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7年第5期


万里访谈录

作者:张广友

中国农民有两次大解放:第一次是土地改革,农民分得了土地,生产发展很快,农民生活改善了。可是,1958年搞起人民公社化,生产大呼隆,分配一拉平,严重挫伤了农民的积极性。第二次大解放是包产到户。这是广大农民的迫切要求,由安徽的肥西、凤阳先搞起来的。凤阳叫“大包干”:“大包干不拐弯,保证国家的,留够集体的,剩下是自己的。”简单明了,好记。好处在于:一是自主了,二是自由了,三是得到了实惠。农民温饱问题很快得到解决,开始发展商品经济,逐步走向富裕。可是这个问题一直是有争论的,有些人坚决反对,所以我们一直是很慎重的。现在叫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名称好像好听了点儿,实际上都是分户经营。看来,农业生产还是以户经营为好,这是由农业特点决定的。农户生产加上社会化服务,奔向小康是有希望的。家庭是社会经济的细胞,不能取消。世界上许多国家,都是搞的家庭农场,规模不是很大,美国一些原来的大农场后来也变小了,以户经营,社会化服务。日本也是这样,农忙时雇几个人,生产率很高。我一直主张以户或联户经营。包产到户,大包干,不仅解决了农民温饱问题,而且能抗灾,能致富,也能实现现代化生产。中国如果在50年代初期开始搞合作社时就包产到户,就不会出现“三年困难时期”,也不至于饿死那么多农民。现在一些社会主义国家,大都搞了各种形式的“包产到户”。实践证明:谁搞谁受益;早摘早受益;不搞不受益,还在继续受穷、挨饿。无产阶级是因为受穷才革命,所以革命不是为了受穷;如果是为了受穷,还革命干嘛?老是吃不饱饭的“社会主义”,没有什么优越性,最终必将被人民所抛弃。所以我说过:包产到户不仅救了中国,也救了社会主义。因为它既坚持了公有制,又调动了农民的积极性。农业生产以户营为主不能否定,至少是现阶段不能否定。
  张:对农村改革一直有争论。当初尝试进行这场改革的时候,阻力很大。1978、1979年安徽刚开始搞包产到户时,从中央到地方很多人反对,一些老同志思想也不通,不赞成,有的还在会上公开表示“不同意万里的包产到户”,并写进了《简报》里。
  万:农村改革这场斗争太激烈了。当时不表态就算支持了。中央各部委和各省级领导中有几个支持的?屈指可数。省委书记中,内蒙古的周惠是一个,贵州的池必卿是一个,还有任仲夷。江、浙一带反对最坚决,苏皖边界一些地方对着安徽用大喇叭广播,竖大标语:“坚决反对安徽的分田单干风!”中央各部委中,农委、农业部反对得最厉害。
  这也难怪,人民公社的“三级所有,队为基础”是写进了宪法的;三中全会通过的两个农业文件还明确规定了两个“不许”(即“不许包产到户,不许分田单干”)。搞包产到户是违反宪法,违反两个“不许”规定的,顶着这么大的两顶“帽子”,也难怪很多人要反对。当时流行一句话:“领导要方向,群众要产量。”包产到户效果非常显著,广大农民不仅是拥护,而且是迫切要求。小平同志开始没表态,我从安徽回来多次向他汇报,他表示同意,可以试验。出了成果之后,他公开表示支持。1980年5月31日小平同志的那次谈话,讲到了肥西,讲到了凤阳两个点的情况,给予了充分肯定。在激烈斗争的关键时刻,他讲话了,支持了包产到户。这个讲话对农村改革是个巨大支持和促进。否则,包产到户即使在安徽上了“户口”,也还是会注销的!
  陈云同志对包产到户也是支持的。1980年春,我从安徽回来,陈云同志见到我,他合掌抱拳,高兴地说:“万里同志,我完全赞成你们在安徽农村的那些做法(指包产到户)。”
  胡耀邦同志对我们一直是积极支持的,1979年他讲“要吃粮,找紫阳;要吃米,找万里”,就是个公开表态。赵紫阳同志也是支持的。连续五年,中央关于农村工作的五个“一号文件”,都是在他们的领导下制订的。
  群众为什么那么喜欢包产到户?因为政治上民主了,自由了,经济上实惠了。最根本的问题在于,这是广大农民的迫切要求,是他们的发明创造。
  现在看来,说包产到户的那三句话:“保证国家的,留够集体的,剩下是自己的。”不够确切,应当是:“交了国家的,留了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说“保证”、“留够”,没有那么多的粮食,怎么“保证”?怎么“留够”?什么叫“够”呢?
  农村过早地否定家庭经济,是不得民心的。搞公社化,搞穷过渡,严重脱离实际,对农民是个剥夺,使农民不仅失去了种植自主权,自身劳动支配的自主权,而且失去了产品支配权。不仅种什么,连怎么种都要上边说了算;而且自己生产的粮食,自己不能支配,甚至口粮吃多少斤,还要县里、省,里来定。人民公社化,使农民失去了自主权,连吃饭的自主权都没有了。户口在公社手里,口粮在公社手里,你哪里也去不了。广大农民没有办法,只好消极反抗,于是出现了八亿农民大怠工,严重阻碍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以致三年困难时期大量农民“非正常”死亡,教训是沉痛的!
  
  关键是要正确对待农民
  
  万:包产到户、包干到户,都是以家庭为基本生产经营单位。家庭是社会的基础细胞,是构成社会的基本单位,具有生产、消费等多方面的社会功能,它有凝聚力,有稳定性和自主性等特点。几千年来,家庭一直是我国农业的基本生产单位。在政治、经济和思想条件都不具备的情况下,农民没有公社化这种要求,硬是强制地把他们捏起来,必然要造成极大的破坏。
  公社化这种所谓“方向”,毕竟不是现阶段农民的普遍要求。硬是把个别或少数农民的意见,把自己主观想象的东西,强加给全国农民,这是个领导问题,也是个体制问题。不了解实际,个人说了算,没有民主制度保证,没有不出问题的。“要正确对待农民”,是我在1984年农村工作会议上提出的。中国人口中80%是农民。正确对待农民,实际上就是正确对待人民的问题。我们的一切政策措施必须着眼于占全国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的利益。离开八亿农民,为人民服务就无从谈起。
  有一次在政治局会上我说,不要老是对农村改革、对农民横加指责。我说,农村改革初期,我们有的同志就横加指责。我不赞成在农村搞所谓“社会主义教育”,主张对农民要进行基本路线教育,目的是把生产搞上去,这是得人心的,农民是会欢迎的。不能老是摆出一副教师爷的架子,动不动去教育农民。农民创造出联产承包责任制,把生产搞上去了,为中国农村改革,为发展生产,为社会稳定作出了巨大贡献,为什么还要整人家?你的工作队有什么资格去教育人家?我们现在有些领导干部,既不懂农业,更不了解农民,瞎指挥、形式主义还很严重。所以我在人代会闭幕前夕同与会的一些领导谈了农民负担问题,目的是要求各级领导予以足够的重视。
  张:改革的实践证明,讲真话是要有些勇气的。有些领导同志就是缺乏这点勇气。
  万:要讲就要讲真话,讲心里话,就要实事求是。该尖锐的还应讲得尖锐些,不能吞吞吐吐,怕这怕那的!要么就不用讲了。
  张:你那次讲话特别谈到农民负担重的问题。为什么这个问题年年讲,年年发生呢?
  万:这确实是个比较复杂,也比较严重的问题。这里有些情况要搞清楚:什么叫负担重,什么叫不合理的负担?我们有些同志总是不明白。如果农民连吃饱饭的问题都还没解决,不要说5%的负担,就是1%也是不合理的。即使他们负担得起,从县到乡到村养了多少吃公家饭的干部啊!这些负担谁算过?既然有那么多当干部的,有那么多权力机构,又缺乏有力的监督,贪污腐败的问题就不可避免,农民怎么会愿意把钱交给你去大吃大喝?
  如何解决这类问题,可以说我们没有经验,但有过沉痛的教训!我认为,首先对腐败问题必须下决心解决,还要想办法解决人浮于事的问题,否则不仅农民负担不起,即使是合理的税收也可能都拿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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