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北方的河
作者:〔日本〕高井有一/作 帅松生/译
火炉里摇曳着微弱的火苗。铁壶里的水已经在翻滚。
“可能是你妈在担心过冬的事。你那去世的爸爸对你讲过这儿冬天的情况吗?”
“没有。”
“虽然每年不完全一样,但一般说来雪总是要一直堆积到房檐下的。因为房子四周都装着防雪设备,所以屋里整天都是阴森森的。你瞧,那边的窗子……”
厨房的玻璃窗已经有两处破裂脱落,钉上了木板。
“那是被去年的积雪压碎的。去年的雪可大了。你们现在住的房间,冬天总是关闭着的,原先住在那儿的我家老爷子一到雪季就搬到这边来住。炉子是不能断火的。你们冬天如果还住在那儿,可怎么熬得过?”
母亲应该是为此事感到不安吧。
“要是你们能回城里去就好了。可不是说住在这里给我们添什么麻烦,只是觉得你们太可怜了。”
我强烈地感受到她话语里的善意和关爱之情。然而,实际上母亲并没有接受人家的好意。7月的一个夜晚,这个小镇子第一次响起了空袭警报。大家都从没经历过,弄得整个镇子人声鼎沸乱做一团。警卫队员挨门逐户地劝人们出屋躲避一下,母亲却不肯起来,还说:“这种地方敌机是不会来的。再说来了又能怎样?我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烧了。”
翌晨邻人责问她时,她却一言不发,只是微微一笑,后来才无精打采地对我说:“两手空空一无所有的人的心情,那帮人是绝对不会理解的。”
我想母亲准是把人家的一番好意反当作是对自己的侮辱了。
“好吧,回去告诉你妈,以后再有什么事,不必客气来找我们就是了。孩子他爹一定会帮助你们出谋划策的。”
我怀着总算得到解救的心情回到自己的房间。母亲正好外出不在,我便躺在榻榻米上眺望着那散发着黑光的天花板,把刚才谈话中的每个细节都回味了一番。然而,仍然无法形成一个完整的东西。这时,一幅景象浮现在我的眼前。
记得去学校的途中,见到有家农户宽敞的院子里种着一棵高大的柿子树。院落中再无其他高树,只有柿子树在尽情地发育成长。不久前路过那里时,我曾无意识地抬头望了望那棵柿子树,只见树叶脱落将尽,成熟的果子裸露在外,数量有限,稀稀拉拉地悬吊在黑色的树枝上。红色的果实在秋高气爽一片瓦蓝的碧空映衬下,显得分外的鲜艳亮丽。细想起来,这柿树的形象不正是秋天,而且是深秋的象征吗?冬天就要到了。躺在榻榻米上也会感到冰冷冷的。
“以后再有什么事,不必客气来找我们就是了。”
姑妈的这句话我没有告诉母亲。不仅如此,我是有意识地避开和母亲谈话。战争结束已经两个月了,学校恢复了正常的秩序,可我还没能交上一个知心的朋友。不知不觉间,我养成了放学后去户外散步借以消磨时间的习惯。
镇里水资源是丰富的,犬丸家门前沟里的水总是那样清澈见底、汩汩流淌。从学校出来朝回家相反的方向走不上几分钟,便可以进入称之为上町的黑色板墙紧密相连的老住宅用地区域。有个用石料垒起的水沟,其宽度足足超过六尺,家家户户门前都架起形状各异的小桥。流水下面长满了向水流方向倾斜的绿油油水草。一个星期六的中午,下课以后,我向这个方向走去。
我很快就穿过了上町。街的尽头是一片稻田。我这才弄清,原来沟里的水来自稻田的排水渠。稻田尽头的远方有座寺院,四周被黑糊糊的坟墓包围着。我一边观望一边在田埂上坐下,打开了饭盒。饭盒里是两个用竹皮包好的用火烤过的饭团,当地人叫做烤饭团。他们的手很巧,将大饭团熟练地蘸上酱油,再用炭火熏烤片刻就做成了。学着做的母亲似乎还没掌握好这门技术,烤焦的饭团上布满了黑褐参半的斑点。
我一边吃一边想到了母亲。那天早上起来,母亲正在正房炉灶旁的炭炉上烤饭团。我没有和她打招呼,吃过早饭便拿起放在饭桌一头的饭盒,默默地离开了家门。临走前,母亲曾催促我到理发店剪剪头,我只好含糊其辞地答应了一声。一连几个早晨,她都这样催促我。不知道母亲心里是怎么想的。这件事使我产生了疑惑和恐怖,而我怎么也抑制不住这种感觉。
做完父亲的七七佛事,母亲第二天便把刻有父亲名字的门牌摘掉,换上了写着我名字的新门牌。母亲一边笨拙地钉门牌,一边对我说:“你虽然是个孩子,但你是户主,就得挂你的门牌。我可不喜欢挂上个女人名字的门牌,那样做会被左邻右舍看不起的。”
回想起来,母亲的变化可能就是从这个时期开始的。自打父亲去世,母亲对我的要求越来越严,责备我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要说你母亲过去,那可真是个游手好闲的阔太太。可是自打当家的,也就是你父亲过世以后,她就变得待人苛刻起来。稍不注意说错话,她就横眉竖眼地把你顶撞回去。有时候真弄得我莫名其妙,不知如何是好。”
这是过了许久以后,听亲戚家的一位老人说的。自父亲去世到房屋焚毁这两年期间里,可以说是在新的境遇里母亲最逞能、最要强的时期,但空袭下的一场大火,便将母亲这点精神烧得一干二净。遭灾后,母亲便寄身于城里的亲戚家,不分昼夜频频发出的警报声把她吓得失魂落魄。医生说这种症状到不受空袭威胁的地方躲避一阵子很快就会消除,于是我们就这样毫无准备地来到了东北。母亲当时表现出来的恐惧心理无疑并没有得到根治,一直到看河看得入迷为止。
当然,我当时并没有理解这一切。现在,当我独自一个人坐在田埂上吃着饭团的时候,才发现自己那笼罩着母亲身影的身上似乎正在显露出一种忧郁的情结。
饭团冰冷邦硬,令我食欲顿失。第二个饭团只咬了一口,剩下的就全部扔掉了。被摔碎的饭团落到了收割完毕的干涸的稻田里。
一进入11月,老天爷立刻就变了脸,雨天日益增多。虽然不是暴雨,却阴雨霏霏连绵不断。气温急剧下降,上下学的路上,握着伞把的手须臾就会冻僵。镇上家家户户都升起了火炉,我们也在屋里准备了火盆。冷冰冰的手,红彤彤的火,明白无误地证明冬天已经来临。但我和母亲却从来没有谈论过过冬的事儿。
驻扎在镇上的美军派一名代表来拜访母亲的那天也下着雨。我傍晚回家,在土地房间里被犬丸太太叫住了。
“今天上午,驻军派人到你妈这儿来了。好像是缺口头翻译,求你妈出来帮帮忙。听说被你妈拒绝了。他们很失望地走了。”
听说他们花费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来说服母亲。但没有奏效。
“我们当然是无法理解了。这个工作又不是完全做不来,爽快答应下来不挺好的嘛!”
对方的语气使我想起她曾经为我们今后的生活着想过,我觉得这件事应该对母亲说说清楚。犬丸太太那种真挚朴实的关怀似乎成了我的一块心病。
傍晚又赶上了雨天,四周一片昏暗。室内已经掌灯,母亲正坐在灯下缝补衣裳。像是在毁改一件旧东西。手在膝盖上来回移动着。这是我从小司空见惯了的。看到母亲那无异于以往的表情,我把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外面冷吧?我去做豆腐香菇汤给你喝。早就准备好了,马上就得。”
母亲把砂锅端在火盆上,不一会儿就烧开了。我不会忘记那天夜晚母亲温柔慈祥地和我一起品尝香菇汤时的情景。
吃过饭,围着火盆把手烤暖,过了片刻,我向母亲问道:“听说今天占领军的人来过?”
与温柔的母亲和和美美地共进晚餐,我的心情已经平静了许多。
“是来过。”
母亲又拿起手上的活计。
“是翻译的事吗?”
“是啊。你已经知道了?”
“只是一点点。是怎么回事儿呢?”
“就这么点事儿。好像是犬丸当家的对镇公所的人说了我会英语的事,所以他们就找上门来了。”
“你拒绝了人家?”
“那还用问?理所当然。”
母亲头不抬手不停,机械地移动着手中的针。那针不时地闪烁着微细的光亮。
“犬丸姑妈说,如果能胜任的话,答应下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