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中学生》上第一篇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文章是高觉敷先生写的谈行为的合理化。他说如果你早上睡懒觉不肯起床,你必定为自己造出各种辩护的理由,这就叫做行为的合理化。对于一个充满着好奇和求知欲旺盛的青年,而且又从来没有听见过心理学这玩艺儿,这些道理确实太新奇了。因为从来都是把自己的行为看作理所当然的事情,万没有料到隐存在我们的行为下面还有这些看不见的意识活动。由于这篇文章的启发,我后来竟然在年龄还不成熟的时候就找了高觉敷先生译的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论》来读。我举这头一个例子是说明一篇写得浅显生动的通俗科学文章对于一个青年人能够产生多么大的影响。那时我又喜爱文学,因此俞平伯先生的《读词偶得》初次在《中学生》发表时,曾经使我百读不厌。记得第一首讲的就是温庭筠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俞先生那种反复低回的赏析讲解,真使人读来意味无穷。对于青年人,词本来不是易懂的,但由于爱读这些赏析文章,因此对于词也就产生了感情。听说俞先生不久将有一部唐宋词选问世,那可是一件大好的事情。在《中学生》上发表的文章很多都是一些经常撰稿人写的。这就使编者、撰稿者和读者之间无形中仿佛有一种更亲切的关系。在这些文章中,我还特别喜欢朱光潜先生寄自海外的书简。这些给青年的信后来还出了单行本。今天也许作者会觉得这是不值得一提了,但是作为曾经是它的读者的我,说一下当时的感受也未始没有意义。这些用书信形式写的文章,文字亲切流畅;也并不是怎样高深的道理,就象对着一个知心的朋友谈话一样,可是它又不时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这就在青年人的纯洁的心灵中投下了令他神往的东西。我常想如果今天我们也用具有同样风格的文章跟青年谈共产主义的伟大理想,那一定会产生非常有益的影响。
后来《中学生》又增加了卷头言。现在期刊很少利用这一形式,但我以为这实在是一个期刊借以发表它的看法的很好的方式。《中学生》的卷头言每期三四篇,每篇字数不过头二百字,选择的题目都是当时青年关心的问题。这些卷头言写得简洁有力,我那时只觉得篇篇都能算得上标准的好文章。因为对青年人谈他们关心的问题,态度的诚挚恳切自然不用说了,更难得的是它的文章风格具有极大的吸引力。我想那必定是出于几位老编辑的手笔吧。《中学生》还有专门选刊学生习作的一栏,全用最小的六号字排。这里面也确实很有几篇写得很出色的文字。我只记得印象最深的是一篇署名苏州景海女中学生的作文,内容好象是写下雨的景象,总之文字流丽,富有色彩,已经看出具有高度运用文字的能力。也许正因为我那时也还在写作文,所以对于一篇好的作文不免感到羡慕,感受也特别敏锐。这篇作文的作者后来终于成了有名的记者。看来编者的奖掖不是徒劳的。 《中学生》是一个有独特风格和特色的杂志,应当说每一种杂志都必须这样。但是《中学生》特色中的最大特色就是刊出的文章要写得好。我在上面举的这几个例子,正说明因为文章好所以历经数十年还留在记忆里。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中学生》颇为独特的叫做“文章病院”这一栏。所谓病院顾名思义就是把坏文章当重病号拿来开刀治疗。要知道那是反动派统治的时代,昏庸无耻的反动派却偏要高唱“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想想这对当时青年带来多大的毒害。有意味的是这些内容反动的文章恰恰又正是文理最最不通的,不过尽管这样,它们却都堂皇地登在大报上。文章病院拿它一开刀,可把这些弊病百出的文章批得体无完肤,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出足了洋相。这么一来,青年人既看到了什么叫做坏文章,而它的反动内容经这么一示众也就得到了彻底的批判。所以说《中学生》的文章病院在当时是有着战斗的意义的。
《中学生》每到暑假象学校一样休刊两个月,全年只出十期。它的开本也只是小小的32开。不过封面图案却也出于名家之手,记得每次看到新图案新色彩的封面时,心中总禁不住的觉得欢喜。在那时多数有点名气的杂志都很重视封面设计,这一点仍然是值得我们今天学习的。
三十年代中期我就上北方读书了,虽然也已经不再是中学生,但我还继续当《中学生》的忠实的读者。不久芦沟桥炮声响了,在战火中《中学生》跟全国杂志一样都不得不停刊了。以后它又复刊过,但不唯开本封面不同,内容似乎也失去了原来的特色。《中学生》终于完成了它的历史的使命。对于这个曾经象是良师一样的杂志的消逝,在我总觉得是很大的憾事。
如今我们又进入了一个为实现四化而奋斗的伟大的时代,我们的视界比之三十年代是根本不同了。于是我想起那千千万万渴求知识的青年,我们难道不能为他们办一个象《中学生》那样有质量的刊物吗?当然要给青年人讲的内容有所不同了,青年人所要献身的理想也更崇高了,但是老一辈编辑那种一丝不苟勤勤恳恳办好杂志的精神却是我们应当认真学习的。这也就是我久想一抒的对于《中学生》的怀旧心情的主要原因。
鲲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