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新红与黑
作者:杜 超
陈俊几乎完全是出自本能地跪下,双手举过头顶,其实朱超根本没有武器,枪在杨政委手中,他是第六组,由于人手不够,他只带了一名犯人小组长和一副手铐出来了。
他立刻搜他的身,结果从他的怀中搜出了一把大剪刀,这使他得意地笑了。
犯人小组长半是讨好半是愤怒地用脚使劲踢陈俊,“你这王八蛋,害干部们觉都睡不好,我们也跟着受牵连,叫你跑,叫你跑!”他将陈俊踢倒在地。
陈俊倒在地上,侧着头,看清了原来只有两个人,表情明显地怔了一怔。
朱超手上没有枪,只有一把搜出来的剪刀,一副手铐挂在腰间。
陈俊肯定是在一瞬间作出决定的,那种表情朱超非常熟悉。陈俊扑过来,眼露凶光,如一匹发了疯的狼,绝望中透着希望,又像是输光了全部家当把自己性命押上的赌徒,如果赢了他们就还有可能跑向天堂,如果束手就擒就只能等着送入地狱。
他们在地上翻滚翻滚再翻滚,所有的思绪都不再存在,双方都是机械地重复着一个挥拳的动作,下方的人则使出全身的力气要翻滚过来。他们滚得棉花哗哗作响,似乎整个世界就是由哗哗声组成的。突然,陈俊卡住了朱超的脖子,使他立刻感到了尖锐的痛,痛得连自己的心都“叭叭”作响,他的眼睛黑一阵白一阵,似有一个强大的磁场将他所有的精神气全部吸去,生命的躯壳就要变得干瘪。
在危急关头,犯人小组长挥舞着一个粗大的棉花枝条,劈头盖脸地向陈俊狂抽,迫使他放开朱超,陈俊猛地踹倒了犯人小组长。朱超马上反扑了上去,两人再度纠缠在一起,如两条凶猛的狗,又像是生命擂台上的拳击手,双方脑海中惟一的意识就是:打倒你!
犯人小组长再度扑上去,陈俊抵挡不住了,终于胆怯下来,扭身就跑,拳击比赛变成了一场长跑比赛。这场比赛也是你死我活的,陈俊的顽强抵抗激起了朱超的野性,要知道他并不是那种文质彬彬的书生,他原应该属于同他一类的,这里曾是他熟悉的地方,只不过今天他是在追赶一个犯人,过去却是撵打败的混混们。
陈俊再度回过头来,他们再度扭在一起,陈俊踢他,打他,咬他,无所不用,他也同样如此对付陈俊,踢、打、咬,他过去是老大啊!
犯人小组长用脚狠踢陈俊的小腹、下阴,两个人终于把他打瘫,铐上……
这次立功使他受到了提拔,成为队级干部。
当他们喊他“朱队长”的时候,他有一种自豪的感觉。因为他是用命拼来的,就像当初他用命拼来他的老大位置一样。
但是,仅仅只是形式上的相像,但他内心的感受却全然不同。喊他大哥的时候,他是高兴的,但仅仅只是一种虚荣心,而喊他朱队长的时候,他却实实在在感到一种骄傲和自豪。
他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信心,过去曾被他内心所讥笑与讽刺的一个叫理想的东西,现在却越来越清晰的出现在脑海中。
只是有一件事令他格外怅然,那就是从报纸上看到诗人顾城死亡的消息。
顾城的死亡竟使他突然想到陈伟———他的好朋友。在潜意识中,他感觉到他和顾城有某些相似的东西,特别是他的那双略带忧伤而又有着某种单纯向往的眼睛,和诗集封面顾城的眼睛反映出来的东西十分相似。
黑暗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而今寻找光明的童话诗人在域外的荒岛上自杀身亡,令人倍觉伤感。
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和压力笼罩在他的胸口:陈伟会出事。
啊,不要,不要胡思乱想,他为什么要想他的朋友会有坏的结果呢?他把自己打了一巴掌。
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膀上,他猛地回过头来,就看见一双略带忧伤而又有某种单纯向往的眼睛。
“超哥。”
“阿伟!”他紧紧地抓住陈伟的手,深为自己刚才的念头感到可笑。
“顾城死了,你知道吗?”他问。
“顾城,哪个顾城,哪个地盘的?哦哦……是吗?”陈伟好半天才明白过来。
14
他最近的一些变化引起了他父母的疑虑和怀疑,经常地责问他,两代人发生了数次激烈的冲突。
他对家已越来越没有感情,对父母也越来越仇恨,他觉得他们简直莫名其妙,简直变态。
他冲着他们大吼道:“我不是学校单位公认的好孩子吗?我的成绩不是仍在前三名吗?不是没有派出所的人来通知你们领我吗?我到底哪一点惹得你们总是不高兴呢?我到底是不是你们的儿子?”
“你真的变了,你竟然说这种话,以前你不敢还嘴的。”他母亲哭了。
“你长大了,翅膀硬了?”他父亲气冲冲地说。
“每个人的翅膀都有硬的一天。”
“有人教你吧,我就知道,你结交了许多坏朋友。”
“什么叫坏朋友,也许我自己本身就坏。”
“好好,你自甘堕落,家里以后再也不管你了。”
“早就不该管我了。”
“有本事你不回来呀,不要家里养你呀!”
他气冲冲地冲出了家门,在门口他转身冲他们大吼道:“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最近好烦好烦,只想喝酒,只想打架,要知道,他最近正经受一次严重的挫折,这种挫折是十七八岁少年人经常碰到的。
他失恋了!
他早就暗恋上了校花———他的同学徐妍。
起初,他因为性格中的怯懦,只敢把对她的爱恋藏在心里,不敢对她表白,待接触了黑道圈自以为成熟大胆了之后,他决定对她表白。同时他也自负地认为,他既英俊,成绩又好,又有男儿气慨,她一定会喜欢他的,只要他请她看电影或跳舞、溜冰,她一定会惊喜的答应,当他很酷地说出“我喜欢你”时,她一定会马上投入他的怀抱。
然而,这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当他把她喊到一旁,对她说“晚上我们看电影去吧”时,她显得十分的惊奇,仿佛听到一个十分有修养的人说了一句十分粗俗的话似的。她看着他,口气缓慢但语气坚决地说:“对不起,我晚上有事。”很明显,她拒绝了他,这使本来极为自信的他一下子蒙了。他见她慢慢地走开,急红了眼,他像个赌徒似地孤注一掷,竟跑过去抓住她的手说:“妍子,我喜欢你。”但她挣脱出来,从容不迫地说:“对不起,我还不想恋爱。”他心如刀绞……
15
“知道吗?昨天陈科长的儿子被抓走了。”父亲说。
“陈科长的儿子,哪个陈科长?”
“陈明德呀,陈明德的儿子陈伟。”
朱超如中魔咒一般,似乎连全身的细胞都静止不动了。
“陈—伟—”
“对呀,听说是强奸一名女学生,其实他真是冤枉,他又没动那女学生,他只是帮别人按了一下手脚。那孩子一直都是蛮好的,怎么会这样呢?一辈子都完了。”
一种疼痛感觉如撕心裂肺一般,尽管他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但头脑中却异常残酷地清醒着,是的没错,天堂和地狱都近在咫尺,仅仅往下不经意地迈出一步,那就可能跌下地狱。多少年轻的犯人不相信自己犯了罪,然而,上帝根本不会偏袒任何一个人,它的判决是不会看到你身上的“好”还是“坏”的标签的。当你不做错事的时候,它似盲人一般,但一旦你只做错了一件事,它就会毫不留情地亮出红牌。
他不能克制的疼痛,痛苦、悲伤不单单是因为陈伟,更多的是因为他自己,一种坚锐的来自第三思维的声音穿透了他的耳膜,深深地扎进他的心中。
是你,是你害了他!
如果他不认识你,他根本不会犯罪,是你将他带入了鳄鱼潭,他拯救了你,使你黑色的眼睛看到了光明,使你爬出了鳄鱼潭,他却投身入潭。
那个犯罪入狱的应该是你,而不是他。
16
陈伟被带出来了,他剃着光头,望着朱超,毫无表情。朱超看不透、猜不透他的内心,一时间他竟然想不出什么话来对他说。
“你来看我吗?”倒是陈伟先开口,那声音冷冰冰的。
朱超很难过。男人的难过是一种说不出的痛,似哑巴被烙铁烙过一样,他感觉他的话语都在颤抖。
“是,我来看你。”
陈伟的嘴边露出一丝笑容,嘲笑和狞笑连在一起,他慢慢地伸过头来,慢慢地说:“你有资格吗?”
朱超无话可说。
“是你,是你害我成这样的。我本是一个公认的优秀学生,就是你,自从认识了你之后我才一步步掉入陷坑。”他激动起来,红了眼睛。
朱超如同犯人一样低下头来。
“还有,你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给的,如果我不帮你代考,”他咯咯地笑起来,“你以为你现在会是谁,你根本不配穿这套衣服,你,别以为我现在是犯人,我永远比你强,永远!”
他其实已经绝望了,崩溃了,就像没落贵族的最后一击。
朱超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流了出来。
“你哭了,你从来不哭的,不是吗?你想解脱?”他阴森森地说:“让我砍你一刀。”
朱超颤抖着说,“我答应你,等你出来了,我一定让你砍我一刀。”
他再度咯咯地笑起来,“你别以我为不敢,我砍过人的。”
朱超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陈伟忽然站了起来,他瘦小的身体里不知如何迸出巨大的能量,竟然一拳把他打得飞起来,然后他扑到他的身上,一边叫道:“我打死你,我打死你!”一边对他拳打脚踢。
这变故之快完全令人始料不及,两名看守慌忙将他按住,狠狠地揍他。
他挣扎着、嚎叫着,被他们拖回了看守所。
朱超的脑子一片混乱,望着陈伟绝望的背影,他竟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阿伟———”
他似乎是用尽全力,但却发声甚低,这种情感正是包含了无限的悲痛、自责和伤心。
他的眼泪再度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17
五年后。
当陈伟走出监狱时,明晃晃的太阳刺得他的眼睛都花了,他几乎不敢相信五年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他终于获得了自由,获得了新生。
监狱,只有进去了之后才知道里面是多么多么的可怕,他永远不想再重新回来。
门口空荡荡的,毫无一点生气,他的父母没有来接他。早在他被抓之后,他的父母就公开地宣称,他们从今以后不再有他这个儿子!而他在狱中的五年,他们也真的一次也没有来看过他。起初,他觉得确实是对不起他们,他们恨他是应该的,然后到了后来,他们的绝情让他转而仇恨他们,就是因为他们老争吵,给了他一个不幸的家庭,才使他的思想发生叛逆,就算他再怎么坏,他总是他们的儿子,为什么几年了都不肯原谅他,不肯来看他?难道他们是干部,可他们的儿子成了罪犯,丢了他们的脸和面子,比他是他们的亲生儿子还要重要吗?
五年下来,他对他们已经完全没有一丝感情。
他获得了自由,可是他该往何处去呢?他不知道,天地之大,仿佛没有了他的容身之地。在监狱里面他时时盼望着早一点出来,可是现在他却又想回去,人啊,为什么这么下贱?
就在他彷徨无助、灰心丧气的时候,一辆小轿车疾驶而来,在他的面前停下,把他吓了一跳。车门打开,几个人走了下来,其中一个竟是藩伟。他不禁又惊又喜。
“伟哥!”藩伟一个箭步蹿过来,亲热地摇着他的手,狱中的五年,已使他完全忘记了这样的亲热,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伟哥,现在江湖一统,P市是我们的地盘了,我们现在跟着龙哥混。”他一指旁边的大胖子,“这就是我们现在的老大,也是P市的老大肥龙。龙哥可讲义气了,听我说你今天出狱,专门要我来接你的。”
肥龙向他伸出手,“阿伟,我听说了你的事,既然进了黑道就不可能回头的,你是读书人,我身边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以后跟着我混,保准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在他走投无路的当儿,他们的举动仿佛雪中送炭。如果说,过去他的失足还有偶然因素的话,那么狱中的五年,已经使他的心态完全发生了扭曲,他变得仇恨社会,仇恨政府,仇恨正常人的生活。在狱中他总是这样认为,他这样一个身负着强奸罪名的人出了监狱,没有人会瞧得起他,社会会抛弃他,他迟早仍然要在黑道上厮混。他极度的自卑和极度的自尊,决定了他自甘堕落的心态。
“老大。”他终于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
“上车吧,我来给你洗尘,再给你找两个靓妞发泄发泄,一下子将五年积聚的东西喷出来!”
他们一起哈哈大笑。他的心一动,被压抑了五年的欲望以不可阻挡之势在他身体内狂奔,他几乎都不能把持自己了。
他跟着他们上了车。五年不见,P市繁华了许多,令他有乡下人进城的感觉。车最后停在最豪华的P市大酒店门口,门口的保安们一见肥龙就迎了上去,并争先恐后地给他递烟上火。
入座以后,肥龙对服务员说:“把你们的老板喊来。”不一会儿,老板跑来了,一看见肥龙,便立刻点头哈腰。肥龙一指他:“这是我小弟,刚从苦窑里出来,安排一餐接风,记我的帐!”
“哎哟,龙哥,你这就见外了,你兄弟就是我兄弟嘛,这一餐算我的!”老板满脸堆笑地大撒“大中华”,并又问:“这位哥怎么称呼?”
“陈伟。”
“啊,伟哥,失敬失敬!”他又是握手,又是拍肩,露出亲热之极的样子,“以后,伟哥就把这儿当成是自己的酒店,想来就来!”
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其实心里又在翻腾了。
酒菜上来了,他们边吃边聊。从他们的嘴里他才知道,世界真的变了,过去,混混们打架大都是为了面子,为了扬名立万,现在则主要是为争地盘,争利益;过去混混组织都很松散,现在则有专门严密组织的帮派,如“斧头帮”、“洪义帮”,肥龙则是“胜彪帮”的帮主。各帮派都有专门的门规,帮内人也分等级,如“堂主”、“护法”等。P市的各种行业,尤其是娱乐业,比如舞厅、餐厅、卡拉OK厅、发廊、桑拿院、宾馆、溜冰场、保龄球馆、娱乐城大都被黑帮所控制,都必须向黑帮交“保护费”,控制的地盘越大收的黑钱就越多。在狱中,他从接触到的三山一岳的人物那里已经知道正规黑帮的存在和活动方式,没有想到,现在P市黑帮也组织化、正规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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