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足够
作者:艾丽斯.麦克德莫特
她永远是个母亲,温柔的手指常常轻快地掠过孩子们娇嫩的面颊,轻快地掠过留下她粉红色吻印的面颊。她永远会在下次怀孕时隆起她的大肚子。在孩子们的手和脚长得比她自己的手脚都要长时,他们仍然还要趴在她的大腿上,裹在她的臂弯里。当她把儿子们搂在怀里的时候,她还没回过神来时,男孩子们就已经把她脚离地面地抱起来了。
当她生最后一个孩子时已经 46 岁了。这个孩子 18 岁时,有一次从学院回到家时,有生以来第一次开始明白,星期六早上从他父母卧室里传出的兴奋而激动的喘息声究竟意味着什么(当时他飞快地记算了一下他们的年龄,只是为了确信自己没有听错,然后思忖着,他们还能那样吗?他感到迷惑,并且还有一些惊愕)。在那个周末剩余的时间里,他一直在想象着用一种什么方式来戏谑一下他的父母。尽管他决不会说出口,并且他十分清楚,即使以最委婉的方式暗示他们关上了卧室房门之后发生了什么,他还是很有可能得到他父亲的一个巴掌——或更糟的是,在他试图使他的父母感到面红耳赤之前,自己早已羞红了脸。
几年之后的一个圣诞节,有一个孩子送给父母一张四十年代的怀旧唱片,听着宾·克罗斯比那惯有的缓慢而昏昏欲睡的嗓音唱着“吻我一次,吻我两次(再吻我一次)”时,他们的母亲不是这样说过吗:“如果你们再不把它给关了,我就只得和你们的父亲另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待着去了。”那时的他们个个对爱情和性已深谙其道。他和兄弟姐妹们目瞪口呆地坐在那儿数,没错……71 岁、72 岁,还能继续?
带着些许床帏之事的忧虑,在丈夫生命最后的那几天里,她拉住他的手,解开她罩衫的扣子,似乎丝毫不在乎谁在看着她。医生、护士、儿子、女儿或者孙子——还是那位一直未出嫁的姐姐。在候诊室里她也忍不住地说:“就现在,真的。”她不时向前倾着身子,在他耳边低语,即使在他早已听不见了以后她还仍然这么对他说。她张开的嘴唇轻轻地触摸着固定在他口中的人工呼吸器上的白色绷带,和他胸前灰白的短须。
在她寡居的日子里,她日渐变得丰腴起来,尽管她第一次承认她绝没有苗条过。她和许多退休老人们乘坐公共汽车出外旅行。多数是些寡妇,偶尔有一两个男人——如果有孙子需要照看,偶尔有一些博物馆参观、春游和在某些历史遗址或乡间酒吧举行的午餐聚会(常有鸡尾酒会)她不能参加。她能做得最好的事情便是——甚至她自己的女儿都感到奇怪,谁还有这样的耐心——一连几小时地和孩子们待在一起。肩膀上吊着闹肚子疼的孩子,或正在蹒跚学步的困乏的孩子。他们趴在她的腿上,她跟他们说话或唱歌。跟他们讲一些不着边际的故事,一些很好听可没什么内容的故事。或者将她平生所知道的所有小曲都哼了出来,从甲壳虫乐队的歌一直哼到古老的赞美诗的歌。有时真能哄孩子们睡着(她的儿子和女儿们非常相信这一点)。这些歌常常使人迷糊地感到一种满足。孩子们挤在她的胳膊或者下巴下面,时间分分秒秒、滴滴答答地过去。夏天、冬天、黄昏或者清晨的阳光慢慢地移过房间,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似乎都没有留意时光已在悄然流逝。
但是在她走后再看看你的冷藏箱吧,女儿们相互之间这样说着,并且还告诉了一位她们比较喜欢的嫂子。几乎整整一加仑全被吃光了——或者说只剩下最后一勺,这样她就不必将装冰淇淋的纸盒扔进垃圾桶以泄露了自己的秘密。她当然可以随意享用这些,但是从她的年龄说来,她吃得太多了。她需要警惕自己的体重。这也易使人产生误解:她一个人在家时吃些什么呢?
自那晚一个不速之客偷偷地溜进了过道,打碎了厨房的窗户,偷走了她的钱包,便携式电视机以及厨房里那箱她母亲送给她的银餐具之后,她现在就一直寡居在一套单元房里。她把粘上巧克力布丁的勺子,当然还有沾有冰冻果子露、意大利雪糕和松贝特冰淇淋的勺子从后舔到前。她用勺子将装冰淇淋纸盒的四边都刮得非常干净。并且弯着手指将纸盒边沿的残余都不予遗漏地送进嘴里。
在看望住在外地的孩子们时,她会在晚上起来,站在冰箱前就着灯光舀几汤勺雪糕或拿一根冰淇淋慢慢享用。而且她常常还会回来再吃一次。有一回,她的一个儿媳发现她在凌晨两点时拿着最后一杯香草冰淇淋和一只小木勺。那是从她专程赶来参加的孙子生日宴会上剩下的——她正在吃着时,儿媳妇不客气地数落了她几句。于是,等她回到自己家,她仿佛被人注射了海洛因一样没精打采。
他们担心的是她的体重,孩子们在议论这件事时这么说。他们害怕正是因为体重的原因才使她近段时期对佛罗里达州自冬假以来开始的、她一贯喜爱并且一直盼望着的老年人旅游避而不去。现在孙子们都长大了,已经到了不再需要专人照看的年龄,照理她本该更加热衷于那些事情,而不是越来越少地参与才对。在拜访她的医生时,他们受到了一番责备。医生不是提醒所有的人她已年过八旬,而是跟他们说,她的身体足以健康得让她决定任何她爱做或不爱做的事。
于是他们养成午餐时顺道去她家探望的习惯,或者在去杂货店之前,手里拿着车钥匙,催促她关掉电视机,去安排一些事情,去做一些事情。她的孙子们现在都会开车了,他们邀请她一块儿去到他们的住处转转,并用上面铺满奶油的多泡冰淇淋款待她。到了黄昏和晚上,这样的款待还会再现一次,她也管不了什么小苏打和抗酸剂了,直到他们再次拜访时,她对他们说:“谢谢你们,我在家感到很满足。”
桃子、草莓和值得信赖的香草冰淇淋。Rocky Road 冰淇淋、奶油山核桃和许多薄片巧克力块。纵已九十高龄,但每到晚上她想做的最后一件事仍然是渴望用她的双脚缠住他的身体,缠住某个人的身体。品尝的愉悦,舀上一大勺冰淇淋,然后一点一点地将它们舔食干净,然后再舀上一大勺,再又舀一勺——那样一种难以言喻的愉悦,因掺杂着偷窃与负罪感而更能激发起兴奋!特别是当这个冰淇淋盒不是自家的。在这仲夜时分,在别人的家里,这种感觉与她在自己的家里,手拿着自己的盘子在灯光明澈的房间里,躺在自家卧榻前有电视机的床上慢慢享用的滋味完全不同。总之,如果你想做一番推测的话,富于青春活力的情感,和以居家过日子为目的的婚姻之爱,或者某些类似的东西在这儿是不适用的。如果你想以一个舔冰淇淋盘子,而且在舔第一下时便闭上眼睛的小女孩,而现在这个小女孩已经是一个毫无用处的老妪作为你的开始的话,如果你想以她终身对食物的渴望作一番隐喻,某些事情可能是她并不喜欢的。愉悦即愉悦。剩余的草莓,年轻男人的双手,酣恬地躺在臂弯里初生的婴儿,或者你自己的孩子那富于变化的面庞。你的双唇是那样熟悉你丈夫面颊上的短须,你的舌头是那样轻车熟路地卷起空纸盒缝中最后的那一点乳脂。愉悦即愉悦,如果你对它欲望炽烈,你将会发现它充沛地存在着,充沛得足以让你感到满足——舔一舔勺子的背面,再舀一勺,又舀一勺,非常多,然而你却从未觉得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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