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历久弥新的记忆
作者:薄小莹
“发掘时蹲着,你有过腿病,是否会复发,爸爸很担心。你要好好注意,在可能条件下,注意劳逸结合,同时要吃得好些,买点酒,买点有营养的东西吃吃,非常非常必要。这一点你不要固执,多花些钱,完全可以,爸爸负责,我命令你一月多花20-30元。如手中无钱暂时先借上,把寄钱的地址告我,立即给你寄去。李卜克内西回忆马克思时说:一个人要能做出大事业来,不但要有能力而且要有精力。孩子!为了把身体搞好,决不要太吝啬了。”
“不要逞强,否则会把身体搞坏,花钱买点吃的玩的,也不要太吝啬(我说的是太克己),爸爸有不少剩余,花吧!不要只限于你拿的(挣的),过得要愉快舒适。”
爸爸希望我能豁达开朗,多交朋友:“五儿!你感到‘孤家寡人’,人家纷纷写信,三天就得到亲人的信,有这个感触是应该的,好的。赶快改正吧!虽然你说这已成习惯了,也要改。爸爸正是在这个问题上惦记你。你为什么不可以洒脱些,结识几个可以结识的朋友呢!爸爸出来后,忙于工作,在这个问题上未能帮助你,感到失误、歉疚,现在也到切实纠正的时候了。”
我的性格有些孤僻、消极,爸爸总是激励我,他曾劝诫我:“人不能沉溺于一种情绪中,尤其是消极的情绪。”还给我题写了一副字:“养数种花,探春秋消息;蓄一池水,窥天地盈虚——书给我儿小莹琢磨。”
1981年我毕业实习到新疆,按教学计划还去了敦煌、西安。回到北京已是年底,距1982年研究生考试没有多长时间了,因此我放弃了。回到家里,我对爸爸辩解说:“不打无准备之战!”爸爸却立刻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感到自己确实缺乏那种知难而上、勇于进取的劲头,后来不敢怠慢,第二年通过了研究生考试。
爸爸很在意天伦之乐,上班、开会前习惯给我们留个便条:
“孩子们!我开会去了(在国务院第三会议室),赶六时前回来,共进晚餐!你们的爸爸即”
“小五:我在办公室看些东西。现在已是四时了。四时半有人来看我。如坌坌、小七(熙宁的小名)在,他们可在家吃饭,之后共同散步。特告!爸爸即”
“爸爸勤政殿开会去了,午饭不在家吃,十二时半即可回来同你们散步。”

……
爸爸对孙儿孙女及外孙女也是疼爱有加,常常很有兴致地和他们聊天,甚至和他们一起游戏。为了拢住这些孙儿们,爸爸长年备有糖果,随时分发,鼓励他们常来看看爷爷。大姐(薄西莹)夫妇到非洲任职期间,他们的女儿豆豆就一直放在爸爸身边,为此老人家也操了不少心。爸爸曾对我说:“十几岁是个关键时期,特别需要父母关心、教育。”老人家每天都要询问豆豆是否按时回来了,并有空就去看她是否在老老实实地做作业。
现在回想起来,爸爸很少甚至没有对我们说过重话,更没有骂过。如果对我们有不满的地方,他也是循循善诱,一般用反问,或直接说出自己的看法,让我们领悟,而不是简单的责备。虽然爸爸非常慈祥、幽默,但老人家又是认真、严肃的,有时老人家也会用沉默来表示他的生气,使我们不敢放任,这也许就是古人说的“不言而教”、“不怒而威”吧。
爸爸重新工作后,给他介绍老伴的人始终没有断过,然而老人家踽踽独行了40年,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老人家对含冤而去的妈妈难以忘怀;另一方面也是不可否认的,是我们拖累了爸爸。爸爸对自己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遇很少提及,而似乎对子女总有一份亏欠。爸爸的恩情我们未能报答万一,这是我们一辈子的遗憾!
“要努力学习,用些心思,做些笔记”
爸爸最常给我们题的词是“业精于勤,行成于思”,他的一生也正是手不释卷,上下求索的。正月初五是爸爸的生日,老人家一般要召集子女“训话”,有时还事先写出一个提纲。每次的讲话都离不开学习这个题目。爸爸告诫我们:“要活到老学到老,人若不持之以恒地学习,不断地了解新事物,接受新东西,就会死亡,不是肉体死亡,而是人的精神就完了,没有发言权了!”
爸爸从小就爱书、爱读书。爷爷除种地外还与人合伙造纸,常常收来旧书、废纸,他从中挑选喜爱的图书留下阅读,日积月累,据爸爸回忆,截至遭到通缉离家去京津地区时,所积之书垒起来已有2米见方,3米高。因当时国民党县党部的人曾到过家中搜捕,爷爷怕这些书是“违禁”的,全都拿去造了纸,其实都是些“经史子集”类的书,爸爸在上面做了不少的批注,可惜毁了。爸爸说那时他喜欢读《孟子》,还有《老子》、《庄子》,上高小的时候他给自己起了一个号,叫“达生”。爸爸告诉我们说:上初小时,他在班上并不是学得最好的,高小第一年考试才考了第45名,但经过3年,到了毕业时考了第1名。爸爸认为,有些人当时学得很好,但没有把问题弄明白,不知道为什么学?学什么?怎么学?结果后来就落后了。后来到了太原国民师范,爸爸接触到《新青年》、《向导》等刊物和《独秀演讲录》、布哈林的《共产主义ABC》、孙中山的《三民主义》、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等书籍。爸爸还记得当年《共产党宣言》被翻译成文言文,最后一句“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译成了“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1985年中顾委组织纪念一二·九运动五十周年座谈会,邀请北大、清华、人大等16所高校的学生代表(包括本科和研究生)100余人参加。会议一开始,老人家就说:“召开这次会,不是叫你们来唱颂歌的,是听你们意见的,不要念稿子,敢讲真心话的来一个!”会开得生动活泼,80位同学自由发言,提了不少尖锐的意见。有的学生风华正茂,书生意气,也有学生古今中外引经据典,老人家一一回应,侃侃而谈,大多数同学因此而心服气顺。当时我正在北大读研究生,听到学校广播里播放学生代表谈座谈会,听他们兴奋的话语,显然座谈会收到良好的效果。我急于想知道详情,回家后就去问爸爸,老人家饶有兴致给我讲了座谈过程,言语之间,对学生的热情充满理解和喜爱,他说:“虽然有人认为这样的座谈把学生捧得太高了,但我们当年也就是这个年龄,也像他们一样关心国家和民族的前途,青年可是国家的未来。”座谈会开了4天半,几乎每次会议中间休息和结束时,老人家都无法按时离开会场,被学生们团团围住,学生们要求签名、题字留念,还问父亲:“你是什么大学毕业的?”爸爸回答:“我只上了国民师范,比你们的学历差远了。但我也上了个大学,我上的大学可安静了,可以专心致志,那就是在监狱。”
爸爸说自己上的学不多,底子薄,靠的就是奋斗!自我培养!说他这辈子主要是在班房里读书学习的,尤其是在草岚子监狱,收益甚大:那时读书很不易,常被人搜去,是经过斗争,又想了不少办法才争取到的。回想起来,大约看了300部左右的书,其中精读的有30部左右。除马列经典如《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等,还有李达的《现代世界观》、摩尔根的《古代社会》、河上肇的《政治经济学大纲》等历史、哲学、经济学书籍。他们还辗转托人从六国饭店里的书报流通社买来俄文、法文书刊,如俄文刊物《布尔什维克》、法文刊物《国际通讯》,上面常有连载的马列原著,由懂外文的难友翻译,边译边传阅,最后销毁,有的比狱外翻译得还早。爸爸认为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们在狱中不仅读书,而且还结合中国革命的实际问题进行讨论,比如对如何看待“上海抗战”、“福建人民政府”的问题就进行了激烈地辩论,爸爸他们一派的意见恰与中央瓦窑堡会议反对“左”倾关门主义、建立抗日统一战线的精神是一致的,而当时他们并不知道这次会议的召开,也还没能看到相关的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