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阔故事汇 > 姚雪垠 > 李自成·第一卷 >  上一页    下一页


  卢象升大吃一惊,愣了半天,才又问:“你不是户部王老爷荐来的?怎么是东厂派来的?”

  “是东厂曹爷①托王老爷荐小人到老爷这里,为的怕老爷你多疑,要不是因为老爷待我好,我不会临走前对老爷说明身份,请老爷放心,我决不会说老爷一句坏话。”

  ①曹爷——指崇祯的一位亲信大太监曹化淳,曾掌管东厂几年。

  李奇走后,卢象升感慨地叹息一声。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多年来出生人死,赤胆忠心地为皇上办事,而东厂竟然派人跟随在他的身边,把他的一言一动都随时报告皇帝!

  去杨嗣昌那里报到的人已经回来,并且杨府里也派人跟着过来,告诉他杨阁老在五更时要亲自前来看他,陪他进宫。

  如今已经有四更多天,公鸡早已开始叫鸣,刚才李奇的事情在他的心上所引起的不快,已经被快要陛见的大事冲淡了。仆人顾显劝他躺到床上朦眈片刻,他不肯,立刻洗脸,梳头,准备着迸宫陛见。当顾显替他梳头的时候,这位忠实的仆人看见左右没有别人,忍不住喃喃他说:

  “老爷,没想到李奇在老爷面前那么好,他竟是东厂的侦事人!”

  “呃,天下的事情我们想不到的还多着哩。”

  “我很担心,”顾显又说,“老爷今晚说了许多主战的话,他会不会一古脑儿都禀告东厂,报进宫里?”

  “恐怕东厂来不及报进里边,”卢象升笑着说,“要是能报进里边就好啦,我的这些话迟早要在皇上面前说出来,早一点让皇上知道我的主张岂不更好?”

  “可是杨阁老和高大监他们……”

  “他们?”卢象升轻蔑地哼了一声,“主张订城下之盟的只有他们两个人,顶多不过是几个人,可是满京城百万士民都反对议和,我说的话也正是大家要说的话,再说,皇上是英明之主,我敢信他也不会同意订城下之盟!”

  顾显看见他很激动,不敢再做声了。

  ※ ※ ※

  吃了早点,稍微休息片刻,卢象升就开始穿戴,当顾显捧出二品文官朝服,侍候他更换身上的便装时,看见他不肯脱掉麻衣,胆怯地小声间:

  “老爷,今天去见皇上,还穿这身孝衣在里边么?”

  “空!”

  “白麻网巾①也不换?”

  ①网巾——明朝人束发的网子。平日用黑丝网巾,守孝时用白麻网巾。

  “不换!”

  “网巾会露在纱帽外边,陛见时万一被皇上看见,不是有些不好么?”

  “国家以孝治天下,岂有父死不戴孝之理?别噜苏!”

  穿戴齐备,天才麻麻亮。杨嗣昌来了,对他说了些慰劳的话,陪着他一起骑马往皇城走去。路上常看见成群难民睡在街两旁的屋檐下,不住地呻吟悲哭。卢象升不忍看,不忍听,心中打阵儿刺疼,愤愤地想:“看国家成了什么情形,还有人想对敌人委曲求全,妄想苟安一时!”他向杨嗣昌狠狠地看了一眼,忍不住问道:

  “虏兵已临城下,听说朝廷和战决策不定。皇上的意见到底如何?”

  “皇上今天召见老先生①,正要问一问老先生有何高见。”

  ①老先生——当时官场中有种习惯,如果谈话的对方是自己的同辈,或者比自己的职位稍低而不是直接下属,不管对方年老或年轻,都可以尊称对方为“老先生”,自称“学生”。

  “我公位居枢辅①,皇上倚信甚深,不知阁老大人的意见如何?”

  ①枢辅——中央政府称为中枢,六部尚书都是中枢大臣。杨嗣昌以兵部尚书人阁,所以称为枢辅。

  “九翁,你知道皇上英明天纵,许多事宸衷独断……”

  “可是公系本兵,又系辅臣,常在天子左右,对和战大计应有明确主张。”

  “学生也主战。”

  “这就好了!”卢象升高兴他说。

  “不过虏势甚锐,战亦无必胜把握。”

  “只要朝廷坚决主战,激励将士,各路勤王之兵尚可一用。”

  “这个……”

  “阁老大人,大敌当前,难道还可以举棋不定?”

  “等老先生见过皇上之后,我们再仔细商议。”

  卢象升心中疑惑:“难道皇上也会主和?”但是他不敢直间,对杨嗣昌说:

  “在学生看来,今日只有死战退敌,以报皇上!”

  杨嗣昌没有做声,心中很不高兴。他觉得卢象升这个人秉性太强,很难马上同他的意见取得一致,只好让他碰一碰钉子再说。卢象升看透了杨嗣昌的主和心思,他不再同他争辩,心里想,等我见了皇上再说吧。

  他们在承天门西边的长安右门以外下了马,步人皇城。在明代,内阁在午门内的东边,为着保密,非阁臣不得人内,所以杨嗣昌不能把卢象升请到内阁去坐,到兵部衙门休息虽然方便,过了东千步廊和宗人府就是,但太监出来宣诏和象升进宫陛见又太远,所以杨嗣昌就陪他坐在冷清的朝房中(今天不是常朝的日子)闲谈,等候着太监传旨。

  大约过了一顿饭时候,从里边走出来一位太监,传卢象升速到平台见驾,象升慌忙别了嗣昌,随着太监进宫。当他从皇极殿西边走过去,穿过右顺门,走到平台前边时,皇帝已经坐在盘龙宝座上等候。御座背后有太监执着伞、扇,御座两旁站立着许多太监。两尊一人高的古铜仙鹤香炉袅袅地冒着细烟,满殿里飘着异香,殿外肃立着两行锦衣仪卫,手里的仪仗在早晨初升的阳光下闪着金光。卢象升在丹埠上行了常朝礼,手捧象牙朝笏,低着头跪在用汉白玉铺的地上,等候问话。听见大监传旨叫他迸殿,他赶快起来,躬着腰从左边登上台阶,走进殿里,重新行礼,更不敢抬起头来。

  虽然五年前卢象升就担任了重要军职,替崇祯立下了不少功劳,但崇祯还是第一次单独召见他,希望自己同杨嗣昌秘密决定的国策能够从这一位罕重望的总督身上得到支持。有片刻工夫,崇祯没有说话,把卢象升通身上下打量一眼。这位文进士出身而又精通武艺、熟悉韬略的人,今天给他的印象特别好,卢象升才三十九岁,面皮白皙,带有风尘色,下颏有点尖,显得清瘦,配着疏疏朗朗的胡子,完全像一个书生,不像是一个娴于骑射,能够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的人。但是他的一双剑眉和高耸的颧骨,宽阔的前额,却带着沉着而刚毅的神气,把低着头跪在面前的卢象升打量过后,皇帝开口说:

  “虏骑人犯,京师戒严。卿不辞辛苦,千里勤工,又为朕总督天下援兵,抵御东虏,忠勤可嘉。朕心甚为喜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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