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阳光

作者:多拉·巴伦




  
  一年就这样过去了。春天又来了,她丈夫告诉她说,他在邻近的农场买了一头乳牛。几天后,他牵着一头红色的小奶牛进了院子。奶牛刚刚产过第一胎,使劲要挣脱绳索,回到农场上的那些小牛身边。老头儿把牛拴到那间准备做牛棚的批屋的柱子上,告诫她别靠近这头情绪激动、不好惹的奶牛,然后就去地里干活了。奶牛悲伤地哞哞直叫,在哈亚听来,就好似哭泣一般,她忍不住总朝牛棚里看。这牛似乎并不凶暴或者恼怒,相反,当哈亚走了进去,它看着她,好像在寻求同情一样,对着它被买来的那个农场的方向痛苦地叫着。她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背,平缓地对着它说话,然后,她从草场拿来一些草,用新鲜的稻草铺了一张床,然后把牛牵到外面的院子里,这样她就能在厨房里一边忙碌一边看着它。
  在最初一段时间,因为还不能把奶牛放到普通草场,以免它脱缰逃跑,哈亚每天都会牵着它去离大桥很远的一个小草场,那儿的草更茂盛更肥美。奶牛——她给取名叫里兹卡——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不再悲伤。而哈亚也开始体会到一种放松感,好像温暖的阳光和清新的春风已经驱走她内心积聚已久的黑暗。一天晚上,当她独自一人坐在牛棚的门口时,奶牛转过身,用粗糙的舌头温柔地舔着她的手。从不知道笑容是什么滋味的她感觉自己的内心仿佛被开怀的大笑渗透了一般,黑沉沉的地牢一下子充满了跃动的阳光。
  一天,她这个年岁已高但依然精力充沛的丈夫突然生病去世了。那天下着雨,他给困在家里无所事事。他感觉到异乎平常的疲劳,便躺下来休息一下,却再没能起来。
  他的三个儿子——在临近都有自己的农场,和女儿——住在隔壁村子,都赶来过湿婆节,河对面的磨房主每天也会带着自己的儿子过来,凑够法定人数①。哈亚会给他们准备吃的,或者到菜园摘些蔬菜,恭敬地招待吊唁的人们。她默默地四处走动,和他们一样,脱去鞋子以示悲痛。
  在分割财产时,她用自己的方式赢得了他们的感激。每当争论白热化时,她就会悄无声息地走到屋外,甚至在某个继承人偷偷把值钱的东西塞进自己的旅行包时,她都会扭头看着别处。等到该她发言的时候,她则胆怯地问着能不能把里兹克留给她,她愿意放弃她份内的钱物。继承人们都同意了。
  她一直待到这所房子被卖掉,新主人搬过来为止。然后她用丈夫的马车把家当都运到镇上,自己和奶牛一道步行过去。当天,她挨着磨面坊,在河边租了一间木屋(因为怕被洪水冲垮,已经被废弃多年了),把仅有的一间屋一分为二,隔出一间牛棚来。
  她轻轻松松地就调整到过去的生活状态。每天早上,她会把奶牛拴在牛棚里,然后去山上或者柯特山谷的那条长街上的某户人家里干活。她又开始擦地板、洗盘子,在面包房里揉面了。不管到哪家,她都会捡些面包屑或蔬菜皮,放到篮子里。下午回到家,她把它们和麦麸、盐以及热水混到一起,然后就站在门口等着奶牛从草场回来。接着她把这桶香喷喷的牛食放到牛嘴巴前,自己坐在一边,朝奶桶里挤着奶。
  对她和牛来说,这一小时是一种默默的交流,在某种程度上是她与牛之间的一份互惠的契约,异常的珍贵,只有那些生性沉默的人才能体会他们内心的感受。
  很快,邻居们就拿着瓶瓶罐罐过来买牛奶了,愉悦的宁静被打破了。哈亚会给每个人都匀出一部分,然后牵着奶牛顺着河边或爬到山上散一会儿步。在落日的余辉中,奶牛的红皮肤仿佛金子一般发亮,它会在篱笆边吃些草,补足自己的晚餐。路人们会停下脚,羡慕地看着哈亚。
  “你是把它从卡米卡村一道带过来的吗?”他们会问她。
  “是的,是从那边过来的,”她会回答说,“不过它出生在格拉芬的农场。”
  “真是一头好牛。”他们会说——这些赞美之词,她已经渴望了一辈子。
  当然也有各种各样的担忧和焦虑:譬如夏天牛去草场后,会遭遇暴风雨,河里涨水时会有洪水的危险,还可能有一些疾病会要了奶牛的命。一天早上,她走到院子里,看见那个叫穆迪的屠夫正在估量奶牛的分量。那天是节日,屠夫也只是碰巧路过去犹太教堂。可是她却一阵发抖,心脏几乎都要停止跳动了。
  一年一度的春季产仔期也让人焦心,她得狠下心把奶牛和她的小牛分开来,小小的牛棚实在无法再容纳哪怕一头牛。
  哈亚绝不愿意让屠夫来沾手这些小牛。相反,她把小牛卖到附近的农场上,用换来的钱买了一台搅乳器,制造黄油和奶酪,因为奶牛的产奶量很大,当天总是卖不完。她也在木棚里装了烤箱——不再给别人做苦役——烤起了黑麦面包和小米蛋糕,并且从犹太宗教小学放学的孩子和来镇上赶集的农夫们都争相购买。
  在她木棚旁边的那块地里,萝卜和洋葱都已经发芽,一片郁郁葱葱,整个院子都弥漫着乡村农场的那种芳香。在安息日,这里会飘扬着安息日的圣歌,因为在这天,一个无家可归的盲人老学者会来她家里吃饭。虽然双眼失明,但老人有着渊博的学问和智慧,他能够铺设一条道路,让阳光走进哈亚的灵魂,照耀到那些黑暗的角落。由于他的影响,她开始参加犹太教堂的礼拜活动,为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援手。
  如今,她围的是一条宽大的褶皱围裙,这为她平添了一份主妇的气质;她的脸包在花头巾里,闪耀着那种曾经被剥夺但终于重新再获得生活权利的人才有的光辉——仿佛一只长久空置的灯笼里终于放进了一支燃烧着的蜡烛。她像富人家的主妇那样,用上好的头巾包头,跛脚几乎不再显形,那些曾经怜悯地看着她走下柯特山谷的人会盯着她的背影,犯着迷惑,仿佛在说:“是那个哈亚·弗鲁姆吗?”
  他们没有意识到的是,甚至那片干旱的盐碱地,在经过灌溉和施肥之后,最终也变得肥沃,而且鲜花盛开。
  自她回到柯特大桥边住下来,已经过去八年光阴了。如今,她已经是木棚和周围那块土地的主人,她的奶牛也已经下了七次崽。一天,她突然感到一阵剧痛,却不知道这是疾病的先兆,也就未加留意。很快,疼痛变得更频繁了,她开始失去胃口,日渐消瘦,衰弱下去。然后她意识到一场严重的疾病正如果核里的害虫一样,侵蚀着她的身体。就像这多年来她一直在富有远见地安排生活一样,她平静地估量着自己的病情,有序地安排着自己的后事。
  她将自己的面包店转给一位邻居,也不再做黄油和奶酪了,只卖新鲜牛奶。她也因此有了更多时间来做些善事,或者倾听盲人老学者的谈话,这些充满智慧的语言为她开启了新的世界。
  她在柯特山谷的犹太教堂里做了一个栏杆柱头,然后在女人们的祈祷室里安了一个枝形大烛台,这样她们就不用再借着从男人祈祷室那边透过来的一点微弱的光线祈祷了。在ELLUL月来临、纽发①的声音响彻全镇时,她把这当作一种信号,因为仿佛锯子切割树桩一般的疼痛已经蔓延到了她的胸部。
  于是,她决定要去完成一些她感觉不能再拖下去的事情。
  她给城里的那个包工头家送话说(她听说他家有一个用砖头砌的好牛棚),她打算把奶牛卖给他们。他们早听说过这头牛的好名声,而且他们的牛已经死了一些日子了,便爽快地同意了。包工头优雅的妻子亲自赶过来,几乎没有讨价还价就谈成了这笔买卖。她用戴着珍珠戒指的手摸着奶牛金色的背,仿佛在最后斟酌这笔生意;而这头聪明的牲畜,似乎也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它朝她转过头来,发出满意的哞哞声。
  “你会对她很满意的,”哈亚只能喘着粗气,虚弱地说这么一句。
  当天,她穿上自己的衣服,领着奶牛走过离草场很远的一条路,一直到包工头家的后门,一个壮实的乡下姑娘——哈亚很满意地注意到,她的面相很和善——已经在那儿等着他们了。她走过去朝牛棚里看,果然是用砖头砌的,地面竟然像居家一样,压得平平的。她回头看了看她和奶牛最后一次相伴留下的这些脚印,然后穿过院子,从前门离去了。
  第二天早上,她躺在床上——已经没有牛奶要挤了——喝下医生开的止痛药。她的痛苦即刻停止了。当她睡着的时候,她感觉自己仿佛被包裹在尚未升起的日出那金色的光芒里。沐浴着她的这些光芒——正如那位盲人老学者预测的那样——正在等待着所有那些被尘世的苦难净化和洗礼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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