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心中藏着乌鸦的人”
作者:张芳宁
翻开《雷平阳诗选》,几乎所有述及现代生活之诗(如((快和慢》、《虹山新村的压腿人》、《废墟酒吧》、《采访纸厂》、《上河,上河》、《在“橡树”的一个下午》、《昆明的秋天》、《埋伏》、《城市建设座谈会》等等),无不深深打着诗人忧虑与警惕的烙印。但问题依然是:
雷平阳究竟是以一种怎样的眼光展现、审视“古今之争”的?
诗人的一首作品或许可以为我们“打开”一条不同于“高速公路”的“田问小路”,因此可将其看做诗人在“古今之争”中的立足点:
我想找一个地方,建一座房子
东边最好有山,南边最好有水
北边,应该有可以耕种的几亩地
至于西边,必须有一条高速公路
我哪儿都不想去了
就想住在那儿,读几本书
诗经,论语,聊斋;种几棵菜
南瓜,白菜,豆荚;听几声鸟叫
斑鸠,麻雀,画眉……
如果真的闲下来,无所事事
就让我坐在屋檐下,在寂静的水声中
看路上飞速穿梭的车辆
替我复述我一生高速奔波的苦楚
——《高速公路》
此诗显示着什么?一个着意隐居在山水之间亲近乡野自然的诗人,何以一定要守住一条现代生活的典型意象——“高速公路”?曾经听过一位德国教授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他说现代人的生存状况就像一辆在高速公路上行驶的汽车,行驶速度以及方向都已被设定好了。开车的人是今天主宰人类命运的自然科学家,高速公路象征着现代技术不断加速开辟的方向,上面坐着的是整个人类。现在的问题是,驾驶汽车的自然科学家旁边应该坐着的是谁?显然,不同的眼光会有不同的回答。
神学家?不。他把人类的最终命运交付给了上帝的“末日审判”,现在是管不着的。政治家?不。今天的政治家靠的是科学技术提供的速度与力量。他巴不得跑得最快才好拿到“第一”——独尊的“单边主义”。
剩下的人选是艺术家(包括艺术哲学家)和哲学家(包括政治哲学家)。[7]
你选哪一个?你又是否有别样的回答?
在这样的问题背景下,再来看雷平阳的《高速公路》,看到的恐怕就不仅仅是“悲情”了,还有更深刻的政治性思考与担当在里面。或许可以这样理解,诗人退守古典与田园,绝不是为古典而古典,为田园而田园。诗人似乎意在提醒,现代人啊,不要因为你的“高速奔波”而认为只有“高速公路”才是人间正道,别忘了世上还有隐蔽在自然中的“田间小路”,或许它才是可以提供某种另类眼光以审视人类“高速奔波的苦楚”的幽暗之地。就像海德格尔追问技术,施特劳斯回归古典,都不是简单的“反技术”、“反现代”,而是为了指明,技术全球化时代,现代理性应具有怎样的限度?我们又该如何生活?有这个眼光和没有这个眼光结果是完全不同的。也正是这种自觉通由古典视野调教现代生活的界限意识,使雷平阳得以同那些矫情的一方面批判现代生活,一方面又享受着现代生活所带来的一切便利的伪道学们区分开来。现代身位是放弃不了的,诗人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可以写下这样的诗句一一“我讨厌这样的生活,但又活得非常心安”(《埋伏》),“我们都割舍不了/这变态的都市,地狱深处的天堂”(《1999年8月6日日记》),或许,唯崩溃处才有拯救之道。
插一句,诗与诗人具有天然而隐秘的政治品性,这与现实性的政治诉求是两码事。不能因为一个诗人关怀“弱势群体”、标榜“在场”、书写“世间恶”乃至对抗、颠覆现实政
治秩序就获得道德上的优越感甚至以此要求诗人、诗歌都要具有直接性的政治力量,否则就是避世、缺席,不敢直面惨淡的人生,这是典型的政治浪漫派的幼稚病。海德格尔曾讽刺过这种神志不清,“就像一个人说,因为木工刨床不能载人上天,所以应当丢弃它一样。”[9]
四、“知其白守其黑”
雷平阳写过一首《乌鸦》,不知别人如何理解,我把它当作诗人在“古今之争”的现代处境中的自况:
被一再地提及,能够以一点点黑色
藏下雷霆的,可以在停下来的流亡中
保持不同政见的……我们为什么对它
永远怀着警惕?真的很不幸
有些生命天生就不受欢迎,比如乌鸦
比如那些心中藏着乌鸦的人
正如刘小枫所说,中国的现代性问题是植入型而非原生型,这就意味着,我们所谈论的“古今之争”中的今”,乃西方自启蒙运动以降所建立起来的现代技术世界,“技术”是世上的“光”,光源在柏拉图一亚里士多德的学园中。自从在前苏格拉底一苏格拉底那里垂直涌断的“逻各斯”在柏拉图一亚里士多德的学园中(之前是“智术之师”)躺倒铺陈为“逻辑学”,西方的技术理性之路即“光”的道路就被开启了。尤其工业革命之后,科技昌明,光照强烈,现代启蒙理性已经狂妄到模仿神灵甚至企图僭越神的领地的地步,似乎世上没有什么是技术之光所无法照明的……恐怕除了毁灭性的灾难,再没什么能够限定人类中心主义真诚的迷狂了。只是健忘的启蒙主义者的确是忘记了,中西方原点中,关于“光”与“黑暗”,都有着惊人相似的描述:
“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圣经》
“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道德经》
启示已在,就看你如何解释。
雷平阳怎么看?
看看这样的句子:“我为什么与生俱来就喜欢黄昏……最终人们纷纷走了/瞎子摸黑,走在最后面”(《黄》);“我是个黑暗的人/阳光也不能穿透……在我的诗篇尚未飘散之前/我将求教于幻术,求它用一缕月光/把我的脸庞晒得更黑”(《我是个黑暗的人》);“我按一切古老法则的指引,与热带雨林中的野象为伍,知道自由;与地下的田鼠结伴,感受黑暗中的快乐”(《诗歌不是高高在上的》)……用雷平阳自己的话说:“我的写作,类似于隐私,默默的,怕光。”
也许,只有那些心中藏有乌鸦般黑暗的人,才能在技术强光照射下的世间看见它致命的危险并警醒之以期求救渡之道,只看得见“光照”炫目的透射而听不到“黑暗”神秘的召唤,那么降临在人类头上的种种灾难与苦难,恐怕真的就是活该了。怪不得海德格尔绝望的叹息:“或许只还有一个上帝能救渡我们。”
我相信雷平阳懂得这个道理。
(海南大学文学院 文艺学硕士)
注释:
[1]雷平阳,(《雷平阳诗选》,湖北:长江文艺版,2006。文中所引诗歌皆出自此书,不另说明。
[2]本雅明,<论卡夫卡>,中译见甘阳主编“社会与思想丛书”:(《启迪——本雅明文选》,汉娜·阿伦特编,张旭东王斑译,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8,页133.
[3][4]刘小枫,((现代性社会理论绪论》,上海:三联书店,1998,页2。
[5]张志扬,<是路,还是风?——《艺术作品的本源》在海德格尔思想转向中的意义>,见(《门·一个不得其门而入者的记录》,张志扬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页150。
[6]转引自施特劳斯,<海德格尔式生存主义导言>,栽《西方现代性的曲折与展开》,“学术思想评论第六辑”,贺照田主编,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年,页118。
[7]参见张志扬,《技术全球化时代,艺术空间在哪里?》,未刊稿。
[8]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熊伟王庆节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页12。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