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7年第6期
追记半个世纪前的一次长途旅行
作者:胡 绳
的汽车远不是那些载“黄鱼”的货车所可比,相形之下,这简直可以说是豪华的旅行车。车子是属于福建省建设厅的,车上载有建设厅的几位高级职员。车子的性能很好,驾驶员技术也很高。途经五个省,几千里路,没有抛过一次锚,出过一点故障。每天平均大概走二三百公里,这是很不容易的。因为公路一般都很坏,而且没有桥梁,一遇到江河就要等船来摆渡,有时要等很久。在经过的长途中,有些路段十分险峻。到贵阳以前要渡过乌江,那的确可说是在飞鸟难度的峻岭上,沿着坡度很陡的山路,一路滑行到江边,这段路被称为“乌江十八盘”。这对稍欠经验的驾驶员来说是个严重的考验。贵州、湖南省边境的大山也不可轻视。从崎岖多山的贵州,攀登湘西的高山——雪峰山,由雪峰山的绝顶一泻千里地向下奔驰,直到湘中的丘陵地带。这是我在历年的公路旅行中所遇到的奇景之一。
那一天,我们宿在湘黔边缘的贵州玉屏,这是深山区里的一个县。玉屏——这地方似乎可以令人遐想。但是我在这里只是享受到山区围炉取暖的滋味,一滴箫声也没听到,一支箫也没看到。当然如果是在白天过这里,大概还是可以买到玉屏萧的吧。人湖南境内,从雪峰山顶奔驰而下的时候,我不禁又作了一首诗,这就是《下雪峰山而至洞口歌》:
轻车蜿蜒堕云颠,群峰历落舞回旋。
松踊跃,石蹁跹,
纷纷挥去毋相怜,宁入人间不作仙。
下指云外有水乡,洞口过了是邵阳。
过了邵阳,路比较轻松了。下一站就是衡阳。
我们在衡阳留宿。邹韬奋在衡阳买了火车票,当晚上车到桂林去了。
邹韬奋安全地从重庆到了衡阳,已经上了去桂林的火车,他的前途可以说已经没有什么困难和险阻了。
四
虽然平安无事,但一路上还是发生了一些情况的。在离开重庆后两天或三天,车子正在渡过一条河的时候,乘客们三三两两站在船上。这时韬奋和福建建设厅的一位高级职员站在一起,他们闲谈了几句后,这位姓郑的福建来的先生突然问:“邹先生,现在重庆汽油一加仑卖多少钱?”
韬奋的一个老朋友曾经说,“韬奋这个人异常的天真,几乎不大知道世界上有欺诈奸骗的事。因此他不时的吃了很大的亏,然而他却不从权达变,以更改他的主张和见解。”这样一个人忽然要在长途旅行中改变成另一个人的身分实在不容易。对于在渡船上向他提出的那个问题,他吱吱唔唔地竟然说不出半句话来。那位郑先生也就不再追问。
韬奋和我商量,这个郑先生显然是在试探,但试探的动机和目的何在,还不能断定。事已至此,只好不动声色,坐以观变。一直到韬奋在衡阳离开车子的时候,这位郑先生没有再做任何别的表示。
但是在韬奋离去后,郑先生又发出了第二次提问,这已经是在江西的吉安了。那里住的旅馆是个两层楼房。我正从楼下走上去,半道遇见郑先生从楼上下来,他看到我突然止步问:“在衡阳下车的那位邹先生,是邹韬奋吗?”我只能回答:“他的名字不是叫邹某某吗?”这是说的他当时在车上用的名字,“我不知道他另外还有别的什么名字,我也是路上才认识他的。”这次提问也就这样过去了。
可以看出,这位郑先生不但怀疑,而且已经大致肯定,车上的邹先生就是邹韬奋。但是他没有把这个发现告诉同车的其他人,而且两次提问似乎都是有意避开了别的人。
这次车上的乘客,近半数都是福建建设厅的人员,其中郑先生似乎是职务最高,这车上为头的。常看见他和司机商量行车时间和宿地等等事情。车上还有几个福建省其他机关中的人员。这个车本来是为了便于福建的大小官员来往重庆的,在有空余的座位时,也卖几张票给外人。除了我和韬奋外,还有两个搭车的人,这两个人也成为我所最不能不警惕的人。这是国民党中央党部海外部的两个官员,一个是福建人,瘦子,另一个口音像是浙江人,胖子。他们是因什么公务而到福建去的。他们显然没有见过邹韬奋,但对他应该有所闻,如果他们知道同车的有邹韬奋,肯定是会感兴趣以至采取某种行动的。直至车子到福建的终点时,看来这两位国民党海外部的先生全然不知车上有过邹韬奋其人。
五
从湖南的衡阳向东进入江西境内,首先就到了莲花县境,这里曾属于以井冈山为中心的革命根据地。从莲花县向南望去,峰峦重叠,七八十里外就是井冈山。1927年毛主席在湖南发动秋收暴动失败后,收拾残部经过文家市进入江西,就是沿着湘赣边境一路向南走的。莲花当然是他路过的地方。再南行不远,进行了有名的三湾改编,然后到达井冈山。我这次匆匆路过莲花,写了这样一首小诗:
古渡荒村水不波,田间难觅旧时歌。
东行游子悄然去,南望青山无限多。
历史的行程,在40年代是走得那么快。1941年我在小诗里的感慨,不到10年后,就已经化作历史的尘埃。莲花这一带已经不是什么“田间难觅旧时歌”,而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了。不过,我是到1983年才有机会由湖南的浏阳到江西的萍乡,然后大体上沿着当年毛主席率部走过的路到达井冈山。这回我在井冈山写道:
以弱敌强天下奇,罗霄中段树红旗。
谁知血战荒原日,已奠千秋建国基!
1983年我是从井冈山东行到瑞金,然后越过武夷山进入福建。1941年也是从江西到福建,但走的路偏北,由莲花到吉安、黎川等地而进入闽北。当时福州港口已经封闭,沿海风声鹤唳,国民党的省政府已从福州迁移北撤,闽北的南平成为临时的省会。我所搭乘的福建省建设厅的车子就以南平为终点。
小小的山城南平,成了临时省会,所以十分拥挤,要找到一个住宿的地方看来是很难的。我幸亏乘了官方的车子,车子停在一个官方的内部招待所门前,凡是需要住宿的都立刻分配了住处。我也得到了一个单人的房间。不但我有了留宿处,而且可以避免军警宪的盘查。除了因为搭乘这车子而占了便宜以外,是否还因为那位郑先生暗中给了一点助力,这我到现在还说不清楚。从这以后,这位郑先生再也没有遇见过。
当天晚上,又发生了一个情况。那两位国民党海外部的先生(他们当然也住在这个招待所里)中的胖子来找我,说与他同行的瘦子的夫人已经先期到了南平,他只能让出自己的铺位。当时招待所里再也找不出一个单间了,所以他想在我的房间里加一个铺位。我只得表示欢迎。
这天晚饭后,我和胖子就在窗前的方桌两旁,各泡一杯茶,聊起天来。他几句话以后就说到当前的政治,说什么共产党不听命令,咎由自取,再这样下去蒋委员长是不会容忍他们的,如此等等。我表示除了赞成抗战以外,对其他政治问题都不甚了然,因为我只是个商人。我让他觉得我不是一个很小的跑单帮的商人,有伙计在上海等我,我还准备再回重庆。他听到这些很高兴,说她的太太很想要几双尼龙丝袜,问我能否帮忙弄到。我一口答应:“这很简单,很容易做到。”那时尼龙丝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