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8年第5期


跟随田家英调查“包产到户”

作者:丁伟志

很透;而我则是1958至1959年间曾在无为下放过,并且正是由于反映无为实际情况而在“反右倾”中受到了重点批判,所以对了解无为的真实情况也许较为方便。
  我们三人遵命行事,6月初经武汉到达无为。无为县委安排我们到生产条件最好、“五风”破坏又最重的东乡圩区作了一周左右的调查。当地的基层干部和农民,对我们无保留地倾诉了“大跃进”中的悲惨遭遇,也无顾忌地畅谈了实行“包产到户”后取得的迅速恢复生产的奇效。在无为的调查,实在是件很容易的事,只要你不昧着良心,到农民村舍中转上三两天,就一切都明白了。三四姓男女老少合组的新家庭,只剩下墙基的小村落的废墟,处处可见,这无疑使得连“非正常死亡”的统计都显得多余。至于当前的农村——实行了“包产到户”的农村,则呈现出一派令人无比振奋的兴旺景象:男女老少起早贪黑的生产积极性,鸡鸭成群、鱼虾满塘、食足民安的情景,说明这里正在恢复着向来是长江“粮仓”之一的地位。
  干部和社员们反复向我们诉说,“包产到户”对恢复生产作用极其显著,千万不可仓促行事一律禁止。当时无为县委正在奉命做一些纠正“包产到户”的工作,但是他们根据以李葆华为首的安徽省委的意见,采取的步骤非常稳健。无为县委只是在少数几个集体生产很有基础的大队,做了“纠正”的试点。我们去看过纠正“包产到户”的试点大队,生产生活虽然也还过得去,但是生产的积极性确实要比那些没有纠正的差些。
  在无为调查结束后,承地委安排,我们在芜湖铁山住了两天,把调查的情况议论一番。三个人的意见完全一致。起草调查报告的事,又落到我的头上;推也推不掉,因为我能听懂无为的方言,记录得最多。回到北京,我起草好报告,送交裴润,由他转报了田家英。7月,田家英把这份《关于包产到户问题的调查》刊登在中央办公厅的《简讯》上。后来在“文革”高潮中,这份报告不但成了田家英的一条罪状,更成了我“恶毒攻击社会主义新农村”、“疯狂鼓吹复辟资本主义”的铁证。其实,当时我们还是有意地对农村遭受破坏的情况尽可能写得概略一些,避开对一些具体的悲惨情节的描绘,以免过于刺激视听。但是,报告毕竟尖锐地指出,“一九五九、一九六○两年农村经济受到了毁灭性的摧残”。无为这个素来的鱼米之乡,一度竟然变成了“荒凉凄惨的重灾区”。“群众把这几年的大破坏,叫做一场大劫。”“集体生产已经根本无法维持”,“只好允许社员自求生路”。正是在这样的形势下,无为才不得不实行了“责任田”的办法(即“包产到户”)。报告说明,就无为实际状况看,实行“包产到户”,“确实发挥了农民生产自救的积极性”,“对恢复生产效果显著”。报告指出,在实行“包产到户”的地方,也产生了一些新问题,如对大农具的管理和使用、对集体经济的保护和发展,有些消极影响;对于将来农业的大发展,也会有局限性,可能会出现不适应现代化大生产的困难,等等。但是,就当前恢复农村经济的需要看,实行“包产到户”还是“利大于弊”。而纠正“包产到户”的做法,是违背群众意愿的,群众情绪有抵触,效果不很好。所以,我们认为,作为“权宜之计”,“包产到户”在“重灾区”仍宜施行。
  这样一份远比湖南调查报告措词尖锐、态度明朗的报告,田家英居然敢照登在中央办公厅的内部刊物上,送到中央领导面前,这当然表明这时他对于“包产到户”问题的肯定态度,是更加明朗了。
  据逄先知回忆,田家英到上海后,就把我们在韶山、大坪和碳子冲三个点的调查报告,送给了正在上海的毛泽东和陈云,并把碳子冲的报告寄给了在北京的刘少奇。他们对此的反应,立即表现出显著的不同。陈云称赞了报告,说写得“观点鲜明”;刘少奇认真看了碳子冲的报告,认为很好。毛泽东对此却很冷淡,稍后听了田家英的口头报告后,当即明确表态说:“我们是要走群众路线的,但有的时候也不能完全听群众的,比如要搞包产到户就不能听。”但是,田家英并未就此止步,他试图为广大农民的利益,再力争中央的支持。他回到北京后,关于在农村实行多种所洧制(集体所有、半集体所有、包产到户、分用单干,等等)以恢复农业生产的设想,得到了刘少奇、邓小平和其他中央领导人的有力支持,并获准按照这样的思想,在湖南调查的基础上,着手起草《恢复农村经济的十大政策》的文件。(逄先知的回忆,见《毛泽东和他的秘书田家英》一书,下边引用的有关材料也都出自该书。)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田家英布置政研室组织两个调查组,分别去对“包产到户”呼声最低的东北和山西,查看对此事反响如何。柴沫向我们传达说,据田家英透露的信息,看来中央已经原则上定下来要在部分地区实行“包产到户”,现在的问题只是考虑波及面的大小,所以要我们再去两地做一番调查。高禹带队去山西,王忍之、张作耀和我跟随柴沫去东北三省(到长春后又增加了王广字)。这趟任务,看来是十万火急的,我们立即启程,直奔哈尔滨。打算由北而南,依次在东北三省做调查。
  这次到东北调查,任务比前两次更明确了。如果说去安徽调查,是要回答实行了“包产到户”的地区要不要纠正的问题;那么这次去东北调查,则是要回答没有实行“包产到户”的地区要不要实行的问题。在黑龙江,和省委有关部门进行了座谈,又到呼兰、五常两个县做了调查,结果除在五常发现有一个大队偷偷地实行了“包产到组”,也对部分农户实行了“包产到户”,生产搞得还不错之外,农村中还没有形成实行“包产到户”的普遍要求。农民比较普遍的是要求实行“包产到组”,或者干脆恢复过去的“互助组”。干部和群众解释说,之所以这样要求,是由于东北地广人稀,必须靠马拉农具才能耕作;现今农户没有自备马匹和马拉农具的力量,所以农活无法由一户单干,只能三五户联合成互助组才行。我们调查组觉得这种“包产到组”的设想,是在黑龙江的一大发现。并且觉得这正好说明了,生产力状况决定着生产的规模,从而也决定着什么样的生产体制才是适宜的。柴沫督促我们每到一地,每有所闻所见,都立即连夜写出报告,即发北京,报田家英。在黑龙江前后大约做了十来天调查,报告送出却有六七份之多。
  
  半途而废的东北调查
  
  据逄先知回忆,正是我们在东北做上述调查的时候,田家英在北京受到了毛泽东的批评。毛泽东批评田家英,回到北京后不修改《六十条》,而是去搞包产到户、分田单干;并决定由陈伯达负责为中央起草“巩固集体经济、发展农业生产”的文件。接着,在北戴河中央工作会议上,以及稍后召开的八届十中全会上,毛泽东更进一步严厉批评了“包产到户”的主张,大讲阶级斗争为纲,反对“资本主义复辟”。在会上,毛泽东没有指名批评刘、邓、陈等中央领导人,但是严厉批评了田家英主张“包产到户”的意见和活动,并且说“田家英把持政研室”。自此,田家英也就失去了毛泽东的信任。
  我们远在黑龙江农村,未能及时了解到北京的信息,只是在临离开哈尔滨时,恍惚觉察省里的干部们在“包产到组”问题上,突然变得态度暧昧、吞吞吐吐起来,甚为不解。是到了长春后,柴沫才接到田家英的电话,要我们立即结束调查,返回北京。接着,又从吉林省委了解到了中央工作会议和八届十中全会的精神。从柴沫到我们,都感到突如其来,不明白“中央精神”何以突然间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我在笔记本上,还不自禁地写上了“风云突变”四个大字。这到“文革”中被抄出发现后,也居然被当成了一个审问、追究的突破点。
  我们在东北的调查,半途而废,只得仓促收兵。田家英由于得到刘少奇的说情,也由于毛泽东还需要他帮助做些事,所以还留在了中央办公厅副主任的位置上。可是作为中央政治研究室的副主任,他却再也不到政研室视事了。可能是由于国民经济这时尚未真正好转,还顾不得“再来一次”反右倾,所以,我们在八届十中全会之后,暂时都还平安。除了柴沫做过一次“自我检查”外,我们这些一般干部都是在小组会上谈谈学习体会,也就过了关。农村的实际问题没解决,我们的认识问题也没解决,可是既然没有挨整,并且看到那几年国家的经济情况逐渐有所好转,于是也就庸人自“安”了。谁也没料到,四年之后,从田家英到柴沫,连同我们这些他们的追随者,会因此(当然还有其他的“罪行”)被一齐投入到灭顶的灾难中。当然人们更没有料想到,在风暴过后,这桩永远也不许翻的案,居然翻了过来;岂止翻过来,而且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一事,事实上成为我国国民经济全面改革与全面振兴的突破口。一着下去,全盘皆活!
  民心何向?国情何状?这么显著的大问题,在中国认识起来怎么会这等艰难周折,怎么要付出那么大的沉重代价呢?才华横溢、识见过人的田家英,质朴执着、忠诚宽厚的柴沫,他们甘冒风险为民请命的奋斗经·历,他们宁折不屈的悲剧人生,难道还不该唤起更多人去体贴去关怀民间疾苦的自觉与良知吗?
  1998年6月于北京西郊皂君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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