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人物头儿

作者:陈铁军




  受伤之人最常见的反应就是愤怒。毛爷当然也不例外。令他愤怒的不是别的而是他自己——他可真是瞎了眼哪!竟然一直没有认出这群小人的嘴脸。实际上那一张张嘴脸是多么的容易辨认哪——贼眉鼠眼、尖嘴猴腮、横头竖脑、歪瓜裂枣,就连傻屌儿见了都会猛一激灵,能不沾他们边儿就不沾他们边儿。可是他——他在心里狠狠抽了自己一嘴巴:“你他妈的连个傻屌儿都不如哇!”愤怒当然是需要发泄的。此刻的毛爷在碰了一鼻子灰后,就像一只到处乱撞的没头苍蝇,正走到村街古槐下他打的那口井那儿。本来他还想着骂骂大街就算了,这对他已经是非常出格儿的行为了。但正是这口“一升石一升麦”的井,使他觉得就像一个莫大的讽刺,将他的怒火噌地一下子扇了起来。这时的毛爷已经是个鬓发灰白的老人了,但是怒不可遏的他竟然干了一件不仅令人目瞪口呆就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事儿——七老八十的他竟然一怒之下掏出家伙,朝井里尿了一泡哗哗啦啦、又黄又骚的尿。而且就像惟恐人不知似的,边尿边嚷:“我让你们喝!我让你们喝!”
  但是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因为这时候,对义仓的例行年审已经近在眼前了。
  
  时侵挪、亏空仓谷,以监守自盗律罪之,各仓首须将贷、放之数逐年造册上报州县,州县亦派员逐年审核。公固不能偿,而审核日近,乃叹曰:“此罪难免矣!”死之。
  《某县新志·人物(部)·毛金山(传)》
  
  当然毛爷并不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毛爷若是真想讨债,办法还是非常多的。譬如人们虽然抱定了赖账打算,但乡下人毕竟还是胆小怕事的。只要他在讨债时敢于撕破脸,随便举个例子比方说带根上吊绳。“什么鸡巴乡亲不乡亲的。”进门之后先把绳子拴到门梁上,“今天不给粮就死在你们家门口!”让人们觉得真要是出事儿不仅粮食不少拿,还得破财给他买棺材。“我看你们谁还敢再耍尿泥儿!”譬如他虽然不是村庄的保长,但保长对他的话也惟命是从。其时作为基层政权的保多少都配有几条枪,没事儿的时候农民各种各的地,有事儿便由各户轮流抽人充保丁,扛着这些枪行使政府赋予的权力。老百姓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扛枪的到他家。他只要跟保长说一声,讨债时带着几个扛枪的保丁就行了,保管人们再没也不敢说没。譬如他当初开仓放粮时,让每个借粮人都立了白纸黑字的借据。虽然由于他是私自开的仓,这些借据不受法律的保护,然而真把他逼得无路可走了,他只要在审核时把借据一交,也就是把讨债的责任往官儿那儿一推,尽管他自己仍然逃脱不了干系,但是那些害他的人也休想安生,他就是死了也算有了垫背的。而毛爷在最为激愤的时候,也确实准备就这么干了。他凭什么不能这么干哪——“既然你们不仁,就怪不得我无义!”“姓毛的今儿个就是死了,也得做个龇牙咧嘴的讨债鬼!”
  但是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儿。这天各村义仓的仓首们,突然一齐来到毛村。他们给毛爷带来了有关年审的消息。原来这年的年审不知怎么竟然提前开始了。而且与往年的例行公事、走马观花不同,这年的审核特别认真和严格。这时候又有一拨儿客军成了这里的新主人,并且给他们委派了新县长。这拨儿新人和以往所有旧人一样,来到这里第一件事儿就是派粮派款。由于一拨儿一拨儿的反复搜刮,加之前所未有的自然灾害,从老百姓身上已经很难摸出油水了。传说他们竟然打起了各地义仓的主意,准备以“借”的形式将仓粮征为军粮。这在历朝历代都是从未有过的。而这一年的年审之所以提前,就是先为征用做好前期准备。据说新县长在他们老家时就是酷吏,主张“治乱世,用重刑”,这次由于事关大军的温饱,更是将这个哲学运用到了实际工作中。在其它地方查出的几起仓粮亏空、仓谷霉烂案件中,已经将失职仓首打得死的死、残的残。其中一个仓首说到这里急得什么似的,就像从前那样叫一声“毛老哥哎”:“眼看他们就到毛村了,你还不赶快想想办法?”他这么一开头不当紧,其他仓首立刻七嘴八舌数落开了:“当初我们就跟你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当初我们就跟你说,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当初我们就跟你说,你可不敢冒这风险。”“当初我们就跟你说,你可不敢干这蠢事。”“可你就是不服,可你就是不信,可你就是不听。”“怎么样?现在服了吧,现在信了吧,现在知道后悔了吧。”“知道了又有什么用,这会儿说什么都晚了。”“你呀你,让我们说你什么好呢。”“我、我、我他妈真想抽你两耳巴!”那越说越重、越说越气的语气,如同在开一场疾言厉色的批斗会,就仿佛他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
  却不料人们的责备,反而在毛爷心里划了个问号:“难道我真的做错了么?”
  也就是在这时候毛爷发现,毛村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不用说,毛村是知道即将年审的消息的,而且也知道这个消息把毛爷逼到了绝路上。就像俗话常说的“兔子急了还咬人”,更何况一个本来就愤世嫉俗的人。因此立刻对可能发生的事情做出了反应。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苗根儿,他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一得到这个消息立刻开始藏粮食。他先是犹如老鼠打洞似的,在窑洞的墙根儿挖了个坑,将粮食统统埋藏在了地底下;但是没几天觉得不保险,又将过于集中的粮食挖出来,分藏在屋顶、炕洞、鸡窝、猪圈里;但是没几天觉得仍不保险,又将已经分散的粮食分成更多份,乘夜疏散到外村甚至外乡的亲戚家,就好像真的有人要抢他的粮一样。紧跟着毛老二也反应过来。很可能是苗根儿有老有小而他光棍一人的缘故,就在前者东藏西藏时他开始暴食暴饮。从前都是没事儿时候吃两顿,干活儿时候才吃三顿,现在不仅一日三餐一顿也不卯,就连半夜还要起来加一顿夜宵。从前都是活儿轻时候吃稀的,活儿重时候才吃干的,现在不仅一日三餐顿顿吃干的,而且不吃到撑得翻白眼不拉倒。总之恨不能一顿就把一年的粮食都吃完。那狼吞虎咽、贪得无厌的模样,就好像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自己不吃就会便宜了别人一样。这之中反应最可笑的是毛金成。现在人们从他窑门前过,几乎都不敢跟他打招呼,稍一招呼他就会一咧嘴哭起来,也不管人家有事儿没事儿,一边哭着一边将人扯进窑院里,向人展示他破破烂烂的窑洞、少铺没盖的光炕和冷冷清清的锅灶。“你们看看,你们看看,俺这窑里除了俺还有啥呀?不是俺金成不想还呀,俺实在是没啥可还呀。”说得再也没有他这么可怜了。仿佛这样,他欠的债务就可以一笔勾销了似的,他就有理由得到债权人的谅解似的。而这之中反应最激烈的,就是以无赖著称的毛支楞。他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一颗手榴弹,一天到晚使绳儿挂在脖子上,不管见了谁都敞开衣襟让人看:“看见没有,我有一颗手榴弹!”仿佛在说我毛支楞可不是好惹的:“他毛金山要是敢跟我过不去,我就让他全家都过不去。”咋咋呼呼的声音全村人都听得见。但是人们反而听出了他的心虚和心慌。不是么?一个人,如果不是虚弱、恐慌到了极点,他是绝对不会如此穷凶极恶的。最能说明这种变化的是毛村的饭场。随着这年粮食的丰收,饭场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仿佛炫耀自家非同凡响的收成,人们手里捧着、碗里端着的,都是百分之百的粮食制品。但是自从毛爷的讨债活动开始以后,这种繁花似锦的景象就像遭了霜打,一夜之间变得冷落凋零了,人们竟然放弃了世代沿袭的食俗,从那儿起改成了关起门来各吃各的。而现在那种昔日的繁荣竟又重现了,每当饭时儿人们又聚到了村街古槐下,不同的是这时他们捧着、端着的已非粮食,而是糠团、菜水之类的粮食替代物。这可都是牲口才吃的东西,这可都是大饥之年的食物呀!如果不是实在过不下去了,人们是绝对不会吃它的。他们吃着这些东西时的可怜样子,就仿佛在向什么人表白——不,更准确地说,就仿佛在向什么人哀告——他们实在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呀!他们但凡还有一点儿办法也不会这么做呀!毛爷愣了半天才意识到,人们哀告的那个人是谁,此人非他正是他本人!而毛爷这个人善就善在——如果有人平白无故扇他一耳巴,他肯定会毫不迟疑地扇还两耳巴;可是一旦那人在扇过之后立刻服软道:“对不起爷我扇错了。”他那已经举起的手也会一下子软下来,很快在心底里原宥、饶恕了对方的过错。而此刻发生在毛村的这些变化,在毛爷看来正是人们害怕、认错的表示。正是人们的这一畏缩一低头,使得毛爷觉得他所做的一切都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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