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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子婆婆

作者:周小琳




  大丈夫一生,但求无负:无负于国,无负于民,无负于妻,无愧于心。而枫,两度生死,无愧于国,征战十年,无愧于民,独负吾妻,无以释怀。惟望兄长代为进言,容枫挂冕辞官,归耕农桑,还情妻子。
  戎马铁骑梦回时,闲教稚子唐宋诗。
  坐看天外春风懒,回望家园无不思。
   再拜!
  弟:韶枫
   顿首
  1947年10月
  韶楷给他的回信是:
  “不是东篱莫采菊,君亦不再为布衣,
  疆土九百六十万,世外桃园何处觅。”
  韶枫心冷万分,思之再三,给韶楷寄去父子三人的合影照片,恳求韶楷无论如何想办法把照片交给远兰。他不敢肯定韶楷在国共激战的时候,会不会冒这个风险。他在信尾恳求道:“如蒙眷顾,为牛为马,结草衔环,报德报恩。枫含血泣拜。”
  1948年秋,国民党内战节节失利,损兵折将。有人想起了在国外蛰居多年的,当年的抗日英雄祁老虎。
  南京政府一纸命令,祁韶枫任某集团军军长。与此同时,韶枫也接到韶楷的信:“第一,不可硬抗,国内需要。第二,你离国过久,不宜多说。先回来看看形势再做决定。第三,不要急于接任。你的副手军统出身,上锋如此配备,其意甚明。要多加警惕,切忌冲动。此行回国,恐怕是个考验。行事要三思,不可意气用事。尤其不可回赣,不要有所企图。于己不利,于事无补。”
  阔别六年的祁韶枫回来了。他走下飞机,踏上国土的第一句话是:“远兰,我回来了。”
  祁韶枫一回来就深深地感到,无论战争形势还是民众情绪与抗日时期都完全不一样了。祁韶枫陷入了对民族、国家、党国命运及自身前途的深深的思考。他先在上海住下,没有急着上任。
  “祁军长,你好!我们是解放军某师师长陈重派来的。这是我们聂团长。”
  韶枫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一下,“姓聂?”祁韶枫猜到他是谁了。
  “祁军长,请您看看这个。”聂翔鸣递上一封信和一张照片。
  韶枫接过一看,照片上是一家四口,短发束腰的女战士是……韶渝?
  “这是我们陈师长一家,陈师长的爱人是您姐姐祁韶渝。祁大姐知道你回国了,叫我们给您带来一封信。”
  韶枫闭了闭眼,心里说:“真是你呀,三姐,你还活着,太好了。”
  祁韶枫叫勤务兵:“把二营营长叫来。”韶枫取下手上的戒指交给聂翔鸣。对他说:“请你把这个交给韶渝。字我就不写了,这个后面有我的名字,她一看就明白了。其他的事,容我考虑考虑。两位请稍坐片刻。聂团长,请你见一个人。我失陪了。”
  祁韶枫进去了。聂羽鸣来了。羽鸣进门看到坐着的两个人,呆住了。“四哥?”兄弟俩已经十多年不见了。羽鸣一身军装,翔鸣几乎认不出他了。
  “羽鸣?”
  “真是四哥!你还活着?”
  “你怎么会在这里?爹娘好吗?哥他们都好吗?”
  “都好。娘过了,爹还好。四哥,你怎么在这里?”
  “我有任务见祁军长。”任务是保密的,聂翔鸣不便多说。
  “四哥,你不知道吧,祁军长是我姐夫。”
  “姐夫,什么姐夫?”
  “远兰姐呀,你忘了?”
  “远兰,你是说远兰还活着?不是说远兰在剿匪时被打死了吗?”翔鸣把羽鸣的肩都掐痛了。
  “是伤了没死,脚拐了。祁军长在南七岭养伤,远兰姐就嫁给他了,还生了一对双胞胎呢。”羽鸣说得高兴,一点没注意四哥的表情。
  “远兰现在在哪里?”
  “远兰姐还在南七岭,和国仔哥在一起。姐在李家还有一个儿子,叫国国。”
  “李家的孩子,是国仔的孩子吗?”国仔怎么会有孩子?疑问在聂翔鸣心里一闪,难道是……
  “是,叫李鸣,小名叫国国,都已经有十三岁了。四哥,你成家了吗?有孩子吗?”
  聂翔鸣全明白了。他居然有了一个十三岁的儿子!他心里狂涛汹涌。他站起来,在羽鸣的肩上拍了拍,一语不发地走了。
  羽鸣看着哥哥远去的背影,莫名其妙。祁韶枫不知几时站在羽鸣身后。“羽鸣,你哥他心痛呀!他知道国国是他的儿子了。”
  羽鸣大吃一惊:“什么?国国是四哥的儿子?怎么可能?”
  韶枫坐下来,他觉得是要让羽鸣知道这些事了。
  1948年11月,淮海战役打响。国民党在淮海一战一样是一败涂地,徐州失守了,南京告急。祁韶枫看到国民党大势已去,自己的去向不能不考虑了,他去见堂哥韶楷。自从韶枫去了瑞士,兄弟俩就没见过面,此次见到韶楷,他不仅老了许多,精神面貌也完全变了,变得迷茫困惑失望了。
  兄弟俩对前途有了分歧,祁韶楷只想去台湾。祁韶枫却想解甲归田,回南七岭当农民去。
  “韶枫呀,不要天真了,不可能的。你官至军长,是国民党将军级的人物,共党容不了你的。你的心结我知道,我不敢跟你说。你寄来的照片,我派人悄悄地去过了,没找到人。”
  “远兰不在了?”韶枫的心脏陡然缩小了一半。
  “不知道是不在了,还是走了,去的人也没敢多问,恐怕凶多吉少哇!”
  祁韶枫回来想了一夜。远兰和国仔带着国国,不在桐阜就在南七岭,能到哪里去?祁韶枫急忙叫人把羽鸣叫来,要他赶紧回家一趟,把远兰接来。如果要撤离,他不能把远兰一个人留在那里。一个多月后,他得到消息,羽鸣在回去的途中遭遇伏击,命丧黄泉。
  形势已经非常紧张了,再派人去是来不及了。祁韶枫横下心,脱下了军装,换上便衣,枪也不带了,留下一封信。他已经不打算回来了。远兰走不了,他也不走了!
  他刚走出门,警卫拦住他说:“司令部有令,情况紧急,高级将领和各级军官,原地待命,没有命令不得离开部队。”
  韶枫只得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喝得酩酊大醉,三天没有出门。
  1949年4月13日,祁韶枫给孩子打了电话,祝孩子们生日快乐。孩子们齐声问:“爸爸,见到妈妈了吗?你和妈妈在一起吗?我们可以和妈妈说话吗?”韶枫哽咽着对孩子说:“对不起。枫枫泉泉,爸爸没有见到妈妈,爸爸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次日,祁韶枫、祁韶楷乘最后一班飞机离开南京,飞向碧波万顷中的孤岛———台湾。
  4月23日,南京总统府的青天白日旗降了下来,南京解放。
  祁韶枫到了台湾后,万念俱灰。他经常望海长叹:“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禁兮仰天悲。”天水相隔,悔青了肠子也没用了。远兰,永远只有在他梦里了。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1979年冬,祁韶枫垂危。祁远带着儿子思南、女儿思桐,祁兰带着女儿晓岭,儿子晓阜都来了。祁韶枫看到孩子们都来了,精神一下好了起来。
  李院长悄悄对祁兰说:“军长是回光返照了,有话你们快说吧。”祁兰哭了。父亲才七十岁,不该这么早就走的,他和妈妈分别四十年了,没有人能经得起四十年思念的折磨!李宇力取下眼镜擦了擦,点点头嗓子有些发紧地说:“情到深处人孤独呀!你爸爸,了不起呀!”
  祁远伏在父亲的耳边说:“爸爸,你要挺住。两岸已经有松动的迹象了。一有消息,我们马上就回去看妈妈。爸爸你要坚持住,就快要见到妈妈了。”
  韶枫摇着头艰难地说:“等不……到了,我见……不到……远兰了。远兰走……了。她昨天……晚上来……向我告别了,她说她……等我,等了……一辈子。她……累了,要先……走了,我也……要走了。黄泉……路上,我要给她……做个伴。远兰……等我。”
  1979年冬,聂远兰带着对祁韶枫和孩子四十年的无穷思念,死于南七岭,死时她手里紧紧抓着韶枫的两封信。
  次日,祁韶枫怀抱着远兰的素描,化做一缕清烟,魂归南七岭。
  
  十
  
  数年以后,两岸终于有了松动。祁远、祁兰带着祁韶枫的骨灰回来了,回到他们出生的地方,回到妈妈的怀抱。祁远、祁兰跪在父母的合墓前焚香祭拜。
  依然健在的聂翔鸣的三嫂瑰蓝婆婆让女婿背着,也到墓地来了。她坐在墓前哭道:“远兰,你看到了吧,他们都回来了,韶枫回来了,你的枫枫、泉泉也回来了。你想他们想了四十年,念他们念了四十年。今天,他们终于回来了!远兰,你听到了吧,你可以瞑目了!”
  瑰蓝婆婆把一个布包交给祁远、祁兰。“这是你们妈妈留给你们的。一针一线,都是你们妈妈的血泪和思念哪!”祁远、祁兰打开一看,是鞋子和鞋垫。几十双渐次增大的孩子的鞋子,每一双鞋子的底上都绣着“枫枫”,“泉泉”。十双鞋垫,每一双都绣着“韶枫”。祁远、祁兰禁不住失声痛哭:“妈妈———”
  回音在高山重重叠叠环绕着:“妈妈———,妈妈———”
  我到拐子婆婆墓前,最后一次来看这个一生坎坷的老人。她的儿子和女儿为她和祁韶枫重做了一个合墓。墓前竖了一块好大的碑,碑文是韶枫生前作的《阮郎归·问来生》:
  朦胧河边江南雨,
  千珠润入心。
  遥遥五载思千里,
  半年情叠情。
  四十年,
  说不尽,
  思念几千斤。
  问罢苍天问浮云,
  可续来生情?
  我把一束野菊花放在墓碑前,在墓前驻足良久。我的心很安慰。他终于回来了,拐子婆婆四十年的守望,总算是有了回音。
  我是唯物的,我欣赏但不相信化蝶。此刻,我却愿深深地相信,南七岭的青山绿水间,有一双恩爱的灵魂之蝶,永远徜徉在其中。
  拐子婆婆,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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