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此(选译)

作者:〔美国〕切斯瓦夫·米沃什 作 梅申友 译




  我承认于己自重、于人感恩,对这些高贵的情感,我没理由感到惭愧
  但愿我能证明自己够格,加入到那高人一等者的行列,牵着国王的衣摆,跟在高贵者的后边
  
  园丁
  
  我们所有人都是魔鬼的臣民。不论在我们的肉体里,还是在处理日常事务的过程中,在魔鬼统治的世界里,我们都是他的客人。作为神,他是我们的主人。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所吃的面包,所穿的衣服,甚至呼吸的空气,我们赖以生存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马丁•路德,评迦拉太人,第三章
  创造亚当和夏娃另有目的
  不是要让他们向世间的王子兼主人躬身
  时间之外还有另一个地球,是送给他们的礼物
  那里阳光普照,福佑无边
  一个头发花白的园丁,尽职照看着树林
  尽管那个世界没有他想要的那样光明
  像是戴着野外镜,一天天、一个个世纪从他眼前流走
  他盯着所有的活计,一开始就进展不错
  对知识的渴求会让心灵难以餍足
  让肉身易受伤害
  ——他如此警告,心想到头来还是于事无补:
  他们早有准备,决然上路
  他藏在树叶间,陷入沉思的悲伤
  他看到喷薄的火焰,还有桥梁、房舍和轮船
  夜空中的飞机像是明灭的火星
  撑着华盖的床榻,黯淡的战场
  哦,我可怜的孩子们:你们为何如此心急
  赶着去看大漠之上那具咧着黄牙的头骨?
  只为了用衬裙和兜裆布裹住你们的下身?
  只为了发现事物因果的环链?
  他——我的敌人——走过来了。他会说:
  试试吧,只要试一下,你们都能变神灵
  种种爱欲和罪恶,像成群的仆人赶来
  伺候神灵——没错——可惜他们是跛足的神灵
  
  我可怜的孩子们,要等一座弃园
  再度繁盛,路途何其漫长!
  
  你们将沿着菩提树的小径返回一座门廊
  园圃里长有洋苏草和百里香,馥郁芬芳
  你们真有跃入深渊的必要吗?
  真的要构筑体系,弃我
  永久呵护的神话于不顾?
  因为圣书里揭示了真相:我是人的面庞。
  
  一个酒鬼闯入天堂之门
  
  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你一开始就知道
  在所有生灵出现之前,你就知道
  那一定很恐怖
  同时知晓现在、过去和将来
  我出生时,快乐自信
  相信太阳每天为我而升
  花儿每天为我而开
  我成天在魔幻的花园里奔跑
  我毫不怀疑自己是被你从基因簿原文为Book of Genes, Book of Genesis(创世记)的拟词。上取出
  成为你又一个实验的样品
  似乎是为了进一步说明自由意志
  在命运面前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你开心的一瞥令我备受煎熬
  像一只毛虫,我被钉在
  黑刺李的针枝上
  我本可以避免堕入虚幻吗?
  我本可以不用那么贪杯
  就能让我的牙齿停止颤抖,让我胸膛的火球蚀融
  让我觉得自己能跟别人一样生活吗?
  我发觉自己正从一个希望游荡到另一个希望
  我向你——全能的你——发问:为何要将我折磨至此?
  这是约伯式的考验吗?以致我要将信仰称作幻影
  并且宣称:你并非全能,你所谓的裁决也不存在;
  人世全由偶然支配
  谁能默然注视
  痛苦被十亿次地加重?
  我觉得不相信你的人
  应该得到你的赞扬
  
  也许你是被同情征服
  才降临世间,感受凡人的生存
  为一种罪恶,承受十字架上的痛苦,可那罪恶因谁而起?
  
  我向你祈祷,因为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到不祈祷
  因为我的心追随于你
  尽管我认为你不能将我治愈
  结果必定是,受苦的人一边称赞着你的令名,一边还在继续受苦
  
  人们
  
  他是他那个小国唯一的诗人
  在他之前,没人知道怎么在纸上作记号
  他写下道士的咒语和原始的传说:
  第一批先民生于花朵
  长着发光的翅翼
  那时候的天空辰光全无
  后来他们吃了一种植物的根茎,知道了罪恶
  翅翼丧失,黑暗升起
  他们的祈求换来了太阳和月亮
  诗人寻思:他该将什么译成他的语言:
  荷马?圣经?里尔克?还是萨德侯爵Marquis de Sade ,法国贵族、性虐待文学的奠基人(1740—1814)。作品赤裸裸地呈现人性的丑恶,对性变态的描写不遗余力。施虐狂(sadism)一词即由其名而来。?
  或许他该创作一首歌颂祖国的圣歌
  再设计一面熊饰的国旗?
  *
  我寻思着语言的乏力
  我老了
  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语,终究有消逝的一天
  那些话语或许是亡者的家园,他们早已过世
  而我无法让他们重显鹅蛋形的面庞
  眉毛的形状,眼睛的颜色
  他们在从前路过的山谷里游荡
  未曾计数的世纪、朝代、话语
  无法对它们一一区别
  跟他们一起,克劳丁,你曾给我写信:
  “在我眼里,你是孩子气的男人。也许诗人一生都是如此。纵然他犯过错误,人们也会原谅。不管他做过什么,人们照样爱他。”
  那个男人,就是我。在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白桦林。我们俩在邻居家吃晚饭,坐在桌旁的长凳上
  跟结婚晚宴没什么两样
  现在才来讲我们生活的故事,太晚了
  我也叫你——罗克珊娜,尽管此时,我还是不想给传记作者留下任何线索
  起先,让心跳加速的是因为听到一个名字。后来听到的,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他们在几个世纪之前,曾经真实地存在过
  多年以后,我们也许可以坐在海港的某个角落,追忆彼此间的爱慕
  我本来要告诉你我后来的想法,尽管这样,也并不能改变什么
  告诉你我们俩能力无限,对彼此间那高贵的感情无比信任
  告诉你两个自恋的人,怎样戴着相同的情侣面具
  告诉你我们怎样违背心愿,将心爱的人抛弃,让寒冷给一个活人判了死刑
  还有你,总有你——贝烈尼凯。每次说起你的真名,我总要全身发抖
  我们像是大雾中前行的两只船,呼唤着彼此的名字;你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你
  悲剧。当认识到自己犯了错,一个无可挽回的错。此刻,内疚已渐消逝,只在过往中落定
  是的,年轻的时候,我们没想到同样的灾难会落到我们头上,会降至我们高贵的心灵
  很快我们就能在一起了,我们将在地下王国的平原上相聚。你走出门来。默然地,迎接我
  这一对人后来发生了什么变化,我不想多谈,也不愿替自己辩解。在我一生所写下的书页里
  我听到了唱诗班的赞歌。声音愈发高昂,共鸣愈发强烈。我跟他们一起歌唱
  唱诗班的男男女女,在阳光底下翻动着乐谱,就跟在地面上一样
  我很宽慰。跟众人相比,我不比他们好,也不比他们差。我跟他们一起期待宽恕
  无声的部落从四面八方挺进,青青嫩草将无数的墓石覆没
  
  在堂区
  
  要不是我体质孱弱、内心几近崩溃
  我不会想到他们
  他们同我一样
  我不会为了避免顾影自怜,而爬上教堂边的小山
  来到这片墓地
  精神失常的索菲们
  尽吃败仗的迈克尔们
  自毁前途的阿加莎们
  躺在刻有各自生卒日期的十字架下面,谁
  会去表达她们的心声?
  她们的咕哝、哀悼、希望,还有屈辱的泪水?
  医院里,粪便臭气熏天
  她们身子虚弱,手脚扭曲
  来世近在咫尺
  仪容无存,颜面扫尽
  像是被车轮碾压的玩具屋
  被大象踩踏的甲虫,被海洋吞没的岛屿
  幼稚、愚蠢的我们无法清醒地
  处理最后的事宜
  她们来不及从生活里抓住
  任何东西,哪怕一丁点个体化的原则principium individuationis 。哲学术语,指不同事物之间能彼此区别开来的个性特征。
  我也不能,我能做什么?
  我一生都在坚果壳里追逐梦想
  可终究枉然,没能成为
  梦想中的模样
  堂区的教友们,我们就这样步入地下
  指望着审判的号角将我们的名字呼唤
  不求什么永恒、浮云,或者绿意
  那时他们——成千的索菲娅、迈克尔、马修们
  成千的玛丽娅、阿加莎、巴塞洛缪们——将会起身
  就这样,她们最终知道了何以至此
  事出何因?
  
  祈祷
  
  年近九十,仍然心怀希望
  但愿我能把它讲述、阐明、脱口而出
  即使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至少在您面前
  要将心愿了结——是您用蜂蜜和艾汁将我滋养
  我感到羞愧,必须认定自己受您的保护
  似乎对您有着某种特别的价值
  如同那些古拉格的囚犯,我用树枝编了个十字架
  晚上在营房里向它祈祷
  对于我的祈求,您屈尊回答
  让我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没有理由
  出于对旁人的同情,我乞求神迹的显现
  可天空和大地沉默不语,一如从前
  我的道德值得怀疑,只因我对您的信仰
  我羡慕不信者,只因他们对自己已经习以为常
  要是我认为宗教只对我这样的弱者有用
  那么在神灵眼里,我算是哪类崇拜者?
  
  在成为乔姆斯基神父课上最乖戾的学生之前
  我已经开始注目命运那纷乱的涡漩
  现在您正在悄悄闭合我的五官
  我是一个老人,偃卧黑暗
  什么东西一直将我压迫,我把自己交给了它
  只为了不断前行,诗作不辍
  让我从罪恶中解脱——不论真实,还是想象
  让我确知我的辛劳是为了给您增添荣光
  尽管您的苦难不能让世界免除痛苦,在我垂死挣扎的时刻
  请帮助我——就用您的苦难
  
  迟至的醇熟
  
  不算快。直到年近九十
  我才感到心里开了道门,我踏入
  清晨的明亮
  像轮船一样
  先前的生活离我而去
  一艘接着一艘,载着忧伤
  国家、城市、花园和海湾
  它们曾与我短暂相遇
  此刻向我靠近容我细看
  我从未与众人分离
  悲伤与怜悯将我们连在一起
  我们忘记了——我不停地说——
  每个人都是上帝的孩子
  因为在我们诞生的诞生之地,没有“对”“错”之分
  也没有 “现在”“过去”和“将来”之别
  可悲的我们!漫漫长路,所用天赋不过百分之一。
  昨日或几个世纪前的某些时刻——
  一招剑式、在磨光的金属镜前
  描眉、火枪致命的一击,
  被暗礁撞破的轻帆——一切
  存于我们内心期待圆满
  我知道,向来都知道,我将同世上男女一样
  ——无论他们知道与否——
  成为葡萄园里的一名花匠。
  (责任编辑 沈维藩)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