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我在莫斯科中山大学的回忆
作者:史 唐
这场自列宁病危开始的世界共运史上史无前例的党内斗争,历时五年,到1927年底联共(布)十五大时,终于尘埃落定,75名反对派被开除出党,斯大林取得全面胜利。在基层,群众性的大辩论实际上到1927年夏季以后便逐渐收场,紧接着政治高压笼罩全国。
“中大”在米夫和王明的领导下,发动了声势浩大的反托斗争。采取的方式是一面进行揭露和批判,一面陆续采取组织措施,形势很快一边倒,反对派遭到严厉的打击。那些曾在大会上激烈发言拥护托洛茨基的人如陈琪、闻岳等被软禁起来,其他一些人则视不同情况,被撤消职务或给予各种处分,艾泼斯坦也被撤销了团委书记的职务。艾泼斯坦被撤职后仍继续和我保持联系,继续对我宣传托派的观点,还给我看一些被禁止的托派秘密文件,如托、季、加等人的讲话稿,以及批评斯大林的文章如《九月提纲》、《断了线的风筝》和当时尚未公开的《列宁的遗嘱》等等。在联共(布)十五大之前不久,我还在艾泼斯坦家里认识了陈琪,那时他还没有失去自由。不久陈琪邀我去听过一次托洛茨基的演讲,地点和演讲的具体内容都记不清楚了,但演说的场面却还记得。托洛茨基依旧风度翩翩,信心十足,毫不在乎地振振有辞,不时赢得全场的笑声和掌声。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到托洛茨基,他的样子有点古怪,但富有魅力。
党团内部、革命队伍内部之间的关系发展到这种地步,变得如此紧张,如此敌对,是我从未想到的。我总觉得党内不同意见有如兄弟之争,完全不该走向对抗,更不应该导致流血。记得有一次在莫斯科郊区一个休养所,亲眼见到陈琪和闻岳被斗,被追逐殴打,样子十分凄惨,我看了心里很难过。在那之后不久,他俩便被流放到南俄靠近波斯的边境去了,是秘密送走的,人们半个月以后才发现他们不见了。
1927年底,从武汉、上海等地又来了—批新学员,他们是蒋汪叛变后保存下来的力量,由党组织设法分批秘密送到莫斯科来学习军事的。这些同志都是在国内从事过多年革命实际工作,目睹了1927年国民党右派背叛,亲历了大革命的失败,经受了流血斗争的考验的。他们来到“中大”时,“斯托之争”胜败已定。但他们有不少人仍根据自己的独立思考确定自己的观点,并以他们在国内亲历的事实为依据,来说明斯大林和联共(布)中央应对大革命的失败负责。这批人后来不少秘密转向托派,我的好友,曾与我同在中共上海地下秘密印刷所工作过的曾猛就是其中之一。
斗争的后期,终于触及到了我的问题。我因早期在教学讨论和团小组会上有过支持拉狄克的发言,群众性大辩论时站在托洛茨基一边,被认为有政治错误而撤销我的团小组长职务,仍保留在党团组织之内,尚没有当作敌人对待,所以我仍旧得以继续完成两年的学习,正常结业。临近结业,我心中开始不安了,不知对我这个犯有“政治错误”的人将如何处理。后来我终于知道,情况糟得很!听说凡是持托派观点的学生,被遣返归国时都不介绍组织关系。这就是说,不履行组织手续,便无形中给予了开除党籍团籍的处分,这可是政治生命的大事啊!1928年冬的某一天,我终于在忐忑不安中接到了回国的命令。
归国之途完全由学校当局安排。我被指定和一位比我年长的同志结伴同行,他叫葛颂谔,党员,年长于我,也持托派观点。在离校前,果然没有给我开具团的组织关系,我曾去团委询问,得到的回答是带着团证就可以了(我过去还没有单独办过转移组织关系的事,信以为真,后来在路上葛颂谔听说后嘲笑我太天真,才知道团证根本没有用)。我和葛临到出发前的一刻才见面。我们在—位陌生的俄国人带领下,被送到火车站,登上了开往远东的火车。临行前被告知,到海参崴之后必须住进指定的旅馆,在那里将有人安排我们的下一段旅程。
到了海参崴住进指定的旅馆之后,我们很意外地被告知将与国民党右派学员同船直返上海,果然就在那家旅馆里,我们见到了在校有名的孙文主义学会分子郑介民和陈国琛,这着实让我俩大吃一惊!郑介民和我在“中大”同班,一直和大家格格不入,后来成为蒋介石的军统特务头子。在“中大”的两年间,自“中山舰事件”后,我们这些由中共派来的党团员便一直与国民党右派学员不和,“四·一二事变”后,更是到了短兵相接势不两立的地步,与他们同船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在蒋介石白色恐怖严密控制下的上海,上岸后无疑必遭扣留或逮捕。
情况严峻!老葛和我一致决定放弃船票,毅然选择偷越国境之路。尽管我们清楚地知道,这是—条非常危险的路,但眼下却是一条唯一可行的路。虽然我们将要在黑夜严寒中,冒着边境上随时可能飞来的枪弹、随时可能坠入雪坑深渊等种种危险……然而,此时我们只能将生死置之度外,别无选择。好在老葛阅历丰富,办事老练,他找到了一些熟悉的关系,最后我们化妆成商人,跟着—批边境生意人和走私者,在—个专为走私者服务的越境向导的带领下,几经凶险,终于得以死里逃生,活着回到了祖国,其中的故事一言难尽。
回到国内,为安全计,在绥汾河我和老葛分手了,此后我便孤身一人。离开两年,祖国山河依旧,而我的心情却酸甜苦辣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没有组织关系,我就再也回不了地下印刷所,找不到革命组织了,我感到十分伤心和沮丧。老葛知道我的处境和心情,分手前告诉了我一个上海的地址,说如果回国后没有去处,可以到那里去找出路,于是我决定仍回上海。但所发盘缠原本不多,偏偏途中又遭偷盗,一度甚至不得不靠抵当随身物品糊口。所幸在一位原本素不相识的朋友的帮助下,解决了部分路费,几经辗转周折,终于漂泊到了上海,在那里总算遇上了几位从莫斯科中山大学先期归国的学员,得以落脚于北四川路的“新宇宙书店”。这时我19周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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