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河蟹
作者:佚名
我鼓起勇气问道。表哥转过脸来。
“警察就这一点可以说非常执拗地问了表姐很多,而表姐的回答是没发现。我和正树君常到外面吃饭,也没感觉他有这方面的问题。他和表姐总是出双入对,感情挺好……表姐被算命的劝告改了个名字,他虽然很不以为然,也只是说,真拿她没办法,然后就一笑置之。”
“公司方面有什么问题吗?”
“这方面嘛,他是部门的经理,所以警察也抱着疑问到公司调查了一番,结论是没有任何疑点。他不是十分爱钱的人,也不会干那种蠢事。这方面绝对没问题。”
表哥的眼神十分肯定。
阿洋走到上游十米左右,掀开石头看着。他的上方是一棵榉树的树冠,从树叶间隙射下来的阳光斑驳地照在他的背上,短裤的屁股部分触到了河水,湿得连颜色都变了。
“姐姐常说他是个没啥爱好的人,也许原因就在这里。不打高尔夫,棋牌不感兴趣。酒喝两口就脸红,也不吸烟。一个常常用脑的人却没有一项放松身心的活动,不知不觉间神经就脆弱了,或许是这样吧。”
表哥从丧服的内口袋掏出香烟,点上火。
我和表哥并排坐在石头上,眼睛盯着河水。我原先因不明白表姐夫为何自杀而心神不定,和表哥一席谈过,心情总算平静了些。据说的确有自杀者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要自杀,更谈不上有什么动机,或许表姐夫就属于这一类吧。
我感到欣慰的是,到前一天为止还失魂落魄的表姐这天并没有呼天抢地。
“我们走吧。”
表哥将烟头在石头上掐灭。
我站起身大声招呼阿洋,阿洋回头看了看我们,一边恋恋不舍地低头在河底搜寻,一边提着塑料袋踩着河水往回走,上岸后用手帕擦干脚,穿上袜子。
袋中,十几只螃蟹层叠在一起蠕动着。
表哥用车把我们和婶婶一起送到车站。婶婶往南下的列车月台去,我和阿洋走上台阶去北上列车的月台。在检票口和表哥分别时,表哥说想和我喝酒,住一晚再走吧。
列车是始发,我和阿洋找到了位子,并排坐着。
列车开动了。种满柑橘的平缓山坡依次展现,等到山坡消失,车窗外展现的是富士山的全貌。阿洋把我给他买的饮料放在窗边,端详起富士山来。
表姐和我分别时说做个纪念吧,将表姐夫的一枝外国钢笔交给了我,还说钢笔买了只有三个月,笔尖较细,是表姐夫喜欢的那种。
“你还在写小说吗?”
表姐用长辈的眼光望着我说。
我回答是,于是表姐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说:
“又要工作又要写作,挺不容易呵。”
这几分钟的谈话算是这天我与表姐唯一像样的交谈。
关于表姐夫之死,按表哥的话来说,原因在于没兴趣爱好。对照我自己,该如何来理解他这话呢?
我每天六点半起床,用完早饭,七点多出家门。我的工作单位是一家很小的纺织公司,加班是家常便饭,不能按时下班,回家都九十点钟。我习惯从那个时间开始到凌晨两点就寝之前伏在稿纸上爬格子。我的作品被推荐为芥川奖的提名作之后,我以约一年半一次的频率在文艺杂志上发表短篇,同时还给同人杂志寄稿。
虽说文艺杂志不时跟我约稿,但我的稿件真正变为铅字者还不到一半,还常常担心他们停止约稿。有时我会为此而焦躁,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该知足了,因为目前的这种状态已经超过了我的能力所及。我在大学文艺部机关报发表习作之后加入了好几个同人杂志,此间接触了许多人,他们中间也有人开始在文艺杂志或别的杂志上发表作品,但为数极少,而且仅限于比我年长者,大部分人并没有得到在同人杂志以外的杂志上发表作品的机会。可以说,在这些人眼里我已经够幸运了。
公司以外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爬格子,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彻底习惯了这种生活,甚至心安理得乐在其中,这样的我哪还有时间搞什么兴趣爱好?要说有什么浪费时间的事,就是每月数次在街上喝喝酒,喝到凌晨两三点甚至东方发白回家,可那也称不上兴趣爱好。
表姐的丈夫52岁,没有兴趣爱好究竟是不是他自杀的主要原因呢?到那个年龄我还有十几年,我就算活到那个岁数,也不知道能否找到可称作兴趣爱好的东西。
阿洋把放在脚下的塑料袋提起来,朝里面瞧了瞧。表哥在塑料袋上开了两个圆形小孔,但还是被湿气蒙上了一层雾,除了螃蟹显得稍淡的颜色什么也看不见。稍微明显一点的只有重叠着的蟹的两只眼睛,像小小的芝麻粒黑亮黑亮的。
我寻思,拿回家的蟹该怎样处置呢?提议油炸的话阿洋必定大声抗议,那么只能放在水槽里养起来,可拿什么来喂养它们呢?首先在清流里生活惯了的蟹能否在静止的水里活下去就大成问题,就算能活,恐怕也活不了几天。
阿洋盯着袋子细瞧了一会,把它放回座位底下,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富士山从窗口消失,列车行驶在海岸线上,海面不规则地反射着太阳光,使大海分外耀眼。
我看了一下表,指针接近四点。看来在稍晚于晚饭的时间可以抵家。车厢里开始拥挤起来,过道上也站着人。
我掏出烟,点上火。星期日是很宝贵的一天,一般来说我这一天比平时起得早,但整天呆在家里,伏案工作直到深夜。表姐夫意想不到的死打乱了我的安排,不过,我想偶尔有这样一天也不错。
阿洋不知什么时候伏在窗框上睡着了。我把烟蒂扔进烟灰缸,搂住阿洋的身体,头靠座席闭上眼睛。我感觉到列车一会儿钻进隧道,一会儿又从隧道里钻出。
我睁开眼睛看了一下窗外,列车已进入东京市区,山手线的车站月台正在往后方退去。天空还残留着一抹亮色,但沿线的街道上霓虹灯已经点亮。
我把阿洋摇醒,将他快掉下的帽子戴正。
阿洋眨巴着眼睛,有一会呆呆地靠在椅背上,突然想起似的将脚下的袋子提了起来。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声,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袋子里没有东西在蠕动,塑料袋靠近底部的地方撕破了。河蟹虽然体形不大且细胳膊细腿的,可还是抓破塑料袋爬了出去。
我用眼睛在地板上找着。阿洋探头到座位底下找,又蹲下来往过道的人腿之间看,还把视线投在附近的座位底下。
“跑掉了呢!”
我向阿洋这样说道,可阿洋像没听见似的走到过道去了。走了一圈一无所获,他又回来在座位周围仔细搜寻起来。
我从塑料袋撕开的口子往里瞧,里边湿漉漉的,不知是不是从螃蟹身上掉下的几片藻屑沾在塑料袋内壁。
“在这儿,在这儿!”
阿洋盯着车厢壁和座席之间的缝隙高声叫了起来。
我从阿洋的肩膀上望过去,也找到了目标。那是一根为固定座椅而从地板上斜着伸出的角钢,角钢凹进去的一面趴着一只螃蟹,它也许折断了腿,趴在那儿没动。
阿洋伸手进去,可缝隙太窄,手指头够不着。我移开阿洋的身体,试着用折叠的报纸插进去,但凹陷面呈锐角状,报纸的角只能在它附近做做样子,不起作用。
“不行啊。”
我安慰阿洋似的向他笑笑,重新坐回座位。
阿洋好像还不死心,老盯着座席和车厢壁之间的缝隙看。坐在前面的一个中年妇女以为我们掉了东西,好奇地看着我们。
车厢内的广播告诉大家已到达终点站,列车放慢了速度。中年妇女站了起来,把一只大旅行包从行李架上拿下来。
躲在角钢凹陷面的蟹给我描绘出了站在幼儿园栅栏外的表姐夫的姿态。既然连幼儿园阿姨都产生了戒备心理而把孩子领回大楼,想必他在那儿一动不动站了很久吧?他的姿态和陷在角钢凹陷面的蟹的姿态重叠在了一起。
列车的速度更慢了,月台上的柱子一根接一根掠过窗前。我牵着阿洋的手站起来。螃蟹们可能将同列车一道在铁路上来来回回走着,直到死去、直到晒干吧。
我和手里提着一个破塑料袋的阿洋朝车站出口走去。
(责任编辑 沈维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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