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泥土中的孩子
作者:〔日本〕中村文则/作 高培明/译
肚子饿了,打开冰箱,什么也没有。房间里还没完全散尽的酒气,让人感觉得到又出门去了的白汤子的存在。不知为什么,我倒是希望她现在能在这儿。但这是我的如意算盘,之所以希望她呆在这儿,是因为她并非想当我的情妇。就凭我跟她做爱时的那种瞬间即逝的感情,其实我不该对她多说什么。记得上高中时一个老师说过,人要是不对自己多少放纵一点的话,是没法活下去的。可是,我既然预感到自己今生多灾多难,就不该把别人也卷进去。
尽管无事可干,我还是休工在家。这绝不是什么好兆头。司机可不是一个会让人忘记时间的职业。也许我选择的是一个定额制工厂的工作就好了,那样我能更加埋头于那种单纯的操作之中。一抬头,到点了,累得睡着了,睡完了再干活,再一抬头,又到点了……要是能那样度过今生时光的话,该多轻松啊。对于那些无聊或是有趣的事,我都不太有兴趣。但我意识到,把这些事都撂在一边,我就会慢慢地颓唐下去。对我来说,只要能摆脱这种意识就够了。
我出门走进一家脏兮兮的饭馆,吃了一份盛在脏兮兮的盘子里的脏兮兮的炒饭。我又喝啤酒,抬头一看,一个钟头过去了。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自言自语地嘟哝着什么,以致开店的那对夫妇不时打探似的瞥我一眼。又是一个不好的兆头。走出店来,夜已经深了,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偶尔会有灯光把我照亮,那是从身边驶过旋即遁形于夜幕之中的过路汽车。那几声喇叭大概也是冲着我来的。醉啦?其实我心里明白得很,自己根本没醉。
柏油路面上有一只被压瘪了的癞蛤蟆,它仰面朝天举着双手,好像在用整个身体显示自己的喜悦。再走两三步,是一只旧的白色劳动手套,耷拉出来的食指正指着右边。于是我扭头朝右,径直走进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一条拴着的小狗发疯似的拼命叫嚷,差点没咬着我。我觉得,要是就这样融化在黑暗中,或许倒是幸福的。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幸福,但至少是无忧无虑的吧。抬头望望十层高的旧公寓,真想从那上头朝下扔东西。这个孩子般的主意,让我有点兴奋。我从自动售货机里买了罐咖啡,放着电梯不坐,直接从公寓的楼梯朝上爬去,我感到自己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好像正在给这次行动涂上某种仪式般的色彩。也许是热量都被水泥地吸收掉的缘故,空气有点冷。每爬到一个楼层之间的拐弯地方,悠悠的穿堂风都一点点地带走我身上渗出的汗。
爬到最后一个楼梯拐弯的地方时,风好像比刚才大。我从那儿探头朝下看,大拇指和食指捏着还没开罐的咖啡。保持着这种姿势,我松开了手。刚一松手,一种类似后悔的不安就扰乱了我的内心。装满咖啡的罐子以惊人的速度朝下落去,一想到正在坠落的咖啡罐的不安,我心里就越发无法平静。我作为加害者,正是经由这种不安才和咖啡罐联系在一起的吧。我对咖啡罐有一种亲近感,这或许也是一种爱情?深夜寂静的空气中,响起了钝拙的破裂声。咖啡罐像喷出血液似的把罐里的咖啡洒向周围,朝着比我预想的更远的地方滚去。我还想朝下扔点东西。楼梯拐弯处靠街面的水泥墙壁边缘,是朝外做成一个弧形的。我再次靠近水泥墙,心里觉得这种曲线式的设计对我的身体好像正合适。我腹部贴住墙壁边缘,朝外探出上半身,身体就压在那个弧形上。眼前风景跟远方的地面不同,好像有什么别样的东西。我两腿发软,浑身乏力,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种感觉很适合自己。朝下坠落的时候,我会意识到一种成功感的吧。我将既是使自己跌落下去的加害者,又是受害者。在不安和恐惧的反面,我还会发现什么吧。假如真能发现的话,要我干什么都行。在剧烈撞击到地面之前的时间里,在我总算知道了无可挽回的那一瞬间,大概我全身会充满无限的后悔。尽管一切努力都注定是徒劳无益,我大概仍会一边朝下坠落,一边挣扎着想伸手抓住天空,控制住旋转的身体。在我确实感到正在接近地面时,我会痛恨这整个世界。当我明白自己已经绝无指望,眨眼间就要当真死去的时候,我会挣扎着逃脱这一厄运。我会一边亲身感受这一支配我全身的压倒性的力量,一边接近内核。因为我预感到,大概只有在这种亲身感受中,我才会成为最为真实的自我。可是,为什么要那么想呢?再想也是没用的。实际亲身感受的机会就在我眼前。只要像做单杠的前旋一样就这么把身体伸出去,我就会朝下坠落了。坠落,从这种生活里,从这个世界里坠落下去。我慢慢地把身体的重心朝前移动。我其实可以移动得快一点,但似乎还是想故意让自己焦躁一点。心跳加快了,全身湿透了,挺不坏呀。我觉得这犹豫和不安就像自己的血和肉一样,都是我躯体的一部分。墙壁的边缘上爬着一只身体发亮的绿色甲虫。伸出身体才看得见的外墙上,拉着几条铁锈色的污垢。水泥墙自里向外透着寒气,外墙表层故意做得很有粗糙感,我彻底领教了这种粗糙的感觉。我把身体向前倾去。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像是一个跷跷板似的东西。胸袋里滑出了一支香烟,它飞快地掉了下去,快得连我都差点没看到它。这好像是个信号,紧接着就像集体自杀似的,香烟一支接一支地开始朝下掉,看上去就像是为我指明坠落方向的白箭头。当正在慢慢移动的重心越过某一点时,我感到身体开始罔顾我的意志而下滑,急速地被拉向地面。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抓住。我两臂使劲,腰部和双腿同时也在使劲。像弹射出去一般悬在空中以后,我感到一丝耳鸣,眼前的一切在旋转,右腰部疼得像是被压碎了。我倒在楼梯拐弯的地方,但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当我又看到眼前墙壁那个弧形的时候,浑身软瘫下来,身体在颤抖,我拼命忍住不惊叫出来。我被自己刚才要采取的行动弄得胸闷气急。不,我不是无意识地在行动。我清楚地记得自己一直想要掉下去的意识过程,但我不明白它意味着什么。为什么想要采取那种行动呢?不,我明白并且还记得为什么。也许现在的这种有惊无险的结局才是违背我的意志的。脚使不上劲,站不起来。我想抽支香烟定定神,但一摸胸袋,已经没烟了。下楼梯很困难,开始的五层楼梯,我只能蹲着慢慢地朝下磨蹭。终于回到街上时,无比的安全和松弛感使我感到目眩,我又一次一屁股坐了下来。在十几米远的一个空着不少车位的停车场上,我发现了刚才扔下来的咖啡罐。周围满是咖啡的痕迹,它那摔得七歪八扭的样子,好像昭示着另一个我。
五
公寓底楼最里面角落里的那个小房间,它的套窗是用钉子钉住的,我总是躺在那里头。遗憾的是,在我回顾一生经历的记忆中,被收养在那家人家的那段日子,是记得最清楚、最详尽的。八岁以前的那几年,我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度过的。为什么“他们”收养我?孩提时代的我是无从得知的。是定期从什么人那儿得到我的抚养金?还是只是出于一时高兴?这些事我到现在也没搞明白。
这对夫妇是我的远亲,他们一直防备我会在他们自己刚刚出生的孩子身上报仇。能够进入他们生活圈内的那扇门,是经过简单加工,能够从外面锁上的。不知是什么原因,我那个时候特别想有人关心我。也许我并不在意这人是不是我的亲爹娘。开始的时候,他们老是笑我,说我每次挨揍时发出的叫声很滑稽。我把他们的高兴当作对我来说少有的希望。他们常常仅仅是为了听我的叫喊声而对我拳脚相向。与其被脚踢,我倒是情愿被手打,觉得被手打似乎更有跟他们的亲近感。
他们生的那个孩子很漂亮,眼睛亮亮的,厚厚的小嘴唇红红的,总是很光润。有时孩子一大声哭闹,我就得挨打。每当此时,他们总是说“你瞧,孩子哭啦” 。可是,我无法理解他们的话,心想:“孩子哭了,我就得当然挨揍?”可是,那时我还小,没有能力去判断他们这种逻辑的正当性。我只是想,这就是世界啊,世界就是这样的,我就是在这样的世界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