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窄门

作者:赵京兰




  极度的不安过后,就只剩漫长的沉默。这沉默将男人以及男人狭小的空间,连同四楼陈旧的建筑一起包围,向着深蓝色地平线勾出的广袤平原延伸。就像一个久卧病床刚刚好转的人,他踉踉跄跄地来到走廊里打开窗户,潮湿的空气即刻将他的肌肤紧紧缠裹起来。高大的尖顶建筑被雾气遮没了一半,却矗立原地岿然不动;在不到一公里的可视距离内,戴白色口罩的人们坐在排成一行的板凳上讨价还价,还有的人在传送信件。大气混合了不透明的黄色和青色,现在看来既像太阳即将落山的黄昏,又像太阳穿透黑暗乌云升起时薄明的天空。这是一道分辨不出时间和季节的风景,但他吃惊地发现这风景竟是如此熟悉。模糊的光泽和湿气环抱着他的身体,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他注视自己的胳膊和腿,唯恐自己也像山茱萸和白杨树一样从手脚开始凋谢;他感到不安,替人类筑起牢狱的不仅仅是屈辱和苦痛。
  从放在展示柜最上面的手表中,他挑出一只最大最华丽的劳力士来。金色的表盘上刻着劳力士的精巧图样,以及十二点到六点之间的固定符号,这是他保存的手表中价值最高的一块,几个月前就已过了六个月的流转期限。战争中制造的手表具有很强的抗冲击和防水功能,从这一点来看,还没有什么手表能比得上劳力士,他店里最值钱的也就是这个了。戴上劳力士表,他有点得意起来。可是连枚戒指都买不好的咖啡馆女人能认识到这块表的价值吗,他没有信心。他意志消沉地关紧典当铺的铁门,来到外面。
  如同拆毛衣需要一针一针地分解,等了他很久的湿气开始向他袭来,迫使他的身体一针一针地解开,他害怕自己到最后会变成一个湿透的线团在地上滚动。楼梯下面的雾比起在四楼看到的,充其量不过整体的极小一部分。雾像燃烧的树木,像动物炯炯的湿润的眼睛,面对雾,他束手无策,一任它层层逼入他全身的血脉。他紧紧揪住衣襟快步走向汽车站。
  女人的打扮有些可笑,还不如穿校服或者深夜舞台装那种耀眼闪光的衣服,反倒不会给人这种感觉。女人穿了一双低跟的肃穆的黑色皮鞋,厚厚的橙红色套裙。她一出现在一楼楼梯上,人们立刻朝她看去,还有猥亵的口哨声响起。她像一个前来相亲的端庄女人,一拖一拖地往楼上走去,看她的脚步好像肩膀上顶着盘子。女人的打扮不得不让他感觉还不如穿校服或者干脆穿前襟被挖去的衣服。这家咖啡馆是一年前开业的,在女人来这里工作之前,他就经常过来喝点啤酒或热茶什么的。如果非要说女人到来后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他开始一个人来这地方了。咖啡馆在一楼二楼都营业,按照外形轮廓,把桌子围成一圈,天棚很高,天棚上挂着秋千。每天到了晚上九点,她就要荡上两个小时的秋千。她荡秋千的时候,客人在她下面喝酒或吸烟,抬头看她。也有客人对她的存在熟视无睹,只顾做自己的事。他属于后者,但今天他的目光几乎要把女人穿透了。身穿过时的橙色套裙,身子小小的,稍微有点胖——这样一个女人在他眼里,就像复活节的彩蛋一样华丽。上楼的女人仿佛感觉到了这边的视线,朝他的方向看过来。你还记得我吗?他想这么问她。就像看一个陌生的路人,女人瞟了他一眼,然后上到二楼,像要越过平衡木似的调整好呼吸一下跳到秋千上。啊,看那女人!咖啡馆里立刻变得骚动起来。
  男人坐在二楼。如果坐在楼下,只能看到女人微黑的下半身。他想尽量坐在离女人更近的地方。荡秋千的女人在某一个瞬间离他很近,但立刻又变得遥远。在这不断的重复中,他渐渐产生一种平衡感,但他觉得女人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他咕噜咕噜喝了口热茶。咖啡馆里亮度逐渐降低,重新安静下来。好像游戏刚刚结束的瞬间,人们又开始喝酒,谈笑。除了秋千偶尔发出的吱扭声,咖啡馆笼在沉默中。女人像蝴蝶,不,像飞蛾一样在咖啡馆里飞来飞去。他感到刹那间的幸福。当他意识到这种幸福其实就如坐在拴马鬃的达摩克利斯剑下面,他顿悟般地感到极端的快感和凄凉的生命断绝感,立刻挺直了腰板。女人细长的眼睛大大睁开,好像将视线钉牢在某处,但分明不是他这边,女人坚挺的下巴说明了这一切。雾已经开始向咖啡馆进军。男人攥着手心里的一团湿气,享受着把纯金戒指放在手上的快感。女人张大嘴巴吸一口气,男人看见了飞进女人嘴巴和肺里的无数细微的小水珠。女人近了又远。女人远了又近。男人惊呆了。在感觉女人靠近自己的瞬间里,女人的脸仿佛只有隔开一段距离才能看清全貌的纤细的马赛克,模糊又朦胧。女人远去,男人才看到她清晰的身影。发现这个事实,他才吐出一直憋着的一口气。女人睁得大大的眼睛,远去时反而更切近的脸,他看了又看。
  十一点了,女人停下转动的脚,轻轻地从秋千上下来。她像提着肩膀似的挺直上身,从天棚下来,沿着两小时前上来的楼梯离开。她看上去很不自然,就像从楼梯上滚下来一般僵硬。女人推开一扇写有“外来人员禁止入内”的门,男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在咖啡馆外面,在黑暗的胡同拐弯处等待女人。
  男人像是要寻找一个避雾的地方,或是顺从于早已熟悉的雾的固执,他在连什么地方都分辨不清的陌生街道里徘徊良久。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迷失了方向。他目光呆滞地仰望天空。白色的、红色的牌子在雾气中艰难地散发出光泽。他摘下戴在手腕上的劳力士表,握在手心里。典当铺的招牌像引路的萤火虫一样闪烁,他追随着萤火虫爬进了建筑物。
  白天气温大幅下降。他焦躁地给气象厅打电话,挂断电话后去超市买酱油。他不看天空,也不看行人,就这么默默地走着。从超市回来,他把买来的食品稍作整理,才发现要买的酱油却没买。他把方便面、盐、鱼罐头摆在窗台上,打量片刻。他撕开盐袋,反过来摇晃。盐洒在玻璃窗前和地面上,像展示柜上的宝石一样闪光。他蹲在地上,用手指尖去蘸盐吃。手很干燥,粘不上盐,他就往手心里吐唾沫,潮湿的手掌心于是粘满了盐。他到处吐唾沫,用喷水器往四周喷水,房间里弥漫着潮湿的气息。他感觉自己像塑料口袋一样涨得鼓鼓的。水珠很快干了,他又如塑料口袋一般瘪下来。昨天一早,雾突然散去。
  男人对来典当铺的客人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热情,并且跟窝藏赃物的人做起交易来。上午客人少,他就自己到对面的练歌房去唱歌。午饭时间和练歌房老板一起买炸酱面吃,又要了外卖咖啡,然后早早上床睡觉。偶尔听见隐隐约约的声音,好像耳鸣似的,分不出是乐器的哭泣还是远处岛上的钟声,但他没被吵醒。他害怕半夜醒来,于是蜷缩着脚趾头装出入睡的样子直到早晨。来了几位客人,单调的日常生活又开始了。然而有些什么东西和从前不一样了,他不能不这么想。男人明白,自己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差强人意的天气一如既往。男人感觉自己像是陷入了困境,他开始焦躁不安。他推开窗户向外看,炙热的阳光射上他的脸。男人仿佛吓了一跳,藏到窗户下面,不久又慢吞吞地把脸伸出窗外。天空万里无云,鸟儿成了天空中的斑点,悠然地飞来飞去。建筑物的玻璃窗如同刚刚清洗过,闪闪发亮,像被锯掉手的残肢似的轮廓显得很陌生。就如同不知何时便会绽放的春花,窗外已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这让他感到震惊。在如圆弧般环绕明净天空的彩虹青色、黄色和红色的光线中,在街上的招牌和汽车、行人身上散发出的生硬光线中,男人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自己正赤身裸体地暴露在世界面前。这光线不是越摸越柔软的圆圆一团的水汽,而是几千只针同时插进赤裸身体的感觉。在这种绚烂色彩带来的恐惧中,他紧紧地闭上了双眼。他在寻找着安全出口,惊慌失措地回忆起遇见女人的那个夜晚。
  女人的脸像荡秋千离他最近时一样模糊,但他感到安心,因为他的脸在女人看来也是一样的模糊。在浓浓的夜雾中,男人鼓起勇气,就像大花画完了,文洋花的部分还是隐约可见,女人在他身上刻下抹不去的花纹。男人开始呼唤女人的名字。
  “……你是谁?”
  “……”
  “我看不清你的脸。”女人断断续续地说。
  “你的脸,我也看不清楚。”
  女人开始沉默。他担心女人看不清自己,又担心女人认出他是典当铺男人,他战战兢兢。
  “我想知道,你在虚空中荡秋千的时候想些什么。”
  雾气充斥在他和女人之间,不留一点空隙,像厚重而宽广的云层汹涌而来。男人感到安稳,好像身体躲在一张大幕之后。
  “我……”女人没有接着说下去。男人胡乱地点头。点一下,又点一下,生怕在雾中女人看不见自己。女人的嗓音像北欧民谣一样哀伤而又宁静。男人将一只胳膊朝着虚空抬起,像是要用手去环抱女人的肩膀。有脚步声传来。他觉得那是女人在穿越浓雾一步步向自己走来。手腕上戴着的劳力士金表闪闪发光。
  “我,再也不会去那里了。”
  从女人的声音中,他知道女人又向后退了一步。
  “尽管如此,还有些东西存在那里可以再去取回来,这不是很幸运吗?”
  “……”
  雾在朝他逼近,浓密,像人呵出的温热气息。他担心这样下去会看不见女人的脸,就焦躁起来,其实他更害怕她会像闭幕一样突然消失。如果说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重要的不是把它消除,而是将它维持下去,此时此刻,男人希望雾气能够代替他将他和女人之间的距离充满。荡秋千的女人在那么高的地方,也许她不把这雾叫做雾。他听见女人的声音,恍惚如在梦中。在黑暗和雾气中,他明白过来,自己真真切切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他无法相信,这一切已经是过去的事情。
  他想再到咖啡馆去看看,锁上铁门打算前去,随即却又转身将门打开,回到里面。不安朝他袭来:也许她还会像雾一样突然消失!
  男人感觉有几千匹马踩着他的额头跑过,他在痛苦中睁开眼睛。深夜。保安装置嗡嗡鸣叫。他来到外面。铁门外一个人也没有,也没有谁走过的痕迹,也没有谁朝这边走来的迹象。你是谁?重新躺下的他猛地站起。他把胳膊伸进散发着腐烂气味、积满水的下水道里,水溢出下水道,弄湿了他的脚背。他又把手插向下水道管口更深处。他听到水忽忽流下去的声音。像把什么东西连根拔起似的,男人使出浑身吃奶的力气把手抽了回来。手上缠了一团头发,他打了个寒噤,仿佛拿着的是死人的头发。突然,水唰地形成一个漩涡卷到下水道里。看着看着,他突然害怕起来,与那天雾气突然消散时的感觉一样。
  
  地炕板下面钻出一棵小拇指般大的新笋。他猜测这是一种类似苦菜或者荷包牡丹的野花。淡绿色的新笋一个个冒出来,密密麻麻地长满整个地面,眨眼之间就同男人的腰一般高了。他慌了,爬向天棚。新笋已不再是新笋,而像瞬间变幻的陌生的梦,变成几千棵树墩。天棚被穿透,树钻了出来。他悬挂在天棚的一端,摇摇晃晃,到底倒栽下来摔在地上。囫囵吞下一栋房子的猴面包树正在慢慢融化。他感觉眼前白茫茫一片,雾像雪原上的暴雪一般猛烈翻涌,踢打着站起来,被一种野生的力量推拥着一往无前,将房子掀翻。他伸展僵直的脚趾站起身,却找不到一块没被弄湿的地方。他紧咬嘴唇决定不再睡觉。
  男人数着日子。
  锁上典当铺的门,他走下楼梯去金店。在挑戒指之前,他犹豫了,他既想买青金石戒指,又想买红宝石戒指。蓝色的青金就是一块发着金光的色彩浓艳的坚硬石头,传说它能使不懂爱的人萌生爱意,为不快乐的人送去快乐,为怀疑主义者送去信赖,赋予人生活下去的勇气。这是十二种生日宝石之一。他记得女人的出生年月日。他抚摸着七月的红宝石,大红的红宝石,颜色最红的称为血,或者黄牛血。其中首屈一指的是称为鸽子血的那一类,浓艳、清澈而又明亮。他掌握的有关宝石的知识从未派上过用场,他也从未因此这般欣喜。青金石戒指或者鸽子血,还有纯金戒指,他的典当铺里都有。他想给女人买只新的。
  男人把包装好的盒子放在胸前口袋里,离开了金店。他知道金子价格正在下跌,但并不后悔,现在还没有什么东西能像纯金一样即刻兑换出现金。女人什么时候能再一次战战兢兢地出现在典当铺里,关于这一点,他和她都不知道。他想思考未来。把纯金戒指送给她,不知道女人在透明的阳光中能否看得到纯金发出的绿色透明的绚烂光彩。回典当铺的路上,他期待着也许再想一想就能意外得到的正确答案。在期待和一闪即逝的念头中,他又买了两个透明玻璃瓶。
  玻璃瓶表面光滑而且均匀。他将小玻璃瓶套到大玻璃瓶里,等沸水凉至八十度,就把热水灌满大玻璃瓶,使两只瓶子同时变热。瓶子热了以后,他把水倒出去,只留一寸高,并在瓶口放上冰块。稀里糊涂中他以为已经过去三十分钟,却不知道这一切不过发生在一两分钟之内。又过了大约两分钟,大玻璃瓶外开始凝成水珠。又过了大约三四十秒,他看见里面小玻璃瓶的内侧开始产生水汽。男人把脸凑近玻璃瓶,呼吸变得急促,他的气息在瓶子表面形成了冰花。他将玻璃瓶放回原处,站得远远的。小瓶里朦胧的水汽还没来得及尽情开放,就消失了。他决定从头到尾再想一遍。重新烧水,把玻璃瓶加热,把水倒出来,然后屏住呼吸反复注视这一切。半夜了,他才发现一些新的事实。水太热会形成水汽,致使刚出现的雾不易观察;另外,给瓶子加热时,必须等到整个瓶口变热为止。他兴奋地注视着雾气在小瓶子里溅开的情景。他打开瓶盖,水珠、那些微小的水珠聚集而成的雾气,似乎要在整个房间里飞溅开来。水珠湿漉漉地贴在男人的脸颊上,贴在玻璃窗上,贴在四方墙壁上,凝成一团的水珠化作水流滴落,滴落的水珠紧贴墙壁往下流,他扑上去,像狗一样地去舔噬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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