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6期
消逝一方的繁星
作者:尹大宁
由此,他豁然开朗:他终于短暂地窥探到了变得平静安详的父亲的形象。第二年春天,据说他最终还是在桃花地里用斧子把自己赶来的鹿砍死了,他变成一个血人离开家,下大雪的一天夜里才回来,然后就直接到士官学校入学。
他遇到来汉姆巴酒馆的修女是在修女们藏起来4天后的事情,那时的沼泽地正是草地里的昆虫和蜉蝣群逞威风的时候,他经常一到傍晚就绕着沼泽走进洋槐林里。4月的夜晚,喝酒的客人总是他自己。一些偶尔到旅馆投宿的人经过这里会探头向里面看一下,但实际上没有人迈进这家阴湿的酒馆。他经常坐在吱扭吱扭响的椅子上,就着下酒菜喝酒,直到午夜才回宾馆。汉姆巴的内壁上用签字笔写的《圣经》的字句,从第一天起,他就看着不顺眼。比如《圣经 ·诗篇》中的一句话——
到天一亮,神必帮助这城。
女人搓着大腿坐在对面,毫无表情地看着他,杯子空了就走过来给他倒上酒。那时她就像是在诱惑他一样,有板有眼地哼着流行歌曲。她常常连袜子都不穿,光着脚,膝盖上留下了蚊子咬过的痕迹和被刺刮过的伤口。
每天来汉姆巴的时候,那个女人就把门关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跟在他后面。他本来想去宾馆,后来他调过头向海边走去。他听着风中树木呼啸的声音,向稍远的地方望着城市里闪烁的霓虹灯,还有打开警报灯在道路上奔驰的汽车队。
通往海边的路灯,那天晚上都是关着的,只有重重叠叠的大雾笼罩在周围。大坝上稀疏出现的钓鱼人像幽灵一样歪肩坐着,在痛饮烧酒。他们扔掉的小河豚,间或用脚踩,发出肚皮胀破的声音。捕鱿鱼的船只被雾遮住了,看不见。他蜷缩着坐在大坝的一端,掏出口琴吹了一首李奥斯卡的《雨前》。海上浮现的荧光浮标方向一致地向一边摇动了一会儿。海浪平静了下来,可能再也没有像海那样寂静的地方了。
今天满月的海上,螃蟹们在大雾中搏斗。它们拥向哪里去了?据说它们会驮着那硬邦邦的后背,熬夜走30里。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女人走到了他的身边。
“不久以前,夜里就开始有口琴的声音……原来是您啊。”
来到束草后,这是他第一次掏出口琴来吹。那会是谁呢?一到夜里就横穿沼泽地,一边还吹口琴的人。他转过头来像猫似的看着蜷缩在那里的女人。女人对着海,在雾和风中颤抖着,从她身上散发出浓浓的酒味。
“从哪儿来的?”女人意外地被他马上反问了一句。
“束草。”
“这里不是束草吗?”
“我是说市内。”
“你的家乡呢?”
“我的家乡也在这儿。”
直觉是句谎话,但他没再问什么。无论是谁都会有无法割舍的地方,那就是家乡。他知道女人在发抖,就在裤腰上擦了擦口琴,站起身来。女人又像雾一样涌着跟在他后面。到宾馆附近的时候,女人走到了他旁边跟着他。那时,他才意识到他不能让她回去。
“上去打牌玩个通宵怎么样?”
听到纸牌,女人向上斜视着他的脸。
“有饭吗?”
“饭?是啊,饭。”
女人不知为什么绝望地摇着头。但一进宾馆房间,女人就倒在了他怀里,慢慢地向膝盖下滑去。他在散落着纸牌的地板上脱去了女人的衣服。就在洋槐花的香气通过门缝涌进来的时候,他和女人融为一体了,那48张纸牌的画面一张一张地上升。1月的松树旁有一只鹤,端头的有一张,夹面2张,2月的梅鸟上面有一只青鸟,5个末端的梅花和夹面2张……还有10月的丹枫上有一只黄色的鹿。
他收拾起地板上散落的纸牌,通通拾掇了一遍。女人转过身站起来拾起内衣穿上,梳理了一下头发,然后一边慢慢地吸烟,一边仔细观察他的脸庞。
“你是从哪里来的?”
“西边。”
“为什么来这儿?”
“好像就是来东边儿了,不为什么。”
“这哪算什么回答啊?”
女人的脸色突然变了,她透过阳台向雾气蒙蒙的外面望去。
“你要在这里待多久?”
“什么时候我还会再来的。”
“……那,那是约定吗?”
“约定?”
“……看来我说了题外话啊。”
“到现在为止,没有谁遵守过约定,我是说37年之间。”
“我会继续留在这儿的。”
“说话算数吧?”
“是的。”
直到5月末回到西边的汉城为止,他每两三天见一次那个女人。5月的汉姆巴酒馆里也没有几个客人,他带着女人去了女性美发沙龙,试图趁机换一个女人与自己坐在梧桐树咖啡厅里,海阔天空地闲聊一通,还透过玻璃窗不安地向外看,看到有人把沼泽地附近的水田推了建宾馆。直到天黑,连日的施工还没停止。几天之内,露出骨架的建筑物顶上,焊接的火花整天都在飞溅,水田里的青蛙不住地发出死前的哀鸣。到了夜里,他和女人坐在宾馆的房间里,几小时几小时地打纸牌;偶尔累了,早晨就去束草港钓鲻鱼。
在回汉城之前的那个晚上,他第二次和女人一起过了夜。那天他们也是把纸牌摆在床上,就在那一瞬间,女人的汗滴滴嗒嗒滚落下来。就在这时,她歇斯底里地说:“今晚真想和你一起用菜刀死掉。”他装作没听见,不断地进入女人的深处,很深很深。那天晚上电锯的声音从洋槐林里传了过来,那声音一直延续到黎明。早晨出去一看,树林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没有营业执照的酒馆汉姆巴,悲惨地被埋没在洋槐林的废墟里。他脸上一副丢了魂似的表情,女人站在阳台上向下望着变成一片废墟的树林,他靠在她的背上自言自语地说:
“到天一亮,神必帮助这城,阿门。”
女人是不是那三个曾在东边出现后又消失的修女之一,他最终也不知道。正午,他和女人在宾馆前面分了手,他们什么也没有说,正视了对方一阵子,然后几乎同时转过身去。
5
11月17日傍晚,他在汝意岛的63大厦里见到了娜云,看了《埃及文明传》。同行的有她在报社上班时惟一要好的K,还有他不久前认识的体操运动员。四个人看完以后,出来到附近一家饭店吃了牛肉汤,然后由K开车,去了他在日山的家。
天气预报说清晨气温要下降到零下7度,他们都穿得像个爱斯基摩人。K准备了一台调焦的和一台自动的照相机,娜云拿了一瓶洋酒、一只保温水壶和一些简单的零食。
到日山是在10点钟,他们决定第二天清晨2点去广滩。可能是因为滞留的时间比较长的缘故,还没到12点钟,陶醉在音乐里的体操运动员为了战胜广滩清晨的寒冷,拿过娜云带来的酒瓶,倒上酒和K一起你一杯我一杯喝起来,在一旁的他也禁不住诱惑,接过来喝了几杯。只有娜云静静地盘坐在沙发的一角,眼神就像在想着做收尾工作。
那个女人的电话是在他们就要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打来的。就在他们各自整理好行李、找到鞋穿好了之后,卧室里传来了电话铃声,他们不约而同地回头看。他的表情中带着畏缩,迟疑了一下就脱下鞋,走上去拿起了电话。几个月内,没有一个电话是清晨打来的。
“是我。”
听到那声音,他条件反射似的回头看了看站在门前的其余三个人,和他们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就在他不知如何应付的时候,那边又传来了这样的话:
“我就在附近。”
不久前从德国回来的海燕。3年前她不说一声就走了,现在才回来。不,他们几天前在东崇艺术中心的前院偶然碰了一次面吧。可这个女人说她现在就在公寓外面。
“你还是走吧,那样会更好。”
“我不走。”
聚集在玄关里的人都在听着他的话,他忘记了这个,突然冒出这样的话——
“我的孩子现在在哪里,带来了吗?带来的话我们就见面。”
听到这句话,先把自己藏到门外的是娜云,其余的两个人也一脸惊惶,轻轻地跟在她的后面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传来了敲门声,随后K走了进来。他放下电话机,呆呆地坐到了沙发上,抽起烟来。
“是海燕。”
他面无表情,只是点了点头。K一直等到他吸完了烟,才问道:
“打算怎么办?”
“我倒想就地把她赶走,朝她舞上几刀,可是她毕竟只是个女人,不是吗?”
“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
“说哪里去了。”
“那就是束手无策了?”
一直观察他的眼色的K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就像交班一样,这次是娜云走了进来。她沉着地脱下皮鞋,向他坐的沙发走去。“我们和她一起去吧。”
“……”
“不那样的话,可能要33年之后才会再看到流星雨。你再想想那时她多大年纪了。”那时海燕66岁了,按照韩国女性的平均年龄,那时她倒是一定还活着,可是眼睛已经不好使了。娜云说时轻轻地握住他的手。
“求你了。”
海燕穿着巴宝莉风衣,站在门卫室旁边。他们几个人一出现,她的眼神就充满了惊惶。就在K单独向海燕解释的时候,他先上了车。接着,一行人很有风度地向海燕打过招呼之后,坐到了娜云开的车上。他们离开了日山市内,经过远唐站,向广滩方向奔驰而去。K坐在后座席的右面,体操运动员夹在K和海燕中间。
他坐在助手席上,为娜云指点去广滩的路。娜云准备的酒已经喝光,所以中途停了车,K去便民店买了两瓶洋酒回来,说到底,多少也是为了缓和车里尴尬的气氛。还没过壁齐,K就打开了酒瓶,开始向旁边传。海燕不会喝酒,但是接过K递来的酒瓶,抓住突然大喝了几口。体操运动员已经醉了。
经过壁齐墓地和宝光寺后,不久即开进了广滩。那里到处是摆开阵势的采访车。他伸出头向窗户右面望去。流星雨已经开始了,冰鱼形状的流星拖着尾巴向着夜晚的大地翻滚跳跃,间或飞溅到他的眼前。娜云在旁边问“看到了吗”,他一点头,后座上一直伸开腿坐着的人齐刷刷站了起来,不约而同地把头伸向外面。一度安静的车开到了齐山贮水池。
“你经常来吗?”
“哧”地拉住手闸,娜云回过头望着他。后座的人们一一收拾好照相机和洋酒瓶,急忙拥向车外。“就在贮水池的上面,有一家名叫‘野花芬芳的世界’的咖啡厅。春天夏天秋天,前院都开着我们国家的野花,为了看花,我经常来,而且据说可能经常有鹿在附近出没。”
“鹿?”
“就是那个意思。”
晚风刮得很猛,他和娜云或走在前面或跟在后面,几个人一起沿着贮水池的方向走了下去。那个女人走到他旁边挽住了他的胳膊。
“可以吧?”
他什么都没回答,只是默默地向前走。那个女人好像很尴尬,从他的胳膊上抽回了手,过一会儿又放了上去,然后不知为什么害怕得声音发抖了。
“好像刚才有人从那儿走了过去。”
他看着女人所指的那个黑黑的地方。
“唔……还在那儿。”
他让她站在那里,悄没声息地向铁网篱笆走过去。就在这时,他深深吐了几口气,从篱笆旁边向后退了两三步。
“谁在那儿?”
他呆呆地在篱笆前面站了一会儿,然后向她走去。
“没人。”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竟然冒出了一句非敬语。
“那你刚才那样窥视,在看什么?”
“有。”
一行人正在仰望天空,把照相机对准了狮子座。过了清晨3点以后,每隔几秒几分钟,流星就划一道斜线,向4个方向降落下来。每当这个时候,他们就欢呼着将酒瓶从一个人的手里传到另一个人手里。虽然下落的流星不像新闻报道说的那样多,但因为是黑夜,星座亮得惊人。一度被遗忘的风吹了过来,贮水池的水像油田一样蠕动了起来。贮水池上面传来鹿的叫声,在他耳边萦回。
他斜穿过一行人向西南方向走去。到了冬天,柳树的叶子全都掉光了。他在树下小便之后刚想提上裤子,这时海燕出现在了他身后。她没来得及准备围巾和毛帽子,冻得脸发青。
“我们谈谈吧。”
他把目光转向夜里泛起涟漪的贮水池。这个女人怀着3个月的孩子突然坐飞机离开了韩国。她是某化妆品公司老板的二女儿,为了继承母亲所有的青潭洞的画廊,足有13年了,一直敌视她姐姐。在离开韩国前,她就开始插手画廊的事情,使手段包揽了画廊的宣传业务。只要有缝可插,无论在哪里,她一天都会跑去露几次面。
“我是两个月前回来的,没有和你联系上。”
“是吗。”
用不了多久,这个女人就会如愿以偿当上画廊的主人了。在上流社会,那也是一个文化资本集权者了,可以驾驭那些贫困潦倒的艺术家过日。那曾是这个女人一生当中梦寐以求的终极目标。她毫不犹豫地对他说想重新开始,还说希望他能帮助她处理好画廊的事。听说她在德国的时候,曾和一个到德国留学的某皮鞋公司社长的儿子同居过,但是她偏偏不说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