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重评刘步蟾引起的风波

作者:戚其章




  1960年国庆节刚过,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田汉偕夫人安娥及上海海燕电影制片厂厂长沈浮到威海,考察甲午战争古战场,并搜集有关材料,为写《甲午风云》的电影脚本做准备。我被安排陪他考察和提供情况。一连几天,我陪同田汉一行凭吊当年战争遗址,调查战争的目击者和知情人,并专门访问了尚健在的北洋舰队水手。他兴致很高,虽年逾花甲而毫无倦容,每天日间考察,晚饭后还要留我继续交谈,他本是我素所景仰和尊敬的前辈作家,如今更被他的不耻下问和执着的精神深深感动,便拿出《中日甲午威海之战》书稿向他请教。他一边翻着书稿,一边问刘步蟾为什么这样写。我详细地介绍了刘步蟾的事迹与重新评价其人的材料根据,得到他的首肯。他还赞道:“知耻近乎勇,令人仰止!”他对刘步蟾的肯定使我受到极大的鼓舞,坚定了我重新评价刘步蟾的信心。
  1962年《甲午风云》公映后,好评如潮。这部电影的主旋律是应当肯定的,但从艺术真实与历史真实相结合的高度来要求,则大有商量的余地。影片以范著为依据,将刘步蟾塑造成一个反面典型的代表,不能不说是重大的败笔。我看了电影心里很不是滋味,便以影评的形式写了一篇文章,讨论《甲午风云》的得与失,其中重点谈到刘步蟾的重新评价问题。不料文章寄出不久就被退了回来。退稿信肯定文章写得不错,“有理有据”,却又表示“不宜发表”。文章虽然未被刊用,但我对给我写信的编辑仍然心存感激,因为他让我明白了这篇影评之所以不能发表,并不是文章本身的问题,而是文章以外的问题。不过,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挫折,好在我的《中日甲午威海之战》一书也在此时出版,已经初步达到了重评刘步蟾的目的,心情还是很高兴的。
  
  投降派还是爱国英雄
  
  1966年中国进入史无前例的年代后,许多学术问题被泛政治化,重评刘步蟾问题也未能幸免。我在《中日甲午威海之战》一书中自作聪明的做法,终究没能逃脱“造反派”的眼睛。他们批我为“投降派”翻案,将我的这本小书定性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书”。
  随着运动的继续进行,对我批判的力度也在升级。有一天,出现了这样的大字报,标题是:《戚××,你和田汉干了些什么?》,指斥我为“四条汉子”的同伙,充当“四条汉子”的“反革命帮凶”。于是,突然之间,我也就变成了“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一直担心的噩梦终于开始了。那年刚过了国庆节,我便被押送到农村接受监督劳动,打入“五类分子”的行列。当时怎样也不能理解:我不过是涉足史坛不久的小字辈,怎么成了“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何况即使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按照中央公布的政策规定,它虽属敌我矛盾,也要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为什么对我就例外呢?后来听主持此事的某负责人亲口讲:当时我们觉得“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构不成遣送的条件,戴上“反革命”帽子又不够,干脆定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右派分子”吧!
  就这样,我在农村劳动改造了7年。由于多次越级申诉,得到上面一位领导的重视和批示,才撤销了划我为“右派”的决定,但被告知不许回城,要扎根农村,就地安排到一所农村中学代课。一位朋友得知我的这段奇特的经历后,无限感慨地说:“你为重评刘步蟾付出了太多,‘文化大革命’打‘右派’,恐怕全国你属独一份吧!秉笔直书是中国史学的优良传统,但要真正做下去,又何其太难!”尽管如此,我自觉问心无愧,也就没有什么好后悔的。我决心重评刘步蟾的事还要坚持做下去,不过要等待合适的时机到来。
  “四人帮”倒台后,学术讨论的气氛逐渐趋于宽松和正常。1977年3月中旬,上海京剧团一行八人,由钱友忠领队,包括编剧陶雄和谢雨青,来威海访问,准备改编京剧脚本《甲午海战》。他们找我咨询,我用几天的时间为他们讲述甲午海战的过程,以及许多剧中人物的实际表现和应该如何评价。我特别强调,《甲午风云》一片对刘步蟾的处理是其一大硬伤。他们接受我的意见,但脚本的架构和情节无法做大的改动,只能考虑给剧中人物刘步蟾改换个假名。换什么名字呢?考虑再三,最后确定改用“牛嘉平”这个名字。“牛”指牛昶昞,是威海水陆营务处提调,最后是他带领北洋舰队投降的;“平”指王平,是左翼鱼雷艇管带,最后在威海保卫战中率领鱼雷艇队出港逃跑。“牛嘉平”就是“牛昶昞”加“王平”的意思。用心虽然良苦,但在演出的时候,一般观众注意不到“牛总兵”与“刘总兵”的差别,也就产生不了多大的实际效果。
  上海京剧团一行人刚走,辽宁大学历史系搞“三合一”开门办学,组成以该系教师为主的考察小组,包括孙克复、陈崇桥、李荣华、张玉田等15人,由关捷领队来到威海。他们请我讲甲午战争,我在讲解中重点介绍了刘步蟾的为人和表现,并指出影片《甲午风云》的问题所在,认为应为刘恢复名誉,还他一个公道。我的讲解使他们感到新鲜,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陈崇桥告诉我,他正同张玉田编写《中国近代军事史》一书,即将脱稿,计划召开一次书稿讨论会,以广泛征求全国的近代史学者的意见。并表示一定要请我,希望我撰文参加。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认为这是正式提出重评刘步蟾的好机会。
  这年的11月下旬,“《中国近代军事史》书稿讨论会”在沈阳举行,我应邀到会。这是“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的一次学术盛会,可以说是群贤毕集,与会的100多位学者中有不少是近代史研究领域的佼佼者。我在发言中对书稿采取回避刘步蟾的态度不以为然,认为应该理直气壮地正面写刘步蟾。辽大的同行知道我写好了一篇题为《应该为刘步蟾恢复名誉》的论文,建议我在会上宣读。我发言后得到良好的反响。大会总结认为重评刘步蟾是此次讨论会的一项突破。会后,胡滨告诉我:李时岳来信说,重评刘步蟾是这次会议的最大收获,使人开阔眼界,启发良多。
  这次正式提出重评刘步蟾虽说初步打开了局面,但在全国学术界一时尚未能取得共识。从1978年起,对刘步蟾历史评价问题分为否定与肯定两派,激烈交锋,展开了长达数年的论战。我也密切地注视这场论战,时时撰文参加讨论。在我先后发表的多篇文章中,较为重要的是两篇:一篇是《刘步蟾黄海战绩考》,强调评价历史人物应以其社会实践为第一标准,“黄海海战是刘步蟾一生中最重要的战斗实践。他在黄海海战中的实际表现,是评价他的主要依据”。他在海战一开始就冲锋猛进,击伤日舰多艘,焚比睿,遁赤城,伤西京丸,并重创敌旗舰松岛,表明“英勇战斗,战功卓越,可称得上一位爱国将领”。另一篇是《英人泰莱〈甲午中日海战见闻记〉质疑》,指出泰莱对刘怀有很深的成见和愤恨,在回忆录里借机发泄私愤,擅改阵形乃“虚妄之说”。不仅如此,书中“涉及到黄海海战的几个重要问题,都歪曲了事实,且有不少捕风捉影之谈,是不可尽信的。若对它不下一番去伪存真的功夫,而视为句句可信,并据以研究黄海海战和评价刘步蟾,那么,所得出的结论势必要与历史事实大相径庭的”。
  这次论战持续了5年的光景,到1982年基本告一段落。刘步蟾究竟是投降派还是爱国英雄,经过讨论已经很清楚了。此后发表的一些有关刘步蟾的文章大都对其持肯定的态度。古人云:“两刃相割,利钝乃知;两论相订,是非乃见。”这说明了一个真理:学术问题的解决只能靠深入的研究和讨论。重评刘步蟾问题最终能够得到解决,也是改革开放的春风为学术界带来勃勃生机的一个生动事例。
  (责任编辑谢文雄)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