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通过美国海军军官维克多·亨利一家,他的妻子罗达,两个儿子华伦、拜伦以及他们的配偶,杰妮丝和娜塔丽,女儿梅德琳,连同他们的亲友的踪迹广泛的遭遇,展示了一幅从纳粹德国入侵波兰至珍珠港事变这一时期的欧洲战场和欧美都市生活的包罗万象的图景。与人物的行动相关联,描绘了美、英、法、苏、德、意等交战国的政治、经济、军事、外交、人民情绪、社会风习等各种侧面;勾勒了希特勒、墨索里尼、邱吉尔、罗斯福、斯大林等重要和其他一些次要的历史人物的形象。作者掌握了相当丰富的历史资料,具备捕捉生活、运用素材、安排场景的相当可观的艺术能力,在当代美国作家中,确能独树一帜。
诚然,赫尔曼·沃克是一位有才华的作家;《战争风云》在作家自己的社会价值观的限度内是一部态度较严肃的作品。纵然如此,它仍然没有摆脱美国流行小说的格范;这几乎是不需要通过艺术分析,在读一遍的感受中就不难得出的结论。奇怪的是,中译本的《出版说明》,却给了这小说以如下的评价:
作者的艺术手法主要继承优秀的现实主义传统,故事的叙述生动,人物性格鲜明,书中对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历史和社会生活有比较认真的描绘和概括。
姑不论“手法”一词和作为创作方法的现实主义对等并列是否恰当;“故事生动”和“人物鲜明”离开现实主义的最本质的特征也犹差一尘;更甚是,“描绘和概括”的“认真”是受制约于作家的艺术思想的,有各种各样的“认真”,随便打个比方,巴尔扎克和波特莱尔,你能说哪一个在艺术创作上是草率马虎的?但没有听谁说过波特莱尔是现实主义者。
长久以来,评论界就有了一个不能算是良好的风尚:把“现实主义”、“人民性”这类庄严的品评,廉价地赠送给一些不相干的作品。颁发给《战争风云》的这个奖状也是一例。我们要如实地评价这部小说时,首先不妨剖析一下,它是依靠什么来吸引人、打动人的?它是否塑造了(哪怕一个!),并在何种程度上塑造了具有社会历史意义的人物,即通常所谓的典型?以及作品通过艺术感染给人们以什么样的人生启示?等等,然后才能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那末我们就从这几方面来考察一下《战争风云》吧。
《战争风云》用惊险恐怖的战争场面,如拜伦和娜塔丽在波兰出死入生的奔走,亨利武官随同英国飞机夜袭柏林的令人眩晕的冒险,莫斯科外围性命交关的火线巡视,珍珠港被突然袭击下的人们的精神失调;它用乱世男女离奇突兀的爱情遭遇,如娜塔丽和拜伦、斯鲁特之间的具有战时情调的三角关系和荒唐的结婚形式,帕米拉和维克多的忘年的迷茫的眷恋,青春已逝的罗达和柯比博士的几乎闹得要和丈夫离婚的暖昧关系;……一言以蔽之,小说用离奇曲折的情节勾引读者。情节压倒一切,小说的最大力量也在此。无可否认,作者笔下的战争场面和无辜人民惨遭残害的情景是惊心动魄的;柏林、罗马、里斯本这些城市在纳粹特务恐怖笼罩下的阴沉气氛也渲染得十分出色;人物在爱情活动和感情游戏中的心理刻画也多姿多采,扣人心弦;特别是以众多的爱情变化,烘托出了乱世男女的变态的精神状况。凡此种种,都显示了赫尔曼·沃克撷取生活中的诗情的卓越才华,值得称许。可是,他并未因此达到现实主义,他没有通过生活深入历史事变的底蕴,没有能发掘出这一巨大灾难的深刻规律。因此,他逗留在现实主义的门外,他所写成的是一部当代形式的传奇小说。和我们所熟悉的四十年代也曾风靡一时的流行小说《飘》大致属于同一品格,只是才情不同、风格有殊而已。
为了使小说的情节发展配合历史发展的本身,他杜撰了一本德国将军阿尔明·冯·隆追述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军事著作《失去了的世界帝国》,他的小说就按着这一虚构的战争史的编年,依次前进而使故事的发展得以有所系属,顺理成章。他在《前言》里写道:
阿尔明·冯·隆的军事著作《失去了的世界帝国》,当然从头到尾都属虚构,但是,冯·隆将军的书提供了作为对立面的德国人的内行看法。……
但小说本身昭示的目的很显然,作者主要不是为了用他的故事打击“德国人的内行看法”才树立这一对立面的;而是参照并依循这“对立面”展开他的故事和战争史的叙述。易言之,杜撰的这著作只是他用以贯串情节的一根绳索。《前言》里他还说:
……人物和事迹纯属虚构,但小说中有关战争的史实是确凿的,统计数字是可靠的。……
既编造一本实有其人的德国将军的论大战的著作,又声明小说中史实的确凿可靠。可是,千万不要以为作者只是向读者表明自己忠实于史实。须知这正是某些美国战后新型的传奇小说家所使用的惯技。当代美国著名的文学评论家雷蒙德·M·奥尔特曼在论及六十年代美国新的传奇小说时曾经指出:
为了使读者直接认识到事实与虚构的混淆,六十年代小说家喜欢采用十八世纪常用的做法:在故事开始以前插入模拟历史的长篇序言。这些序言的用意在于保证我们即将读的故事是“真实的”,是根据实际文献编纂的①。
基于同样的目的,赫尔曼·沃克还将许多真实的历史人物写进小说。这构成《战争风云》吸引读者的另一种力量的源泉。
为了迎合读者对于政治内幕、对于世界政治领袖人物的私人生活的好奇心理,作者用颇多的章节描写了罗斯福的私人生活场面,也写了斯大林、邱吉尔、希特勒、墨索里尼和其他军政高级人员的生活场面。这些生活场面都是普通人无缘窥见的,因此特别能吊市民的胃口。在这些人物中,作者特别用偏袒的、恋慕的感情描写了罗斯福,把他写成俨然是掌握世界命运的主宰。其次则是以略逊于罗斯福的分量美化了邱吉尔;而对同是盟国领袖的斯大林,则流露出对待异端似的讥贬,倾向十分鲜明。虽然,对这些人物的刻画,在小说情节设置的范围内,也显得具有感受上的真实性,但当和历史的真实核对时,便显得造作、夸张和虚幻。而这一方面的引人入胜之处,便不由得使人感到趣味不高,而且也使人察觉作者所走的路子,乃是集纳文学的路子;和《亚洲内幕》、《欧洲内幕》等书的作者约翰·根室相差无几,只是才华略胜罢了。
就是这样,依靠吸引人的情节,依靠编织在情节之中的大人物私生活和政治、外交的内幕活动的描写,战争的历史在饶有趣味的叙述中展开其进程。同时,在被作者剪接得相当巧妙的丰富情节中,展开了爱冒险的英雄们的不平凡的行为和精神世界。作者有他的塑造人物的才能,小说中许多人物有其鲜明的性格特征,人物之间的关系也符合生活的逻辑,符合美学的逻辑。但,或者是由于小说广阔的画面的天然限制,或则由于作者创作方法中的集纳主义倾向,他的人物顶多只能是片段情节的中心,在整个巨大的画面中,原先似乎是生动的人物,不知不觉就淹没在情节的海洋中去了。情节吞没人物,这正是传奇小说的最大特征。
作者的意图,如《前言》所表述,是要“给一次大规模的世界战争描绘一幅真实的、宏伟的图景”,然而,这一造成巨大毁灭的战争的起因是什么?战争的性质是什么?从这一人类浩劫中人们应该汲取什么教训?小说是不能解答的,或者只能提供现象的、肤泛的答案。我们从大人物看到他们提供战争的意旨,为了野心和反野心而发号施令;而那些小说的英雄人物呢,他们只是附着在巨大的战争机器的传送带上滚动的一群。是从希特勒这个“超人”的怪诞的性格,以及德意志传统哲学中去寻求原因吗?不错,斯鲁特曾经开了一大批德国历史和哲学的书单给拜伦去探索;是日耳曼民族的排犹思想导致战争吗?不错,赫尔曼·沃克是俄籍犹太族移民的后裔,少年时曾受过正统的犹太教育,小说中曾经着力地刻画了犹太姑娘娜塔丽和她的叔父埃伦·杰斯特罗,也描写了大量纳粹虐杀犹太人的罪行;是民主政治和独裁暴政的斗争引起了战争吗?不错,罗斯福是作为民主的化身和独裁魔王希特勒对照着的……;然而,这些即使是战争的原因,也仍只是外表的,只是更深刻的原因的表现形式。作者既不能理解这场战争的最核心的问题,他也就永远无法说明战争的起因,它的性质和人们应该从它汲取什么样的教训了。他的人物也就不能体现出应有的历史内容,从而这些人物也就不能成为揭发历史真实的内涵深广的艺术典型。《战争风云》也就不能达到科学意义上的现实主义,而只是一部有才华的,带有真实感的,以历史为题材的新型的传奇小说。
一九七九年五月上海
① 雷蒙德·M·奥尔特曼:《越过荒原》一书的序言《现实的问题与传奇小说的新理论基础》。
何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