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布莱希特日历小说八篇

作者:[德国]贝托尔德·布莱希特 作 赵丹 译




  他问自己,是不是应该把一切告诉她。然而他又想,假如人们来了,像刚才一样谈论他的勇敢行为,他又要当着她的面说一大堆废话。这是他不愿意的,他怕她知道真相,因为他敬重她。
  于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说:“昨晚的凉豆汤弄得满屋都是臭味。”
  她只是再次满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她当然不会把吃的东西倒掉。他只是找点能够为她分心的事情,可她越来越相信,他肯定有事瞒着她。为什么他不起床?因为他只有睡得晚才起得晚,可他昨天很早就上床了。今天整个城市都在为庆祝胜利而奔走相告,弄堂里所有店铺都关了门。有些骑兵今天清早五点钟追捕敌兵回来,人们听见了马蹄的嗒嗒声。凑热闹是他的一大兴趣,在这种日子里他总是从早到晚在外面跑来跑去,找人说话。可是他现在为什么不起床呢?
  门口人影晃动,进来四个高级官员,他们站在屋子中央,其中一位打着官腔,但是很客气地说,他们奉命接苏格拉底去阿雷奥帕克雅典的最高法院。。阿尔基比亚德斯统帅亲自提议,对苏格拉底的战功进行表彰。
  弄堂里传来的阵阵低语声表明,邻居们正聚集在他的屋前。
  苏格拉底感到自己直冒汗。他知道现在必须起床,即使他不想一起去,至少也应该站起来说几句客气话,送这帮人到门口。他也知道自己走不了多远,最多只能走两步。然后他们会查看他的脚,知道真实的情况。那样就要爆发出一场哄笑,就在此时此地。
  他没有起来,而是躺倒在床上,烦闷地说:
  “我不要什么荣誉。告诉阿雷奥帕克,我跟几个朋友十一点钟有个约会,要讨论一个我们感兴趣的哲学问题,很遗憾我不能去。我根本不适合参加官方活动,再说我很累。”
  他之所以补充前面一句,是因为他讨厌把哲学牵扯进来,补充后面一句,是因为他希望可以用粗暴方式轻松摆脱他们。
  官员们听懂了话里的意思,他们脚后跟一转就走了,还踩着了外面人的脚。
  “他们会教你如何客气对待官员的。”女人生气地说着,走进了厨房。
  苏格拉底等她出了门,在床上翻了一下沉重的身子,斜眼瞧着门外,坐在床沿上,极其小心地试着用受伤的脚站立起来。看来毫无希望。
  他又大汗淋漓地躺在床上。
  半个小时过去了。他拿起一本书来读。只要不动脚,他就不觉得痛。
  然后他的朋友安蒂斯腾内斯来了。
  他没有脱大衣,站在床头,使劲咳嗽了几声,挠着嘴上蓬乱的胡子,看着苏格拉底。
  “还躺着?我以为只有克桑蒂普在家。我爬起来是想打听点你的消息。我得了重感冒,昨天没能来。”
  “坐吧。”苏格拉底简单地说。
  安蒂斯腾内斯从墙角拿了一把凳子,坐到他朋友身边。
  “我今天晚上又要开始上课了,没有理由再停课。”
  “是的。”
  “当然我也问自己,他们是否来得了。今天设大宴,但是在来这里的路上我碰到年轻的菲斯通,我告诉他晚上我上代数课,他高兴极了。我说,他可以戴头盔来。假如普罗泰各拉斯和别人说,安蒂斯腾内斯在战后的晚上接着上了代数课,一定会气得暴跳。”
  苏格拉底在吊床里轻轻晃悠着,用手掌拍着有些歪斜的墙,鼓起眼睛探究地看着他的朋友。
  “你还碰到别人没有?”
  “很多人。”
  苏格拉底沮丧地望着屋顶。他是不是应该把这件事向安蒂斯腾内斯和盘托出呢?他很信赖他。他自己上课从不收钱,因此不会是安蒂斯腾内斯的竞争对手。也许真的应该把这桩为难的事情告诉他。
  安蒂斯腾内斯那双像蟋蟀般的眼睛闪闪发亮,好奇地望着朋友,报告说:
  “乔治亚到处告诉人们,说你一定是逃跑了,慌乱中跑错了方向,跑到前面去了,为此有几个懂事些的年轻人想揍他。”
  苏格拉底尴尬而吃惊地望着他。
  “胡说,”他生气地说。他突然明白,假如他实话实说,他的对手会抓到什么把柄。
  夜里一直想到天亮,他也许可以把整个事情解释成一个实验,告诉人们,他本来只想看看大家的轻信是多么厉害。“我二十年来在各条弄堂里讲授和平主义,一则流言就可以让我的学生把我当成狂暴斗士”等等。但如果这样,这场战役就赢不了。很明显现在不是讲和平主义的时候。一场失败可以让上层的人在一段时间里成为和平主义者,一场胜利却也可以让下层的人变成战争崇拜者,至少在一段时间里,直到他们发现,对他们来说,胜利和失败对他们来说并无多大差别。不,现在不是大谈和平主义的时候。
  弄堂里传来马蹄声,骑马的人在屋前停住,快步走进来的是阿尔基比亚德斯。
  “早上好,安蒂斯腾内斯,哲学生意做得如何?你们谈得正欢吧?”他满面春风地说,“你让整个阿雷奥帕克都在等你的回答,苏格拉底。为了开个玩笑,我改变了授给你桂冠的提议,而是揍你五十大棍。这一改变当然让他们恼火,可这正合他们的心意。但是你必须跟我走。我们两个人一起走路过去。”
  苏格拉底叹口气。他跟年轻的阿尔基比亚德斯相处得不错,他们经常一起喝酒。他来看自己是出于好意。肯定不只是出于侮辱阿雷奥帕克的愿望。后一种愿望是值得尊敬的,必须给予支持。
  最后他不紧不慢地在吊床里摇晃着说:“性急吃不得热豆腐。坐下来吧。”
  阿尔基比亚德斯笑了,拿过一张凳子,朝克桑蒂普客气地鞠了一躬,坐了下来。
  “你们哲学家都是些怪人,”他有点不耐烦地说,“也许你现在又后悔帮我们赢这场战斗了。安蒂斯腾内斯没有提醒过你,你毫无理由地对此感到后悔吗?”
  “我们谈的是代数,”安蒂斯腾内斯马上说,又咳嗽起来。
  阿尔基比亚德斯冷笑着。
  “我没有抱别的希望。只是不要大吹大擂,是不是?我认为这就是勇敢。没有别的,一把桂树叶又不是别的什么。咬紧牙关,事情就过去了,老人家,事情很快,也不痛。然后我们去喝一杯。”
  他好奇地朝那个宽厚的、健壮的身躯看了一眼,它在吊床里剧烈地摇晃起来。
  苏格拉底脑子里快速地转动起来。他想起一些可以说的话。他可以说,昨天晚上或今天早上扭伤了脚,比方说,当士兵们把他从肩上放下来的时候。这正是事情的噱头。这件偶然的事情表明,人们是多么容易从自己同伴的敬意当中受到伤害呀。
  苏格拉底一边摇晃着一边躬身向前,坐直了身子,用右手揉着裸露的左臂,慢慢地说:
  “事实是这样。我的脚……”
  说到这里他那不安的目光垂了下来,这里第一次说出这件事情的真相,在此之前他一直保持着沉默,特别是对克桑蒂普。这会儿她正站在厨房门口。
  苏格拉底说得语无伦次。他突然失去了把自己的事情说出来的兴趣。他的脚不是扭伤的。
  吊床停了下来。
  “听着,阿尔基比亚德斯,”他声音洪亮而清晰地说道,“这一回不能说是勇敢。战斗一开始,也就是当我看见第一批波斯人冒出来时,我就逃跑了,而且方向是对的,朝后。可我碰上了一个荆棘丛。我脚上扎了一根刺儿,跑不动了。我在自己周围发疯似的乱砍乱杀一气,差点砍中了自己人。绝望中我喊叫了些关于别的分队的话,好让波斯人相信我们还有许多人,这自然都是胡话,反正他们听不懂希腊语。看样子他们相当紧张。他们忍受着这种吼叫,在进军中他们已经听得太多了。他们停了一会儿,后来我们骑兵到了。就这么回事。”
  屋子里有一阵子很安静。阿尔基比亚德斯呆呆地看着他。安蒂斯腾内斯用手捂着嘴咳嗽,这一回很自然。克桑蒂普站着的厨房门那边传来一阵响亮的哄笑声。
  然后安蒂斯腾内斯干巴巴地说:
  “这样的话你当然不能去阿雷奥帕克,一瘸一拐地走上台阶接受桂冠。我理解。”
  阿尔基比亚德斯坐回到凳子上,眯着眼睛望着床上的哲学家。苏格拉底和安蒂斯腾内斯都不朝他看。
  “为什么你不说你受了别的伤?”他问。
  “因为我脚里一直有根刺,”苏格拉底粗鲁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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