身旁那个陌生人,那个把座位让给她的人,正摆弄着手提电脑,屏幕上柔和的蓝光轻柔地照亮他的嘴唇和眼睛。他抬头看着空姐,手指平稳地摆在键盘上,轻轻地说:“请给我来杯夏敦埃酒①,好吗?”接着轮到马鞍囊女士了。“雪碧,”她说,低沉的声音被飞机的嗡嗡声吞没了。
那个男人向后靠在椅背上,好让空姐向前探身把酒递给爱伦。然后他飞快地打了些什么,把电脑合上,迅速放到托盘桌下的膝盖上。他从空姐手里接过已经打开的酒瓶、玻璃杯、餐巾和花生,整洁地摆在面前,微笑着转向爱伦。“桌上这么多东西,胳膊肘都没地方放,”他边说边从他们共用的扶手上抽回胳膊。“就像关在棺材里——或者戴着中世纪的刑具,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爱伦喝了口酒,喉咙里火辣辣的。他长得不错,很帅——不只是帅。这时,飞机突然隆隆作响,平坦灰暗的大地展现在飞机下面。他容光焕发,英俊潇洒,就像天使神采奕奕地从窗口飘进来,坐在她旁边。可这与她并没有多大关系。罗伊也很英俊,但她已经和英俊潇洒的人、和五年级学生告别了,和她独自在那个烟雾弥漫、棕榈笼罩的大城市里生活的所有失败告别了。她要翻过生命中的这一页,谱写崭新的篇章。“一只水桶,”她说,“正飞越尼亚加拉大瀑布。”
他哼笑了一声说:“是啊,只有在水桶里才不需要为自己准备漂浮器具。”
爱伦不知说什么才好。没什么事好做,她又喝了一口酒。显然,她正感到酒精的威力,但在被大雪、机械故障、奔向四面八方的人群无休无止地耽搁了那么长时间之后,走在奥黑尔机场①迷宫似的走廊里时,她是醉是醒,又有什么关系呢?三根缆绳抵狂风②,对,他们不就是这么说的吗?可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猜想是使用快速横帆船的那个年代用的航海用语,那时只要你坐船航行,就会呕吐不止。
午餐送来了。大脸盘的空姐又殷勤地向爱伦弯身,问她那永远不变的问题:“鸡肉还是意大利面?”爱伦不饿——她不想吃东西——可不知为什么,她向她的邻座发问。他们的脸靠得很近,胳膊肘相碰。他左脚离开地面,膝盖像柱子一样向上翘起。爱伦说:“我不太饿,但如果我要份午餐,您愿意全部吃了,或者只吃一点儿吗?我是说,您多吃一份,可以吗?”
他好奇地看着她,然后说:“好啊,乐意效劳。”空姐在一旁等得有点儿不耐烦了,嘴角露出僵硬的笑容。“我要鸡肉,”他对空姐说,“给这位小姐来点儿意大利面。”接着,他一边把盘子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一边对爱伦说:“您肯定不想吃吗?我知道这算不上美味佳肴,但您也应该吃点儿。他们给您提供食品,就是为了帮您打发时间,让您不感到四肢发麻,单调乏味。”
食物的气味——盐、糖、刺鼻的脂油的气味——飘进爱伦的鼻子,她又感到恶心了。是药物作用?是酒精?或是因为罗伊——罗伊和生活本身?她思考着,可就在她开始思考的那一瞬间罗伊又拼命地钻回她脑海之中。她看到他西装笔挺,穿着那件带有小红点的黑色涤纶西装,那还是爱伦帮他挑的呢,他根本就没有自己的品味和风格——他两眼向外凸出,嘴唇又薄又窄,就像移植到嘴上的两块皮。蠢货!在教师休息室,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琳恩 · 本多、劳伦 ·麦克金普塞和教师助手,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这么骂爱伦的。罗伊和爱伦互相破口大骂,他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发而不可收拾。我跟她上床了又怎么样?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以为我是你的,是吗?哼,蠢货!啊?劳伦面若死灰,但爱伦看到琳恩和教师助手相互得意地笑了一下。那得意的一笑说明了一切,似乎琳恩比爱伦还清楚罗伊和谁上了床。
爱伦身旁那人——她的邻座——狼吞虎咽地吃个不停。他饿得要命,这好极了。看他大口大口地吃东西,听他谈论自己的工作,爱伦觉得自己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他是作家,要么是记者,这次是去费城度假。爱伦不想吃意大利面,送给他吃,他颇为感激——他一整天都没吃过东西,尽管已经三十出头,他还说自己是个正处于发育阶段的孩子。他手指上什么也没戴,所以肯定还没有结婚。饮料车推过来了,爱伦又要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
他们谈到了电影,也许这是如今人人都感兴趣的话题。爱伦抬头朝勒奇尔看了一眼,他喝得醉熏熏的,沉着脸,皱着眉,脸都变形了。他慢慢走过来,经过爱伦的座位,摇摇晃晃地朝前面的洗手间走去。爱伦旁边的人叫迈克尔,他只说自己叫迈克尔。当谈到当前的电影业时,他们颇有同感(电影中没有爆炸场面,没有怪人,没有年老的情侣,没有呆笨的孩子)。爱伦开始觉得体内有点儿不对劲,她兴致勃勃,确实对什么东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几个月以来恐怕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迈克尔。她像含着最薄的饼一样,翻来覆去默默地念叨着这个名字,她突然明白了:迈克尔和罗伊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他谦逊有礼,是个意趣相投、心心相印的伙伴,他会对人体贴入微,而且是真心实意的——爱伦对此深信不疑。
“看到那个人了吗?”爱伦压低声音问他,“头发那个模样的人?在上一班飞机上,他就坐在我旁边。我跟您说过,当我望向窗外时,那架飞机着火了,我长这么大还从没有这么担惊受怕过。”
风在飞机四周呼啸着。机舱内灯光暗了下去,又亮了起来。迈克尔又倒了一杯酒,同情地问她:“您真的看到了吗?是火焰吗?或是像火花之类的东西?”
想到那一幕,爱伦浑身不禁发冷。“是火焰,”她噘起嘴,点点头说,“我当时怕得要命,甚至开始祷告。”她向窗外望去,像是要安慰自己。“您不信教,是吗?”她又转过头来问他。
“不信,”他说,他举起手,示意她别往下说,以免引起他的反感。“我是个无神论者。我是说,我家没有固定的宗教信仰,我父母就是这样。”
“我也是无神论者,”爱伦说,“但在我小时候,我们一家人常到教堂去。”她回想起宗教布道、冰冷的圣水,还有,她妈妈戴着黑面纱,牧师用一种特殊的语调说着她的童年,他的话让人昏昏欲睡,她根本就想不起来他说了些什么。
他没有问是哪座教堂。随着飞机微微一震,他们俩都沉默了。那个高大的男人摇摇晃晃地从洗手间回来了。爱伦又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机舱开始不停地晃动,晕机药和苏格兰威士忌把她往下拉到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好像是口废井的井口,又好像是地球深处的洞穴……
后面突然有人在吵闹,她被惊醒了。“什么鬼话!”一个男人吼叫着。爱伦刚刚睡醒,有点迷迷糊糊,但还是能辨认得出那个声音。
“可是,先生,我已经告诉过您了,飞机满员。不信,您可以自己去看一看。”
“那就安排我到前面去——别告诉我那里也满员了。我刚才去洗手间时,看到那里有好多座位空着。什么满员,这全是胡扯。我不想再像只老鼠一样挤在里面了。我买的是全票,我再也不想坐在那个鬼地方了。你听到了吗?”
人们纷纷转过头来。爱伦看了看迈克尔,他聚精会神地摆弄电脑。那上面的信息她看不懂,她看不懂那种语言。她盯着屏幕上浮现的一排排黑色符号,看了一会儿,然后伸长脖子向座位后面望去。勒奇尔正站在过道里,双肩耸起,头向前弯着,顶住低矮的天花板。两个空姐与他面对面站着,其中一个是那位大脸盘的,另一个娇小一点,梳着法国式的辫子,一丝不乱。
“先生,我们无能为力,”娇小的小姐没好气地说,“我已经说过了,您没有资格到头等舱去。现在我必须请您就座。”
“胡扯!”他又说了一遍,“让我们在地面上等了他妈的两个半小时之后又把我们送回拉克斯机场,现在我被困在这又挤又破的飞机里,你们竟然连他妈的一杯酒也不给我?啊?你们管这叫什么?”他挥舞着胳膊,想引起周围乘客的注意,但他们只朝他瞥了一眼,就不再看他了。“好吧,真是岂有此理!”他咆哮着。
两位空姐毫不让步。“请您马上坐下,先生,否则我们就要去叫机长了。”
那男人脸色一变,两眼间的皱纹变得更深了。他嘴唇一收,好像要往第一位空姐笔挺的蓝上衣上吐唾沫。“好吧,”他不怀好意地说,“这都是你们自找的。”他转过身,摇摇晃晃地朝机尾走去。两个空姐拿他没办法,紧跟着他。爱伦在座位上换了个姿势,以便能看到他们前行的身影。她扭曲着身体坐在安全带上,右手不小心撑在迈克尔的前臂上。“哦,对不起,”她低声说。这时,勒奇尔已走进机尾的厨房里了。她又转过脸,望着迈克尔。他吃了一惊,他的眼睛蓝蓝的,像电击一样使人震惊,使她想起了教室鱼缸里的鱼——身上带有鲜艳的横条纹的观赏鱼。“看到了吗?您听到他说话了吗——我跟您提到过的那个人?”
他迟疑了一下,凝视着她的眼睛。“没有,”他最后说,“我没留意。我——我想我只顾工作,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
爱伦脸色一沉。“他是最恶劣的社会渣滓,”她说,“自私卑鄙,就像运动场上的无赖。”
这时,机尾传来一阵骚动。爱伦转过头看到勒奇尔从机尾的厨房里冲出来,两个空姐畏手畏脚地跟着他。他一手挥舞着一只闪闪发亮的不锈钢咖啡壶,沿着过道疾步而来,眼睛恶狠狠地瞪着。“让开!”他大叫,用胳膊肘把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太太推到一边。“听着,谁碍我的事儿,小心烫掉一层皮!”
有人哼地打了个呼噜,被吵醒了。所有人都识相地低下头,脸上似乎在说不要现在洒出来,不要在这儿,不要洒到我。大家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突然,一个男乘务员从头等舱猛冲过来,死命地抱着勒奇尔的腰,想把他摔倒。爱伦听到女人的惨叫声,滚烫的咖啡洒落到她胸前的衬衫上。勒奇尔毫不退却,右手紧握咖啡壶,用壶底把男乘务员打倒在地,壶里的咖啡四处飞溅。接着,两位空姐扑到他身上,拉扯他的胳膊。一位身材魁梧的秃顶男乘客愤然一跃而起,加入到这场混战之中。
他们厮打起来,打得难分上下。但他们终究不是勒奇尔的对手。他猛地打出一拳,打得那个魁梧的男人头晕目眩,眼冒金星。接着,他甩开乘务员,好像根本没把他们当回事儿。被烫伤的女人又尖叫了一声,爱伦感到体内有一把刀在绞动。她无法呼吸,双手无力。勒奇尔在过道里跳动着,不住地破口大骂。此刻,他又朝厨房走去。上帝才知道他回到那儿又会找到什么武器。
机长在哪儿?怎么没人管呢?机舱里乱成一锅粥,孩子们在尖叫,有人在大喊,乘客们都坐立不安。勒奇尔在厨房里,他要毁掉这架飞机,可谁都拿他没办法,手推车被他推翻在地,哗啦一声,接着传来一阵喊叫。突然,他出现在爱伦这边过道的尽头。他的脸都变形了,根本就不像个人。“去死吧!”他尖叫着,“去死吧,你们这些混账东西!”他面对着后舱的安全出口,停下来,发疯似地用长靴子踹门,然后用咖啡壶猛击普列克斯玻璃窗,好像他能像导弹一样穿过窗户,飞进对流层。
“送你们去见阎王,”他尖叫着,不断狠命敲打,敲打。“你们都会被吸到太空里去!”爱伦觉得自己听到了窗户破裂的声音——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他无法无天吗?接着,他扔下咖啡壶,冲向头等舱。
爱伦还没反应过来,迈克尔就站起来,挥出手提电脑,电脑飞过马鞍囊女士的托盘桌,尖尖的棱角飞速打在勒奇尔的裤裆上。爱伦看到勒奇尔的脸扭曲肿胀得像个疮疤。他朝迈克尔冲过来,迈克尔只能在18英寸的空间内迎战。那个高大的家伙一下子从迈克尔手里夺下电脑,呼地一声往迈克尔头上砸过来。爱伦感到身边的迈克尔四肢发软、神志不清。这时她也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了。她只知道自己已经受够了,受够了罗伊和这个烂醉如泥、睾丸素不正常的大块头无赖,还有即将在妈妈那儿度过的极其难受的一点也不自在的生活。她像被弹射出去似的一跃而起,手握一把薄薄的钢质餐叉,像一把亮闪闪的剑,那肯定是从餐盘里乱七八糟的东西里抽出来的。她用餐叉猛戳他的脸、头和喉咙,用身体挡住他。晕机药在她腹中歌唱,苏格兰威士忌在她血管里像灵液① 一样欢快地流动着。
飞机在丹佛机场紧急迫降。空中飘着雪花。警察登上飞机拘捕勒奇尔,他最终还是被制服了。有人从头等舱拿来几块餐巾把他绑在座位上,最后一块餐巾塞进他的嘴里,不让他说话。机长在广播里不停地道歉,保证接下去免费提供耳机和饮料。机舱里顿时发出轻轻的欢呼声。爱伦头晕目眩地坐着,又喝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她身边的座位上没人。就在那群身穿制服的人登上飞机给勒奇尔戴上手铐和脚镣之前,伞降医生已经沿着过道冲过来,把可怜的迈克尔送往最近的医院去了。爱伦永远不会忘记迈克尔被放在担架上抬出去时眼睛被打得凹进去的样子。大块头的勒奇尔被打伤了,醉醺醺地低着头,脸颊上被餐叉一下一下戳过的地方还留有干血。爱伦戳他时,好像是在用钝刀切烤肉。勒奇尔被带走了,就像比利 · 廷德尔或卢卡斯 · 洛佩兹某一天在坎伯小学干坏事时被校长逮个正着一样。
飞机上所有的乘客都在窃窃私语,心有余悸。爱伦喝了口酒,表情呆滞,双目出神。大家都偷偷看她,马鞍囊女士主动把自己的月刊《环球》杂志借给她,机长亲自走过来向她表达敬意。还有那些乘务员——他们大大松了口气,几乎给她下跪了。这算不了什么,真的算不了什么。她又要填些表格,又要耽搁到芝加哥的行程,然后比原定时间晚八个小时,平安无事地飞抵纽约。妈妈会在那儿等她,一脸怜惜和无奈;她会小心谨慎,不去询问罗伊怎么样、书教得如何,还有搬家时的一切乏味的细节、新买的微波炉释放出的废物,和扔进垃圾箱处理掉的家具。她会面带笑容,爱伦也会尽量挤出笑容作为回应。“就这个吗?”妈妈会看着她背在肩上的包问她,“你应该还有行李吧?”然后她们会走向铺着地毯的走廊,好不亲热。外面飘着雪花,假期就这样开始了。妈妈会边说边笑,拉着她的手。她会打破沉默,找些话题,她会问爱伦:“一路还好吗?”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