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澄清对简帛本《老子》的误解

作者:冯广宏



  应当指出,《老子》可是中国头一部私人作品,书中常常大胆地采用第一人称,如“吾不知谁之子”(4章)、“吾以观复”(6章)、“我独泊兮其未兆”(20章)、“吾何以知众甫之状”(21章)、“吾不知其名”(25章)、“吾见其不得已”(29章)、“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37章)、“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43章)、“善者吾善之”(49章)、“吾何以知天下然哉”(54章)、“吾何以知其然哉”(57章)。“天下皆谓我道大”、“我有三宝”(67章)、“吾言甚易知”(70章)、“吾得执而杀之”(7章)等等,篇幅不大的书中用了这么多“吾”“我”,还能说是把许多人的作品凑在一起的“编纂之作”么?
  老子之前,写书并没有一定格式。几句话写成一段(后人称之为一章)以后,接着再另写一段,前后不必连贯,而且段落可长可短,比较自由;那应该是最适合当时书写条件的做法。在老子之前,又可能有不少专载格言的书存在,比如与马王堆帛本同时出土的《黄帝四经》中,有一篇《称》,便是格言的汇集。其中有些用韵,有些不用,文体不尽相同。老子肯定熟读了那些古书,也许从中受到不少感染,所以癖好称引上古格言,形成一种独特的创作作风。但他的书决不是格言汇编。
  
  三、《老子》版本问题
  
  朱谦之《老子校释》将传世《老子》版本分为石本、写本、佚本、道藏本、诸刻本等,共列出103种,各本篇章体裁虽然基本一致,但文字或多或少总是有些差别。[4]马王堆甲、乙两种帛书,是完整的《老子》书最古老的版本。不过许多研究者都有这样的看法:虽然帛本最老,本子却不是最好。因为抄写中有不少夺误;又用了许多异体字、假借字,比较难读;助字特多,文字不够简洁。
  更加古老的郭店简本三种《老子》,是个任意摘抄的本子。虽然以章为单元去抄,但是既不按河本分章的顺序,也不一定把整章原文抄全。由于出土时竹简是散乱的,整理时也许没有完全恢复原貌;但总体上感觉当时抄得十分随意,显然抄者的想法主要是拿来自己看的,所以不必讲究。这三种抄件,按整理者所定次序,依照河本章号排列如下:
  甲组——19、66、46、30、15、64(部分)、37、63(部分)、2、32、25、5(部分)、16(前半)、64(前半)、56、57、55、44、40、9。
  乙组——59、48(部分)、20(部分)、13、41、52(部分)、45、54。
  丙组——17、18、35、31(部分)、64(下半)。
  简本应是从完整的《老子》书上按需摘录,犹如读书札记,因而并未照顾到原书的前后顺序。但为什么有这样的安排,则有抄者自身的考虑,比如乙组主题偏于修道,丙组主题偏于治国等。有人认为,这三组应分别抄自三个不同的原本,也许那时民间流传的版本就有文字大同小异的多种。其根据,一是“无”字甲、乙两组都抄作“亡”,只有丙组作“无”;二是甲组和丙组都抄有第64章的相同一段,可是文字却有好些差别。其中甲组可能抄自最古的本子。
  但也有一些学者存在着不同看法,认为这三组就是《老子》祖本,并非节录。它在流传过程中不断充实,不断修改,才逐渐形成今本。比如甲组第56、57章相连,两组第17、18章相连,表明原著这两章本来就没有分开。[5]这一意见,明显比较牵强。裘锡圭指出,即使把这三组抄件看作零散的老子语录,也很难设想,有人竟能把在一二百年之内流传的多种老子语录,内容丝毫不漏地合编成五千言。今天这三种语录,全见于现在传世的《老子》中,那真也太凑巧了。
  笔者注意到近年出土的各种简帛古书,全都有两个显著的特点。第一个特点是假借字特多,而且用得没有规律,同一个字,这里用假借,另一个地方却又不用,而且异体字用得也很自由。李零曾经指出,“亘”、“亟”二字经常互混,似乎当时允许这么混用。笔者发现帛书《周易》上假借字大量存在(许多卦名与现在熟知的音同字不同),“象”字全都写作“马”,也该是同类情况,以致邓球柏硬要曲解“两仪分四马,四马分八卦”有特殊道理,上了假借的当。
  第二个特点是,简帛本所抄内容与原著多数不会一模一样,总存在这样那样的差别。古书里常有一些并列词句,如《老子》第12章,河本以“五色”、“五音”、“五味”、“驰骋田猎”、“难得之货”为次序,而帛本次序却是“五色”、“驰骋田猎”、“难得之货”、“五味”、“五音”;第14章,河本与视、听、搏对应的是“夷”、“希”、“微”,而帛本却是“微”、“希”、“夷”;第41章,河本“大白若辱”与“大方无隅”几句连在一起,而帛本却放在前面“上德如谷”之后;第80章,河本“安其居,乐其俗”,帛本却是“乐其俗,安其居”。像这一类并列句谁前谁后,有时无关紧要,抄者似乎也很随便。比如文字与今差异最小的帛书《周易》,其卦序却与今判然有别。这种例子举不胜举。所以《老子》简帛本文字的相互差异,完全不用奇怪。
  其所以有此现象普遍存在,主要是古时文化界有那种陋习,见惯不怪。一因当时流传的字不是特别多,或者说识字的人认字不很多,所以常常习惯于写别字:二因古代书籍没有出版一说,全凭抄写,抄录雇佣军责任心不强,随心所欲;三因过去教书读书少有课本,全凭背诵,抄书者也习惯背诵,所以难免把字错写成音同或音近的字;四因当时抄完书后,并没有校对的习惯,当时对于版本问题极不重视。
  上述那些抄写习惯带来很多弊端。同一本书,各种抄本总有几个字存在差异,在上古时代几乎没有十分标准的版本。自从西汉刘向父子校书之后,他们校理过的古书才有了定本。这些情况,在出版业兴隆的今天,简直难以想象。
  除了上述原因以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古人写作时,无论动机和效果与现今都大有区别,以致今人不好理解。那时没有地方发表作品,文章写好以后一般是自我欣赏,或者准备存之名山,传之后人。所以文章也不用标题,想到哪写到哪;而且不用分篇分章,要断就断,要连就连。有时把别人作品整段抬过来,也不算抄袭,因为大家都没有版权。当读别人的书、想抄录一段时,也不必按原文忠实抄录,或录其大意,或摘其数句,有时把自己的心得体会也夹着写在里面,称为“抄撰”,这在当时完全认可。因此先秦时代的《山海经》里,能夹进秦汉时的地名;号称文王撰写的《周易》卦爻辞,出现成王康王时的内容。这些风气直到宋代,都没有怎样改变。像北宋编纂的《太平御览》上摘录的古书句子,与原书核对,文字也常常有异。举例言之,就连其中所录《蜀王本纪》,同一段原文抄在不同的卷中,文字竟然完全不同。这种例子还不止一处。
  根据这些“抄撰”习惯,我们必须澄清一些误解:并不是时代越早的抄本,就越接近原著;因为传抄过程中并不全都一丝不苟,不存在随意改动的现象。古书的定型化过程,基于印刷术的昌明之后;在前则依靠官方的整理,比如刘向父子校书。古人对古书作者和时代的记述,常有师承,今人不应动辄疑古、辨伪,推翻成说。这倒不是一种保守主义,因为我们对古代的实情,实在了解甚少,常常自作聪明,以今拟古。近年考古发现给人们上了好几课,原先论证得十分精确的结果,古本一出,却发现全都错了。
  总而言之,《老子》确为春秋时老聃一人自撰。写作时以章为单元,但前后并不连续。简帛本的发现,证实了它成书甚早,传抄本子颇多;而各本文字略有不同,却应看成古书的一种共性。在文字的差异处,究竟哪个本子最可从,须个案研究,并不是时代越早的抄本就越好。
  
  注释:
  [1]钱穆:《先秦诸子系年考辨》,商务印书馆,1935年。
  [2]见江侠庵编译《先秦经籍考》中册,商务印书馆,1931年。
  [3]转引自[美]韩禄伯:《简帛老子研究》,邢文改编,学苑出版社,2002年,第2页。
  [4]朱谦之:《老子校释》,中华书局,1984年。
  [5]《道家文化研究·郭店楚简专号》(第17辑),三联书店,1999年。其中汇集了各种看法与意见。
  
  作者:四川省文史研究馆(成都)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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