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6期
萧军:从兵营中开始文学生涯
作者:张毓茂
1930年春季,萧军在讲武堂临近毕业的时候,闯了一场大祸,差一点因此掉了脑袋,结果被开除了学籍,好歹算保住了一条性命。
事情经过大致是这样:有一次,萧军他们在野外挖炮兵掩体。黄昏归来,途经步兵队的作业区,一个叫丁国英的炮兵学员很淘气,用铁锹顺手捅坏了步兵学员的掩体,惹恼了步兵学员,他们喊起来:“好哇!你们破坏我们的掩体,站住!”有的步兵学员就去向他们的长官报告去了。过了一会儿,他们队长来了。这个人威风凛凛,披着黄呢子斗篷,穿着油光锃亮的硬套马靴,带着刺马针,还戴一副近视眼镜,脸色铁青。到了现场,他环视了一下学员们,威严地低声问:“你们谁破坏我们的掩体啦?”
“报告队长,是我捅了一下,如果坏了,我,我给修!”丁国英胆怯地回答。
“啪!啪!啪啪……”这个队长不容分说,左右开弓地打了丁国英一顿嘴巴。
萧军他们的带队学员赶紧向这个队长求情,说:“队长,我们错了,给你修就是了!”队长又抡起巴掌把带队学员打得踉踉跄跄。萧军这时再也忍耐不住了,便站出来冲这个队长讲理。萧军说:
“队长,咱们讲武堂的规矩有这么一条,士官可以管学生,但是还有个直接体系吧。我们有什么错误,你不满意,可以跟我们本队长官讲,该罚该打,有我们本队的长官嘛!你这样在野外随便打学生,知道的是我们学生不对,不知道的说你这队长也太不成体统了!”
那队长不等萧军说完,就奔过来了,仍然二话不说,照样一个巴掌扇过来。萧军对此早有精神准备,况且萧军从十几岁就开始练武术,这一巴掌自然是打不着的。萧军在躲闪的同时,禁不住血往上冲,火冒三丈,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抡起手中的铁锹,照着队长的头顶就劈下来,同时怒吼道:
“给脸不要脸,我劈死你这王八蛋!”
幸亏萧军身旁一个学生手疾眼快,一把抱住萧军,抡起的铁锹偏离了方向,顺着那队长的黄呢子斗篷边上滑下去。人们全惊呆了。那队长也被吓得张口结舌。他惊魂未定,问旁边的学员:
“这学生,他,他是不是喝醉酒了?叫什么名字?”
“队长老爷,酒,喝了一点,但没醉!”
萧军挣脱了抱着他的同学的手臂,拄着铁锹,冲着那队长挑战说:“你把笔记本掏出来,把我名字记上。”
那队长真的把萧军名字记上,然后扭身跨上马背,勒转马头,顿时又恢复了先前的威风,龇牙咧嘴地叫嚣:“你小子有种,不要逃,在这儿等着!”
“别放屁了,滚你妈的蛋!”萧军毫不在乎地还骂了他一句。他把马抽了一鞭子,一溜烟地跑去了。
这时,人们纷纷议论起来,萧军本队的值勤官也来了,提心吊胆地说:
“刘蔚林(萧军在讲武堂的名字),你这祸可惹大了。那家伙就是飞扬跋扈的朱世勤呀!这,可怎么办呢?”朱世勤的大名,萧军也早有耳闻。他虽然是个中校,但他爷爷是张作霖的秘书长,同级的军官,甚至比他军阶高的军官也都畏惧他。这一下子,萧军简直是太岁头上动土,后果之严重不堪设想了。萧军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已经习惯了,事已至此,怕,又有屁用!萧军极不耐烦地拦住值勤官的话头,说:
“你别说了!冤有头债有主,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一个人顶,行了吧?连累不上你?”
果然,就为这,萧军被关了重禁闭,又多次提审。多亏好友方靖远等人反复去见讲武堂总队长王静轩,向他恳切陈词,说明萧军的为人和才干,并代表学员们表示,这件事如果处理失当,必将引起公愤,难以平军心。方靖远等人的意见打动了王静轩。王静轩这个人,在当时的东北军里,算是一个比较开明的高级军官。幼读经史,精通诗赋,清末时期,屡试不第。辛亥革命后,投笔从戎,进了保定军官学校,肄业后在东北军从事教育工作。他在旧军官中比较正直廉洁,爱惜人才。他了解了萧军的情况之后,有点喜欢这个勇武的青年学生了。特别是从搜查来的萧军的物品中,看见萧军写的诗词,相当赞赏。感到萧军确实有志气,有文采,是个难得的人才,便有意要宽免萧军。但朱世勤方面逼得太紧,来势很凶,他们进一步诬陷萧军是共产党,存心把萧军置于死地……王静轩也感到十分为难。
大约又过了两礼拜,王静轩最后一次提审萧军。这一次气氛缓和多了。王静轩连军装也没穿,只穿了件白衬衫,脚穿一双拖鞋,把萧军打量一番,和蔼地问:“有人告你是共产党?”萧军说:“我不是。说我是共产党有什么证据?”王静轩指了一下桌上的一堆书说:“这是从你床底下翻出来的,是不是共产党的宣传品?”萧军一看,心里有底了。那全是萧军买的文学作品,什么诗选之类。萧军反守为攻地说:“我这些书是从城里书店买的,如果是共产党的宣传品,那些书店首先就是共产党的机关。请问,怎么不抄这些机关呢?”王静轩听了非但没有发怒,反而哈哈大笑,说:“你小子好一张利口!”然后翻出萧军的旧诗,指着问:“这是你写的吗?”
“平常乱写的。”萧军有点得意起来。
王静轩抽出一篇来,说:“这啥意思,你给我讲一讲。”那诗是:
嗟嗟匣中剑,光寒不可蔽。
不为鹰犬人,胡为苦蜷曲。
讲就讲吧。萧军旁若无人地侃侃而谈起来。他说:“嗟嗟嘛,就是赞叹的意思。匣中剑,就是鞘里的宝剑。宝剑有光,不能放在鞘里受憋屈。我就像那宝剑,不给人当鹰当狗,而要作顶天立地的好汉,既然这样,我干吗窝窝囊囊地活着?……”王静轩听完后,露出友善的嘲弄神色,说:“你小子还蛮有点志气!不过,你打了队长可是犯上作乱啊!现在朱队长不依不饶……讲武堂这地方你不能呆了!”王静轩不无惋惜地挥挥手说:“你远走高飞吧!”
萧军没有想到这桩案就如此了结。他这时倒真有些感激这个小军阀。作为原来的讲武堂的学生,他恭恭敬敬地给王静轩行了个礼。回到宿舍,同学们都围着他,依依惜别,有的同学斟满了酒,大家举杯为萧军送行。方靖远尤其沉痛,他在桌上铺开了宣纸,让萧军题诗留念。萧军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略作思索,抓起笔来,龙飞凤舞般地写出七律《离校赠别》:
欲展雄心走大荒,可堪往事误昂藏;
三年俯仰悲戎马,十载遭逢半虎狼;
任是苍天终聩聩,何关宇宙永茫茫;
男儿自有洪崖臂,怎肯娥眉斗短长。
萧军一挥而就,掷笔于案,热泪潸然。围观的朋友齐声喝采,赞不绝口。方靖远说:“这首诗不仅气势雄伟,错彩镂金,而且暮鼓晨钟,铿锵有力,大有放翁的神韵!”萧军摆摆手说:“算了,别戴高帽子,我这不过是长歌当哭而已!”
黄昏时分,萧军提着行李,背着平素练武的宝剑,大步离去。在营门口,萧军回身抱拳打躬,向着送行的朋友们,也是向着天柱山上的苍松翠柏,长揖而别。■
〔附记:本文是作者《跋涉者——“东北作家群”杰出代表萧军》一文的前三节,本刊将陆续登载其余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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