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戏梦巴黎
作者:吉尔伯特.阿代尔
这位科恩-本迪特绰号红色丹尼。他是他住的那条街道的代表。他向街道的居民演讲,自命为街道的代言人。他就像俄耳甫斯能迷惑野兽一般迷倒了整条街道的居民。哪怕赴汤蹈火,那条街道也会跟着他。
原来的街道总是一到住户的家门前就胆怯地止步不前。现在,同样的这些住户在邀请它进门。街道走进了各户的家门,当作自己的家。那一天终将会到来,夏尔说,终有一天,议会大厦将被巴黎所有的街道包围,红色丹尼将率领他街道的朝臣、他街道的大军冲出一个齐肩高的入口,他会像个人形的凯旋门一样放射出光芒。
泰奥惊得目瞪口呆。整个国家已经被翻了个个儿,而他竟完全蒙在鼓里。现在他明白特鲁维尔为什么没电话打来,为什么诗人跟他妻子未能返回,为什么他们那位蓝色黑人夜总会的姑母不再费心照顾他们的福祉,为什么他们能够宛如置身荒岛一样孤独、胡闹这么久了。
咖啡馆里越来越气闷,人已经过于拥挤,他们于是决定离开。细雨斜斜地敲打着人行道,他们不得不躬着身子走路,感觉就像穿着沉重靴子的马戏团小丑。
“你们都需要接受再教育,”夏尔道,然后又神秘兮兮地加了一句,“跟我一道去马斯佩罗吧。”
“马斯佩罗是什么人还是什么地方?”伊莎贝尔问道,一面合起手掌挡着风点了根香烟。
“你们都是火星人,你们仨。跟我来,眼见为实。”
马斯佩罗近在咫尺,就在圣塞弗兰大街上。原来是家书店,前门上方写着个招牌:读书之乐。
走进书店,但见四面墙壁上贴的宣言、口号跟医科学校里的一样多,与其相伴的是蜡纸印刷的招贴画:高举的拳头紧握炸弹和玫瑰。但最显眼的位置留给了三幅丝网印刷的肖像:切·格瓦拉、毛泽东和胡志明。
第一幅肖像简洁对称到极点,就像在空白之上几笔涂抹出他乌黑的卷发、黑色贝雷帽、他浓黑的眉毛以及更加浓黑的胡须,让人想起罗夏测试中的墨迹(注:一种心理投射测验,由瑞士精神病学家Hermann Rorschach(1844—1922)首创。具体做法为请被试者描述所见的10张墨迹图,按照被试者所见之物体在墨迹上的部位、重点描述的刺激特性的种类、感知的内容等反应计分。测验者将这些分数跟常模比较,对被试者的人格进行描述。)。第二位的面孔看来像宦官般熠熠生辉而又莫测高深。第三位具有典型的“满大人”式的颧骨和胡子,如果把这张脸倒转过来,就会成为另一张不这么有自信的脸,就像瑞克斯·惠斯勒(注:Reginald John ("Rex") Whistler(1905—1944),英国画家、插图画家、舞台设计家和壁画家,模仿画和“错视画”大师。)讽刺漫画中的怪异形象。
显然,读书之乐的顾客更多地把它当作了图书馆而非书店。店里的书籍已经被翻旧了,乱摊在桌面或硬挤在白色的木质书架上,正被大约一小时前还在街上游行示威的同一群年轻人翻阅着,倚着墙或是坐在光秃秃的地板上,没一个人看来打算掏钱买一本。就连那位书商也两脚翘起来架在柜台上,椅子靠得倾斜到马上就要翻倒,正泰然自若地读罗莎·卢森堡(注:Rosa Luxemburg(1871—1919),德国社会民主党和第二国际左派领袖之一,德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反对帝国主义战争,参与创立斯巴达克同盟,与李卜克内西等同被杀害。)。
一个角落里站着一群拉美的学生。你知道他们是拉美人,因为他们以撩人的姿态内行地戴的切·格瓦拉式贝雷帽,因为他们脚上穿的带有跟水手结一般复杂绑腿的钉平头钉的靴子以及他们戴的革命者的老奶奶眼镜。他们抽的短小的小雪茄长时间倾斜地衔在唇角,都被浸湿了,散发出一种辛辣的香味,每抽一口都得重新点一次。运动风的萨帕塔式小胡子(注:源自墨西哥农民领袖Emiliano Zapata(1879—1919),是一种两端朝向下巴的小胡子式样。)假得像是小孩子乱涂在广告板上的,他们乐于把自己想象为政治流亡者。但再没有比他们伪装出来的疲劳更可笑的了。
夏尔开始从桌子上捡书,机械得就仿佛在超市购物。那些书印得都很粗糙,而且很小,刺目的黑红色封面让人想起那种革命小册子。它们肯定会搅乱诗人藏书室里那种贵族式的宁静。诗人肯定会带着艺术收藏者取笑复制品的不屑拒斥这样的廉价平装本的。
“读读这些书,”夏尔道。“或许你就能明白这个世界为什么以及将要如何改变了。”
伊莎贝尔把手里的书翻了翻。
“Das Kapital在哪儿?我们是不是该从Das Kapital开始?”
“《资本论》”——对夏尔这位已经颇得到些真传的信徒而言,这本著作已经溶入他自己的语言了——“就是我们的圣经。自印刷术发明以来最伟大的著作。但当作入门书来读就实在太难了。你得努力挣得读它的权利。”
“怎么付书钱?”泰奥问。“我们破产了,你没注意到?”
“先拿着。所有的人都这么干。等你有了钱的时候再付。如果还能弄到钱的话。”
离开书店后,它们沿着圣米歇尔大街信步而行,大街上空盘旋着一团灰色的烟雾,拿不定主意该往哪个方向飘。
他们边走边谈。准确地说是大家边走夏尔边谈。
若非有他对群众起义的天真信仰,他一五一十的转述听来就会成为老生常谈,毫无新意。然而他的演讲毫不陈腐,因为谈论改变这个世界本身就有改变谈论这个话题的人的奇效。而且,因为泰奥和他妹妹至今未能真切地认识到周遭发生的变故的性质,兄妹俩觉得自己又一次成为一种理想、一种魅惑、一种令人兴奋的新型毒品的奴隶了。对于他们这样的瘾君子而言,这些术语已经变为毒品的同义语。
而对于马修而言,他的眼睛就像奥什街教堂里的圣母像,虽然睁着也像是闭着,因为靠得太近,反而探不清是深是浅。
他们到达圣日尔曼德普雷街的“药房”(注: Drugstore,巴黎一处著名的餐饮、购物中心。)时正好四点半。那个钟点正好是这条灰色大街变得温暖明亮的时刻。
“借我点钱行吗?”伊莎贝尔对夏尔道。“我想买几包烟。”
“药房”挤在一家亮着绿色十字氖灯的真的药房和一家外面的招贴像个倒置的红色灭火器的香烟咖啡馆(注:café tabac,兼售香烟的咖啡馆。)之间。加了玻璃罩的露台里面的年轻侍者身穿鲜艳的格子呢运动上衣在忙着上香蕉船和冰淇淋糖水桃子,外面的街上有一群男妓,穿着他们这一古老行业的最新流行衣饰,或偷偷摸摸或招摇喧嚷地在他们的地盘上巡行。
他们穿过空荡荡的大街。
伊莎贝尔去买烟的时候,剩下的三个男孩进了“药房”。左手有一道楼梯通往一个餐馆,餐馆的桌子围绕一个可以俯瞰底楼的小小的圆形画廊层层排开。墙上是用青铜雕塑的名人的巨大的双唇:碧姬·巴铎、德纳芙、艾尔莎·玛蒂内利(注:巴铎是法国著名性感女影星,玛蒂内利是意大利著名女影星。)。再往左,是通往第二个几乎一模一样的餐厅的楼梯。后面,是一段向下的楼梯,通往一楼一家出售据说可以抚慰人们紧张神经的各种小玩意儿的商店:一个滑轮上装有一排小金属球,当开始运行的时候就会因为相撞而发出悦耳的撞击声;一个矩形的玻璃框镶在一个水压槽之上,里面充满水银,拉一下杠杆,里面就会腾起葛饰北斋(注:Hokusai(1760—1849),日本江户时代浮世绘画家,其历史场景画及风景画闻名于世,主要作品有《富士山三十六景》(1826—1833)等。)式的海浪。
尽管从封闭的露台望去,视野被一整排沿街停泊的CRS警车所遮蔽,“药房”的顾客仍然从容不迫地消费着他们的干酪汉堡包、尼斯式色拉和炖小牛肘,仿佛一切照常,仿佛这个五月跟别的五月毫无二致。这些人穿着背后有很大开衩的意大利式夹克,里面是饰有袖口和宽大尖领的开领衬衫,领口翻出在夹克翻领之上。其中一位站起身来的时候,脖子上挂的黄金耶稣受难小像就会在灯光下一闪。女士们全身披挂着手镯、脚镯、颈饰、耳环和各色挂件,简直像阿尔卑斯山上母牛的颈铃一样铿锵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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