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异己分子们
作者:方厚升
无论如何,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如果我是一个异己分子——我本人从未坚称自己是这样一个角色,但如果我是的话,那么我代表的是一种不同于奥托叔叔的异己分子类型:我不像他那样游刃有余,不像他那样魅力四射;债务使我心情沉重,他却显然少有烦恼。我还做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我投降了——去求职了。我恳求家里人施以援手,帮我找个位置,请他们动用关系网至少帮我搞到一个付出某种劳动就能得到稳定报酬的地方。他们做到了。我把请求信寄了出去,既有书面的,也有口头的,诚恳而迫切;让我大吃一惊的是,我的请求得到了认真对待,事情办妥了。于是,我做出了异己分子迄今为止从未有过的一个举动:我没有退缩,没有回避,而是接受了他们给我找的这份工作。我牺牲了自己最不应该牺牲的东西——我的自由!
每天晚上,当我疲惫地回到家中的时候,都会为自己的生命又消逝了一天而懊恼。这一天带给我的只是疲劳、怒火和继续工作所需要的钱。但愿此类忙碌可以称之为工作:将发票按照字母顺序整理分类,打上孔,放进崭新的文件夹里,任由它们在那里默默忍受永无兑付之日的命运;或者起草一些需要到市郊散发的广告宣传品,除了给邮递员增加不必要的负担之外,根本没有什么作用。不过,有时候也开具一些偶尔能够兑付的发票。我还得同旅行推销员进行谈判,他们要徒劳地劝说别人购买我们老板设计的那些垃圾产品。我们的老板是一个不知疲倦的笨蛋,从来都没有时间,却什么都不做,总是让白天宝贵的光阴在瞎扯淡中白白浪费——一种毫无意义的人生。他不敢承认自己的负债总额,总是自欺欺人,活像一个吹气球的杂技演员刚开始给一个气球吹气,另一个就爆裂了,只剩下令人望而生厌的橡皮碎片,而一秒钟之前还鼓得浑圆、光鲜亮丽、生气勃勃。
我们的办公室紧临工厂,里面有十二名工人。谁要是买了这里生产的家具,却没有在三天后将其劈成引火用的木材的决心,他们将一辈子因它们而烦恼:烟几、缝纫桌、小五斗橱、油漆得非常漂亮然而三岁小孩坐上去便会垮塌的小椅子、放花瓶或花盆的台座,还有一些质量低劣的器具,表面上看当归功于木匠的手艺,其实不过是蹩脚的油漆工把颜料当作油漆涂在上面,使它们看起来非常漂亮,能值那些个价码。
我就在这个蠢货的办公室里日复一日地打发光阴——大约有十四天光景吧。此人自以为是,还自视为一个艺术家,因为有时候——我在那儿工作期间只发生过一次,人们会看到他拿着铅笔和纸在绘图板旁忙碌,设计某种摇摇晃晃的东西,比如一个花架或一个新式家用酒橱,徒然给男女老少增添新的烦恼而已。
看起来,他并没有领悟到他设计的那些器具毫无意义。当设计完这样一件东西之后,他会飞车离开工厂,去休息一下以寻求新的灵感,时间会持续八天以上,而他工作的时间只不过才一刻钟。如前所述,我在那里工作期间,这样的事情只发生过一次。图纸被甩给领班的工头。工头会把它铺在刨台上,皱着眉头研究,再打量一下存货中的木料,然后开始安排生产。随后的几天,我就会在车间——他称之为工厂——蒙满灰尘的窗户后面看到堆积起来的新品:壁架或放收音机的小桌子,其价值几乎抵不上浪费在它们上面的胶料。
惟一实用的是工人们在确信老板不在厂里的几天中,背着他偷偷制作的物件:惹人喜爱的脚凳或首饰匣,既耐用又简便,小孩子可以骑在上面,或者把它们的杂物放在里面;实用的晾衣架,几代人的衬衣将在上面迎风摆动。令人欣慰的实用物品就是这样通过非法的途径制作而成的。
不过,在这段职业实践的插曲中所遇到的人里,真正给我留下难忘印象的,是那位用穿孔钳宣告我这一天作废的有轨电车售票员。他举起那张小纸片,也就是我的电车周票,把它推进穿孔钳的开口中,随后隐隐流出的一滴墨水使周票上连续两厘米的空间——我生命中的一天——作废。这宝贵的一天带给我的只是疲惫,还有怒火以及继续从事这项无聊活计所需要的金钱。这位穿着朴素的城市电车制服的男子就像伟大的命运之神,每天晚上都能向数千人宣告他们这一天已然作废。
直到今天,我还在懊恼自己没有赶在几乎被迫辞职之前就向老板提出辞职请求,没有赶在几乎被迫扔掉这些琐事之前就把它们甩给他。因为有一天,我的房东领着一个面色阴沉的家伙走进办公室,此人自称是彩票收款员,并向我解释说,只要我是某某人,手中有某张彩票,我就是五万马克财产的主人。确实,我就是某某人,那张彩票就在我手中。我没有辞职便立刻离开了自己的岗位,担起了发票既没打孔也没整理便撂在那里的责任。我能做的只是赶回家中,把钱拿到手,并让送汇款邮件的邮递员把这一最新情况告诉我的亲戚们。
显然,他们希望我不久便死去,或者成为一次事故的牺牲者。不过,暂时还看不出有哪辆汽车会来剥夺我的性命,而且,尽管我也并非滴酒不沾,但我的心脏却完全健康。就这样,在付清了积债之后,我成了大约三万马克财产的主人,而且是免税的,成了一个炙手可热的教父,突然之间又可以接近自己的教子了。特别是孩子们喜欢我,我现在可以和他们一起玩耍,给他们买皮球,请他们吃冰淇淋,吃奶油冰淇淋,可以给他们买大串大串的气球,可以和这群快乐的小家伙们挤在一起荡秋千,坐旋转木马。
在我姐姐立刻给她的儿子,也就是我的教子,买了一张彩票的时候,我却陷入沉思,开始长时间地冥思苦想:在渐渐长大的这一代人中,谁将继承我的衣钵?在我的兄弟姐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孩子们中间,在这些玩耍着的、可爱的、朝气蓬勃的孩子们中间,谁将是下一代中的异己分子呢?因为我们是一个独特的家族,并将一如既往。谁将在特定的时刻停止做一个听话的孩子?谁将突然打算致力于其他的计划,致力于可靠的、更好的计划?我想知道答案,想给他以警告,因为我们也有自己的经验,我们的职业也有自己的游戏规则。我要把这些传授给他,传授给这位继承者,这位暂时尚未浮出水面、像一只披着羊皮的狼一样在异类的群体中玩耍着的继承者……
可是,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将不久于人世,已经来不及将他辨认出来,并且引导他熟悉我们的秘密了。当我去世而接班的时刻到来之际,他将挺身而出,亮出自己的庐山真面目;他会激动地走到父母亲面前,告诉他们他已厌倦现在的一切。而我只能暗地里希望我的钱财到时候还能剩下一部分,因为我修改了自己的遗嘱,将我剩余的财产赠给第一个有可靠迹象将成为我的接班人的人……
重要的是,他不能继续欠他们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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