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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余大人一愣,蓦地想起十三年前的秦家惨案过后,临天皇曾下旨禁止任何人提起此事,违者按谋反罪论处,且从那以后,宫里设宴再也没见过一滴酒星子。想到此,他心中一惊,慌忙笑道:"是,是啊,看我光闻着酒香就开始说胡话了,呵呵呵。"他笑得一身冷汗。

  容乐长公主对于眼前发生的事情就仿佛一个看客,淡然而平静。偶尔抬眸扫过一眼,似是看到太子身边的痕香在余大人提到十三年前的那些事情时眼光微变了变。她不禁想,世人皆凉薄,只遗憾秦家的酿酒手艺失传,却无人为这惨死的人命扼腕长叹。

  傅筹端起酒杯,道:"今日美酒当前,不谈其他。各位请!"

  太子也不客气,端起酒杯就欲一品甘醇,忽觉一股寒气直逼面门。抬头看到宗政无忧邪眸冷如冰刺,浑身都散发着极其冷冽的气息,不禁心头一颤,猛然想起宗政无忧似是从十三年前开始讨厌酒和女人。

  "七皇弟,这'十里香'乃酒中绝品,你也破回例尝尝。否则,就是人生一大憾事。"

  宗政无忧额头隐有青筋暴动,身子僵硬似铁。十里香,十里香这三个字一经提起,便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极力压制住胸腔内的翻涌之物,抬手一挥,太子递到唇边的玉杯倏然碎裂,杯中酒水凝成一道水柱擦着太子的鼻尖划过他身边女子的脸庞直直冲向一旁的廊柱。

  酒穿廊柱,留下一个细小黝黑的穿孔,溅在对面的墙壁上。

  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的太子惊得瞪大眼睛,呆愣住。

  整个屋子里被一种彻骨的寒气笼罩着,连呼吸都要被冻结。余大人刚饮的一口酒还含在嘴里,怎么也咽不下去。那口酒,此刻于他而言不再是美酒,而是随时都有可能会致命的毒药。

  离王忌酒,这么大的事,居然给忘记了。余大人懊恼非常,嘴唇微张,那口酒便从颤抖的嘴角流了出来,顺着脖子淌入衣襟之中,如一条毒蛇蜿蜒爬行在他的身体里,禁不住地战栗。

  一时寂静无话,气氛诡异得令人窒息。

  痕香面上的轻纱被水柱割裂,飘落在地面,现出一张极美的面容。

  眉如远山黛,肤白犹胜雪,一双美目水波潋滟,明明看上去是不知所措的表情,但眼波流转间竟有挡不住的艳光四射,妩媚撩人。

  原来跟她有着相似身形与声音的女子,长着这样一张明艳照人的脸庞。容乐长公主在珠帘背后扬起讽刺的笑。不错,她便是在浴室里悄无声息地换下假公主的漫夭,而那名曾在皇宫大殿替她选夫的假公主如她之前那样潜入水底,在他们离开之后,充作天香楼的舞姬,蒙着面纱,是为转移宗政无忧的视线。

  太子一转头看见痕香艳丽的面容,惊喜得连自己鼻尖的痛都忘记了,赞道:"美,太美了。"胜过他府中任何一个妻妾。

  望着彩衣女子完全陌生的脸孔,宗政无忧眼光忽明忽暗,不是她?他忽然不清楚他究竟希望那女子是她,还是希望那不是她。轻轻垂下眼睑,再不看那彩衣女子一眼,空阔的屋子里四处都是浓郁的酒香充斥在他的鼻尖,他心中已是纷乱。

  傅筹一直保持着温和的笑容,他的情绪从始至终没有过任何起伏,令那笑容看起来更像是一张面具,偶尔嘴角略深,深得让人看不透其中的含义。他放下杯子,起身致歉道:"是末将一时疏忽大意,竟然忘记离王忌酒一事,真是抱歉得很。来人,快将酒水撤下,换上茶。"

  下人一阵忙碌,这一席本就是各怀心思,经此一事,众人更无胃口,宴席便草草结束。

  将军府外,宗政无忧上了马车,漫夭终于舒出一口气,心虽空落,却也渐渐踏实。她正待举步上车,身后那辆华丽马车内忽然传出低沉的一句,"容乐长公主请留步。"

  漫夭心间一沉,身子僵住,这个时候宗政无忧叫住她做什么?莫非被他看出端倪了?她自认在这宴席中并未露出马脚,忙敛了心神,缓缓回身,平静道:"离王殿下有事请讲。"

  不同的嗓音,但这样平静的语调,以及那一转身的优雅自如,都带来一种隐约的熟悉感,非常浅淡,浅淡到容易被忽略掉,除非有着异常冷静和清明的头脑,可宗政无忧此刻恰恰就缺了这个。

  宗政无忧懒懒地坐在车内,目光似是要透过珠帘望进她的眼里去,但她却垂了双目,他的视线只能停留在她面前细密的珠帘之外。他沉声道:"公主在大殿之上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取得半年之期,就是为等待傅将军的凯旋?真可谓用心良苦。"

  原来是说这个。漫夭放松下来,嘴角浮出一丝苦笑。两个多月无人打扰的自由以及她顺利为自己安排的虚假身份,在傅筹刚刚还朝的第一日便出现一个假公主代她选夫的那一刻开始,令这之前的一切看上去顺利得不正常。

  她嘲弄道:"是啊,的确是用心良苦呢。"只是用心良苦的那个人,不是她。

  她所追求的不过是自由与真心,如今,自由已失,或许,她从未真正拥有过自由,那两个月里,她其实一直都没逃开别人的掌控,皇兄不加以阻止,是因为还没到时候。而她所以为的真心更是可笑,一场幻梦,罢了。

  宗政无忧微微一愣,眼神倏然变得犀利,漫夭立刻回过神来,连忙笑道:"离王此言差矣,我乃一国公主,既知离王对我无意,便也不愿委曲求全去做那自讨没趣之人。不错,定下半年之期为让离王回心转意确实是个幌子,真正的原因,是我想借此机会多了解那些贵族子弟们,从而选出一个最适合的人做我的夫君,毕竟这桩婚姻关系到两国的情谊,总不能因为离王的拒婚而随便选出一人替补吧?那样,我启云国的脸面不是让我给丢尽了?"

  她淡淡地笑,就像第一次在乾坤殿与他说话时的表情。

  宗政无忧似笑非笑道:"看来你认为手握兵权的大将军比人们眼中有着高贵血统的皇亲贵族更能增长你们启云国的脸面?"

  漫夭讥诮道:"离王此言差矣,那日在皇宫宜庆殿,离王殿下不是也看到了,容乐选夫之时,那些皇子贵族们因我容颜丑陋,无不避我如蛇蝎,唯有傅将军不同,我不选他还能选谁?"

  她倒是句句在理,令宗政无忧回想起大殿上的情景。漫夭见他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中有些不安,这个时候,她不适合与他说太多话,她必须马上离开他的视线。想到此,她笑道:"怎么,离王殿下后悔了么?若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宗政无忧嗤笑一声,满眼的嘲弄与不屑,对下人吩咐道:"回府。"再没看她一眼。

  她就这样逃离了他的掌控。

  一粒散香丸,一颗变声丹,一个身形相似的蒙面舞姬,一壶为他所禁忌的陈年佳酿,这些本是她用来脱身的计谋,却在痕香与傅筹的配合下,天衣无缝,堪称完美,但正因他们配合得太过完美,让她感觉到这一切,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前方的豪华马车渐渐远去,消失在她的视线之内,剩下能印在她眼中的,也仅是漆黑的夜幕。她仰起头,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但那沉重的窒闷感依旧重重压在心里,挥之不去。

  "宗政无忧,再见!"

  上了马车,漫夭也消失在这片夜幕之中。

  傅筹这才走出门口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一贯温和的笑容从唇边缓缓隐去。任宗政无忧如何睿智,也断然不会料到他要找的人其实就一直坦然地坐在他的身边。那个女子,真是心思缜密,善于运用周边可用的一切事物、人,还包括人心。空旷的、一眼即可望尽的浴室,碧色不透底的浴池,痕香的形似,太子的色心,宗政无忧的自负和禁忌,以及他必定的配合,这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但是有一点,她也许不知道,若他准备的那壶酒不是"十里香",那么想骗过宗政无忧的眼睛,只怕不会那么容易。

  傅筹背着手站在台阶之上,目视远方,如同立在高处之人俯视苍生的姿态。他微挑了嘴角,轻轻地笑,两日后的婚礼,他已经越来越期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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