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蜜汁苹果
作者:耶胡迪·亨德尔
天真热,她说。
她的脸汗湿了,她用手掌擦去汗水,而且有好几次,用手一直从前额抹到喉部。然后她把手放到小花园的地上,拨开树叶。她的头微微摇晃了一下,有那么一会儿,她似乎打起了瞌睡,我想着这些把水分都储存在茎部的植物,还长出巨大的刺来自我保护。突然,我记起一个朋友,他想把自己埋在他的咖啡桌下面。人们告诉他说:你必须得另选其他的地方。他说:我怎么可能选择其他的地方?就要在我的桌子下面,他说,我就要埋在我的桌子下面,即便桌子坏了,也没关系,即便桌子散开来,也没关系,即便有人用腿把它踹断,还是没有关系。我看着这个奇怪的墓地,看着石枕,和漂亮的花园。在一阵虚无中,黑色的碑文和白色的行间四处跑动着,在气潭中移动,她依然那样坐着。她的头发还是被吹得飞舞起来,她把它们按在后颈处,然后弯下腰,急速地打开包,又急速地合上,好像是拿发卡出来,因为她开始往头发上扎发卡了。这花了她好一会儿工夫,因为卷发总是会掉出来,落到她的喉部,也可能是发卡太松了,没法扎住所有的头发。她折了一根树枝,闻了闻,插进头发里,然后又折了一根,拿近些。树枝发出软木的那种腐烂的甜味。她用树枝轻轻打着自己的脸,我说,她的头发很美,手也漂亮。她微微笑了:是手镯吧,你是说手镯很漂亮吧。我说手镯确实很漂亮。她朝石头那边挪过去一点——是的,他每年都会送给我一个手镯,当作周年礼物。她的低音突然像一块落到地上的表一样碎开了,然后她立起来,挺直背——不过我平时不戴的,只有到这里来才会戴上。她停住了,翻动一下手腕——他喜欢看我戴手镯的样子,所以每次来这儿我就戴上——她的眼睛变大了,变黄了,好像鹰眼一样,凝住了。我仿佛看见她在夜晚取下手镯,整齐地放到桌上,来日清晨再依次戴上,然后看着自己的胳膊,有些手镯滑到胳膊上,她会把它们拉下来,数数滑上去的有多少个。
她的喉咙绷紧了,她坐着,眼睛直视着前方。
这是第一年送的,她指着手腕最前端的一个手镯说,这是一个大大的黄色琥珀石手镯,她用手摸了好几次。我明白了她是按年份依次佩戴的,第二年是一个红琥珀石的,然后是绿松石的、天青石的,珊瑚石的。我使劲猜测着接下来他可能会给她买什么样的。她的脸依然毫无表情,你只能看见她的眼睛,我不禁想到此刻她可能也在作着同样的思考,她今天早上一定想过这个问题。她会走到镜子面前站住,端详着,琥珀石、绿松石、天青石,还有粉红的珊瑚石在镜子里反射着,她并没有算准日子或是年份,所以她又计算着。突然,她从我眼前消失了,只剩下这些手镯,窄窄的,薄薄的,在枯萎着,仿佛手铐一般套在她的手腕上。
她转身对着我,发出一阵类似大笑的声响,其实不是。
通常我的手臂上是空的,我告诉你呀,一年到头我都不戴的,她说。她又忽地笑了一下。我说她的胳膊很美,即使不戴手镯也一样的美。我努力想象着它们不戴手镯的样子,可我想不出。紫铜就像针一样刺着我的眼睛,我感觉眼睛微微有些疼痛。我甚至不再看她的胳膊,只是想象着这些手镯是怎么套进一只胳膊,然后是另一只胳膊,接着是她的肩,她的肚子,她的胸,她整个的人都像被一个巨大的隔离架给圈在了里面。不,不,我对自己说,是这儿安静,这儿太安静了,是这强烈的阳光,是这强烈的阳光,手镯在强烈的阳光下金光闪闪,不论他是活着还是死去,她都是为他而打扮,为他而装扮自己,她为他穿上漂亮的衣服,她甚至可能为了他而洗头发,油亮可鉴的头发在她头上跳跃着,为她戴上了一顶漂亮的王冠。她说:我也不戴戒指的,不戴,于是我努力想象她不戴戒指的手指会是怎样的。她的手指上是一只珍珠母色的亮戒指,我看见她的手指非常娇嫩。突然我想到她讲的蜂蜜苹果的故事,以及那个每年一度的小庆祝会。她说:他说他会在第十年时送给我一个石榴石的。我努力猜测着十年到来的时候,前第九年,第八年,还有第七年,他送她什么样的,但是我的眼睛感觉到针刺一样的痛,琥珀石和绿松石,天青石和珊瑚石,都混到了一起。我告诉自己说:不,不,阳光太强了,你不能坐在这么强烈的阳光下;我告诉自己说,她现在也正在这么思考着,第十年,第九年,第八年,就像我一样,她也在往后推算着,推算的过程很短暂。她在说,会变长的,每过一年就会加长一些,镯子会变短,但计算过程会变长,然后胳膊也会变短的。可实际上,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玩弄着手镯,铜片碰到一起,发出单调的丁丁冬丁丁冬的声音。我感觉自己可能在街道的拐角处见过她,那时她胳膊上没有戴手镯,所以我没有认出她来。可是我又对自己说:不,不,不是这样的,那不是她,都是这阳光的关系,这么强烈的阳光是没法看清楚的,是我弄错了,完全是我弄错了,可是手镯却和盛开的鲜花、黑色的碑文、白色的行间和在一起,在花园里奔跑着。我突然记起了那空虚的肉体、空虚的家、空虚的灵魂和空虚的祈祷。我记着不要让自己两手空空,不让要自己空虚地来空虚地走。我说,不,不,空气枯萎了,我们在走向空虚。我为什么会想起这些呢?我是从哪里听到这些的?自从我听到这些以来,已经过去许多年了,我们贫穷而空虚地生活着,我听说了这些,还是小姑娘时我就听到了这些,那总是在夏日,我母亲会咕哝着这些话,我们的小木屋就在穆斯林墓地对面,窗口大大开,我很害怕墓地,我说把窗户关上吧,可她说,不是窗户的缘故,是钟,钟是空的,它空虚地敲打着。
有什么不对劲吗?这个女人问道。她又开始摆弄手里的树枝,我说我累了,天色晚了,我该走了。她微笑了。当然,那是当然了,如果你明年再来,你还会在这儿找到我的。她的声音很安静,很平静,我说我会记住这个日子,肯定会再来的。她没有接我的话,我便说,天实在太热了,还有这风……我想晚上来,可又怕晚上会关门。
她继续玩着树枝,在脸上轻轻刷着。墓地晚上不关门的,她说。
我走的时候,看见那个园丁在棚子里收拾他的工具,把锄头、铁锹、备用龙头和一堆新籽苗排成行。当我问起那个女人时,他笑了。明年再来,他说,她还会在这儿。他锁上自己的木棚。她总在这个时候来,每年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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