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1期
秘 方
作者：李祥华
八
柳爱莲并没有因为这次挫折，而动摇她偷秘方的信念，因为目的亮明了、公开了，她反而觉得更大胆更无所顾及了。
一计不成，再来一计。
她首先精心为自己做了一双最轻软的鞋，保证走起路来一点声音没有。等到温玉堂熬膏药的日子，她躲在一旁，从他背起药材向后院走，开始用一个固定的节奏数数，１、２、３、４……地往下数，到温玉堂开了后院的门就停。经过多次验证，温玉堂从西厢房到后院开了门的时间，是她数到５６个数的时间。最后，柳爱莲按这个节奏教８岁的女儿数，直到女儿数数的节奏和她的节奏完全相符合后，又对女儿如此这般地交待一番。
一切准备就绪，柳爱莲准备伺机而动。
这天，温玉堂背起碾好的１６味药材去后院，刚开了后院的大门，突然听到女儿招弟大喊大叫，招弟喊，爹、爹，着火了着火了，快来救火，快来救火啊!
温玉堂丢下背上的药材，赶紧往回跑。
柳爱莲趁此时机，溜进后院躲起来。
温玉堂跑到堂屋里，看到招弟不过只用蜡烛点了几根柴禾，根本没有着火的迹象，就哭笑不得，冷下脸来交待女儿以后不要再这样胡闹，转身往后院走。当他进了后院，关门上锁的时候，愣了一下，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温玉堂进了屋关上门之后，柳爱莲从屋角的一棵大树后悄悄走到窗下，向屋里张望。温玉堂将那包药材重重地放到地上，从衣袋里摸出一盒洋烟吸起来。温玉堂把那烟吸得吞云吐雾，一脸的痛苦和心思，像是在考虑什么重大问题。平时温玉堂不大吸烟，可今天他却一气儿吸了６支烟，把整个屋子弄得烟雾弥漫。他把烟屁股狠狠摁死在那个熬制膏药的锅台上，对着窗口说，别站在外面了，屋里来吧，到屋里来坐下，咱们好好谈谈。
柳爱莲一惊，转身又要躲回那棵大树后，温玉堂像看透了她的心思，就说，大门锁着，你能躲到哪里去﹖
柳爱莲犹豫了一下。
温玉堂又说，明人不做暗事，过来吧，咱们谈谈。我不怎么你就是。
柳爱莲就心一横，进了屋子。她非常沮丧，自己千算万算，到头来还是棋差一着。真是人老精，树老灵。温玉堂像个先知先觉的老妖精，总能洞若观火，步步赶在前头，把她所有精心的计划，扼杀在起步阶段。
柳爱莲以为会遭到更严厉的痛骂和责罚，然而，温玉堂却出人意料的面色平和，指着椅子说，坐吧坐吧，坐下来说话。
柳爱莲就和温玉堂隔着八仙桌坐下来。
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温玉堂说，爱莲，今天咱就挑明了说说吧。我知道你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子嫁给我这糟老头子，是为了那个秘方。可那个秘方姓温，是我们温家的命根子，不会传给外人的，你就别再动那心思打那主意了。你费再大的功夫也找不到。实话告诉你吧，那个秘方没有写在纸上，而是一代代口传，记在脑子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头，说，我不对你说，你能把我的脑子挖出来﹖挖出来又有什么用﹖
柳爱莲听了，一阵绝望涌上心头。
温玉堂进一步对她说，温家的这个秘方，如果不当面口授，你就是天天跟着看，也看不出那３味药是什么，我是如何加进去的。这个秘密是谁也看不透的，所以你就别再枉费心机，白白折腾了，安安心心跟我过几年安生日子吧。
柳爱莲不甘心地说，照你温家传男不传女的规矩，就不怕秘方在你手上失传吗﹖
温玉堂叹了口气，说，那也没办法。
温玉堂又说，这正是我的一大心病，我也不忍心这济世救人的良方失传，没办法呀。
温玉堂说完，用手去抹眼睛，谁知泪水越抹越多，竟忍不住趴在桌上抽泣起来。
柳爱莲望着他那一头白发，忽然觉得他也很难，很可怜，心里莫名地涌出同情来。
柳爱莲劝他说，别伤心了，我再也不折腾了，陪你好好过几年安生日子就是。我也觉得太累了，没意思了。
停了一会儿，柳爱莲像是安慰他，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都别想那么远了，命中注定，这都是命。认命吧。
温玉堂哭得更凶了，肩膀一耸一耸的。
过了一会儿，温玉堂不哭了，掏出手巾擦干脸上的泪，望着柳爱莲说，我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不知你愿意吗﹖
柳爱莲听到事情有转机，就问，什么办法﹖
温玉堂又低下了头。
柳爱莲着急地说，你说呀。
温玉堂一脸痛苦地说，难以启齿啊。
柳爱莲鼓励他说，说吧，就咱两个人，没什么不能说的。
温玉堂抬起头望着柳爱莲，看到她一脸真诚，就说，你想法生个儿子。
柳爱莲没听懂他的话，说，你让我怎么生儿子﹖这可是两个人的事。
温玉堂说，不是让你想办法嘛。
柳爱莲听明白了。
温玉堂说，你生个男孩之后，我就把秘方传给你，你再传给孩子。我活不了几年了，等不到孩子长大了，这叫代我传秘方。至于秘方你传不传给别人，那就不是我的事了。想来想去，只有这样，才是个说得过去的办法。不过，我不强迫你，你拿主意。
柳爱莲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心口上，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直堵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怎么也想不到温玉堂会拿这样的条件，和她做交换。她真想骂他一顿，痛快淋漓地骂他个狗血喷头。可是，她马上又想到了母亲的死，想到了父亲借钱的难，以及表哥让她厌恶的神情，她还想既然把一个身子都掉进来了，还在乎一只耳朵吗﹖……
于是，柳爱莲说，行，你让我回娘家去一趟吧。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感慨地说，自从进了温家的门，快１０年了，还没回过娘家呢。
温玉堂说，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柳爱莲说，明天吧。
温玉堂说，待会儿回到前院，我给你拿些银元。
柳爱莲说，不要。
温玉堂说，这么些年不回娘家，能空着手﹖
柳爱莲说，没事。
九
柳爱莲早晨去了娘家，天刚擦黑就回来了。
温玉堂一脸惊疑，说，这么快就回来了，怎么没住几天﹖
柳爱莲沉着脸说，父亲不在人世了，弟弟跟人忙着闹土改，根本不理我。到娘的坟上哭了一场，就回来了。
温玉堂说，那事没办﹖
柳爱莲说，没有，看着一村子人敲锣打鼓，欢天喜地，忙里忙外的样子，没那份心思了。新社会了，等着土改吧。
温玉堂说，咱又没有田地，改不着咱。
柳爱莲出去一天，好像学了好多东西，说，那也不一定，听说咱这样的要公私合营呢。
温玉堂说，我就不与他们合，怎么着﹖还能吃人不成﹖
温玉堂嘴上说得硬，心里发虚，晚上把家里的东西东挪西藏，忙活了一夜。
果然过了不久，来了两个人把温玉堂叫走了。
这一去就是三天。一家人惶恐不安，不知道究竟怎么了，可谁也不愿出去打听，都隐隐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第三天晚上，温玉堂回来了。一家人吓了一跳。仅三天的时间，温玉堂像变了个人似的，脸色灰暗，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表情迟钝，恍恍惚惚，一副极其疲倦的样子。
王氏一脸关切地说，可把俺急死了，到底怎么回事﹖
温玉堂坐下喝了一碗水，说，要咱公私合营。
王氏说，咱不给他们合。
温玉堂说，所以他们就熬我的老鹰。
王氏听不明白，说，熬什么老鹰﹖
温玉堂说，你别问这么多了，就是逼着咱把财产交出来。
王氏说，你答应了﹖
温玉堂无奈地说，不答应能让我回家吗？
王氏不服气地说，咱挣下的财产，凭什么给他们﹖
温玉堂说，不给，人家就熬你，熬得你受不了，不答应不行。
温玉堂招招手叫柳爱莲过来，从腰里摸出一串钥匙，对她们两个人说，东厢房靠东北角的墙根下，有我埋的两坛子银元，你们俩一人一坛子，趁夜里带出去，算是没白跟我一场。
王氏说，那你怎么办﹖
温玉堂说，别问我的事了。说着他站起身来对柳爱莲说，你过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温玉堂把柳爱莲领到了后院里。院门和屋门关好之后，他点亮蜡烛，说，你不是日里梦里都想要秘方吗﹖我现在可以传给你了。
柳爱莲疑疑惑惑地望着他。
温玉堂说，你不相信﹖
柳爱莲说，你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温玉堂说，刚才当着王氏的面，我说他们让我交出财产是假的，其实他们让我交出的是秘方。
柳爱莲说，你把秘方交给他们了，就等于公开了，再传给我还有什么用﹖你是想送顺水人情。
温玉堂说，我不会交给他们的。
柳爱莲说，你不是已经答应他们了吗﹖
温玉堂说，我答应他们，那只是为了脱身回家，好传给你。
柳爱莲说，你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他们还会再来找你的。
温玉堂说，我保证让他们再也找不到我了。
柳爱莲说，你想逃跑﹖还是……
柳爱莲隐隐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温玉堂说，别问这么多了，你只说要不要吧﹖
柳爱莲点了点头。
温玉堂说，你得保证秘方传给你之后，不能传给别人，让它还是秘方。
柳爱莲说，他们问我要怎么办﹖
温玉堂说，你就说不知道，熬我老鹰的时候，我说只有我一个人掌握着秘方，你让他们找我要去!
柳爱莲说，你怎么舍得传给我，而不给王氏﹖
温玉堂说，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只有你是我最亲的人了，也只有你配有这个秘方。
温玉堂对着祖宗画像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悲悲切切地说，列祖列宗啊，玉堂不孝，要破规矩把秘方传给爱莲啦。我这样做是没办法，是不想让咱老温家传了百年的秘方失传啊!列祖列宗，原谅我吧，到了阴间您再惩罚我也行。
温玉堂转过身来，说，你也跪下。
柳爱莲看到温玉堂泪流满面，就跪下，磕了三个头。
那一刻，柳爱莲百感交集，说不出的滋味涌在心头。
温玉堂说，接骨、整骨你会了是吧﹖
柳爱莲说，会了。
温玉堂说，那１６味药以及配方你也知道是吧﹖
柳爱莲说，是。
温玉堂说，这就是温家的秘方。
柳爱莲说，那３味呢﹖
温玉堂说，根本没有那３味，这是祖上为了迷惑人的。正是因为没有，所以谁也想不出来，谁也偷不去，这才是温家膏药的真正秘方。
柳爱莲瞪大眼，张大嘴，半天才说，真的﹖
温玉堂说，都到了这份上了，我骗你干吗？
柳爱莲两眼发直，一下子呆了。
温玉堂说，起来吧，秘方传完了。
温玉堂站起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像是了结了一个大心事。
柳爱莲仍跪着发呆。
温玉堂看着她，想了想说，你失望，你亏得慌，我知道，可你毕竟得到了秘方啊!
柳爱莲“哇”地一声，号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