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反讽的情爱笔记(下篇)

作者:小 白




  
  八十四
  让我们设想这样一个情景:现在,剧场不是在一个封闭的空间内,而是在一个集市广场上,这里大多数人都在忙于争议、商量、毫无目的闲逛,同时,整个广场上有数不清的戏剧一起上演,每一出戏都在向广场中抛洒大量的词句,其间夹杂着市场上充满猜疑气氛的讨价还价,泛滥的语言无法包围成一个“轻柔”(羽绒般的)的整体,最惊人的表演举动只不过惹来漫不在意的(同时也是冷静)的一瞥,演员们陷入一个尴尬的境地。
  现代情人们正是陷入这样一个困境。他们被迫分化成两种类型:我们把前一种称为“布莱希特式的情人”,他们学会了具有“间离效果”的表演方式,他们毫无顾忌地(像从前的情人们一样)抛洒轻柔的语言,但同时这种“抛洒”本身,又具有一种条分理析的有计划有步骤的战术形式。他们聪明地把无法忍受的怀疑有效地转化成反讽色彩。
  那些无法摆脱“市场”的干扰、无法忍受自身疑虑的情人们,我们可以称之为“羞怯的情人”。他们的羞怯是有理由的——在用遥控器随意换台时,瞬间看到电视中情人的神态、听到他感伤的只言片语,我们不是忍不住为他的“肉麻”而在心中哈哈大笑吗?他们一次又一次试图逃避那个“市场”,先是在书信中,有时候是在电报中(根据齐泽克的说法,电报大王爱迪生就是用电报向女秘书抛洒甜言蜜语的,“他太害羞了,无法以口语的形式直接表达自己的爱意”),现在他们把自己隐蔽在电脑屏幕后,轻柔的语言顺着光纤向他们的情人抛洒。但他们忘记了,他们在逃避的只是面对面的/有形的表演,而不是那个“市场”本身,他们的这种做法,几乎是“掩耳盗铃”的另一种形式,他们只是误以为进入了一个私密的安全剧场。
  
  八十五
  指责爱情讲述者的程式化风格是过分轻率的,“程式化”本来就是古老言辞艺术的固有特征。今天,人们厌倦于重复讲述的陈词滥调,而在古代,那却是游吟说唱艺人的基本手段——想想荷马诗歌中那些“epic clichés”(史诗套语)、“stereotype phrase”(定式短语)、“stock epithets”(常备的属性形容词)吧,“玫瑰色手指状的”(rosy-fingered)的黎明……
  现代爱情的陈腐性不是因为“重复”和“陈词滥调”,它丢失的实在是古代表演艺术特有的“创作性”,我们无法用“即兴的”这个现代词汇来表达那种“创造特性”,古代的说唱诗人在与表演同时的那一瞬间完成他的创作,言辞是在瞬间情境下呈现的,那是“表演”的本来意义。那令人着迷入魔的情境……那使萨满巫师和游吟诗人当众把陈词滥调吐成花朵般新鲜妙语的同样情境……那情境早已被现代的“剧场气氛”破坏殆尽。
  
  八十六
  脱离情境的史诗套语,要么是滑稽的,要么故意示人以滑稽可笑,激情如拜伦对此也无可选择,既不能让自己变得可笑,那些古老的epic cliche只好被用一种戏谑反讽的方式仿写——“Hail, Muse! et cetera”(《唐璜》)。
  原因在于诗句的“创作”先于“表演”而完成——如果把“表演”这个词广义地理解为“把言辞呈现在公众面前”的话。“创作”失去其把作者的口舌和听众的耳朵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瞬间情境,时间上的差异令言辞变得陈腐不堪。eco的《波多里诺》中,主人公暗中热恋王后,他在巴黎的大学里偷偷写下动人诗句,献给物理距离相隔千里且心理距离更相隔万里的恋人,这些诗句没有办法传递到他恋人的手中,却让他喜欢写诗的朋友抄去,他的朋友成了这些诗句冒名顶替的作者,并把它们献给科隆大主教,因此取得宫廷诗人的显赫资格。eco反讽地让波多里诺为他即将赴宫廷任职的的“诗人”朋友写下几十首诗歌,以便他随时取用,好继续把美丽的言辞献给主教大人。
  
  八十七
  情人想要一个被隔绝的世界,“去除现实”(déréalité),罗兰·巴特杜撰了这个复合词。其实他们想要的是一个被隔绝的“剧场”。一个陷入强烈爱情的情人,他的现实感被歪曲,他坐在闹嚷着的朋友们中间,座位四周却好像有一层隔音的玻璃罩,或者,不如说那像一种更神奇的材料,并不完全隔音,那是一种对特殊声音的奇特过滤功能……在隔绝声音以外,却把一些无关紧要的声音放大……
  夜幕降临的那一刻,情侣在人群拥挤的街道上漫步,突然之间,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错觉在他/她头脑中产生,人群似乎在瞬间消失,整个世界变得空旷无人……“这个世界如果没有别人就好啦,只有你和我。”
  这个科幻化的二人世界,其最最让恋人们神往之处,与其说是因为那里没有别人干扰,不如说是因为在那里,人的有形肌体将会缩小、消失,只剩下声音、言辞、气息……
  
  八十八
  在一个只有声音和言辞的二人世界里,一切都将变成奇迹。一切存在物都将仅仅因其被描述而存在,因其存在而成为一种奇迹。玩世不恭的毕加索对科克托说:“一切都是奇迹,就连人泡在澡盆里没有化掉都是奇迹。”科克托因这句话而震动,写下他那些奇妙的电影剧本。对于存在的这种奇异感觉被高烧病人和超现实主义者所体验,除此以外,只有恋人们身处的那个“言辞世界”才会有如此奇妙感受,通过描述,一朵花因为没有坠落而变成奇迹,晴空因为没有下雨而变成奇迹,雨水因为雨水而变成奇迹。
  
  八十九
  一个只有言辞而没有肉身的情人是天使,有着天使一般的声音……他是《天使之城》(City of Angels)中的尼古拉斯·凯奇(Nicolas Cage),爱上他肉身凡胎的情人,随着这情感日益强烈,天使感到不足。Sarah McLachlan的配乐歌声耐人寻味:you keep on building the lie that you make up for all that you lack——(你不断编织谎言,说你已弥补欠缺)。从何时起,声音开始变得有点像谎言?
  科克托在《陌生人日记》中说:天使(ange)是看不见翅膀的角度(angle)——在法语中“L”与翅膀(aile)发音相同。从有翅膀的角度来看,天使的相貌同希腊神祗eros(性欲之神)颇有几分相像,eros在古希腊陶瓶中被画成一个带翅膀的青年男子形象……
  科克托又说:天使的坠落就是角度的坠落,一个几何学般的精确世界开始崩溃。当游荡于言辞世界的没有肉身的情人开始渴望肉身相交,爱情的角度随之失去……
  
  九十
  爱情的天使(言辞的幽灵)在时间的维度中游荡。他们并不存在于空间,“表面上看,他们跟其他人没有分别,不管是居住的地方或是说话和习惯……”然而,尽管他们生活在自己的故乡,但对他们来说,“每一个故乡都像他们的异乡,每一个异乡都是他们的故乡”(《致戴奥振的书信》,The Epistle to Diognatus)这段早期基督教文献的引语几乎正好可以用来描述爱人们的存在方式,对于上帝的爱和对于情人的爱有什么区别?信仰者永不停息地以希伯来方式漂泊,“生活在别处”。肩背翅膀的情欲之神变身为天使,无望地在言辞世界中游荡。“要在时间中朝圣”(圣奥古斯丁),情人们则在失去空间维度的“时间”中“交欢”,使他们融为一体的不是肉身占据的空间(尽管以插入的象征性动作不断尝试,肉身空间终究无法融合为一体),而是言辞之光闪耀的瞬间。
  
  九十一
  ……在时间的维度中游荡,言辞之光偶尔闪耀,当那瞬间,两个漂泊孤魂——“他”和“她”叠合一体,如同正负电子撞击,照亮周遭的无边黑暗,如幽深的海底,软体动物互相寄生,感到前所未有的力量……
  情人们不停地用言辞填充空虚无边的时间,希望那闪耀融合的瞬间不断出现,如同基督徒,在地上无望寻找永恒天国,有限的言辞无法将无边际的时间填满,无奈的情人转而渴望肉身的交合,那是一种替代性的错觉——像是要以空间换时间,然而,一旦进入空间的维度,天使便坠入凡俗……“天使之城”乃是时间之城,因为“上帝之城”(圣奥古斯丁,The City of God),正是时间之城。
  
  九十二
  爱情的对象是一面镜子,他/她的“物性”完全独立于爱情事件之外,爱情是某种光学原理支配下的纯粹派生现象。情人从这“镜子”的表面看到他自身的形象。那形象如此轻盈,如同幽灵闪现,令他着迷。他奇异于那面让他把自己的形象投射其上的镜子,企图追寻对象的“物性”。
  但镜子本身是无法穿透的东西,一旦穿透,情人将发现那只不过是一堆碎片。镜面的高深莫测令人气馁,有些情人无望地自杀。情人们不断寻找越过那黑洞般表面的视角。有两个视角似乎具有穿越镜面的最大可能。
  在两个端点上,极至的高点和极至的低点,透视似乎能达到它的最远距离。“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与此相反,另外一些情人想要把自己变得越来越崇高。但“透视”本身也只不过是一种光学假相,无论怎样升高,无论怎样降低,情人总是无法穿越那冰冷的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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