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大师,就是这样的人,他们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别人见过的东西。在别人司空见惯的东西上能够发现出美来。”(罗丹《论艺术》第5页)读了王蒙同志的短篇小说《夜的眼》(《光明日报》一九七九年十月二十一日),令人想起了著名艺术家罗丹的这段话。
一篇几乎没有情节的小说
一个外省人,在贬逐二十年后重到一个都市。有一天夜晚,为了办一件公事出去托关系,一路上有一些所见与所闻。
就是这样简单的一个题材。通过作者独特的艺术表现力,这个几乎没有情节的故事,被组织成一篇内蕴深奥,富有美感的作品。
近年来我国文学中出现的短篇小说,大都是情节小说。即通过繁复的情节,组织一个完整而头尾俱全的故事以表现主题。这种结构和表现方式,是现在短篇小说越写越长的一个重要原因。但在《夜的眼》中,我们却没有看到这样的构思。它所要表现的不是什么热闹的情节,而是主人公在一个夜晚的感受和心理过程。通过这种刻划去反映客观世界。从这篇作品的构思和技法中,可以看到对现代欧美文学中“意识流”小说派的借鉴。不论在任何时代,不落俗套总是艺术上有所突破的首要条件。《夜的眼》的成功,标志着我国现代短篇小说艺术上一个可贵而可喜的创新。
人们常常说,文学作品是生活的反映。但这种反映与镜子对于事物的反映是截然不同的。它所映现的不是毫不走样的镜象,而是经过作家选择和加工的生活。作品是作家思想和情感的凝集物,所以“风格就是人本身”。当作品中的生活与读者所感受到的生活相一致时,读者会觉得它是真实的。当作品所表现的情感激发了读者久蓄于心而未发的情感时,人们就觉得这种表现是美的。
《夜的眼》给人的感觉是既真实又优美。这篇作品所写的虽然只是一个异乡人;——他在一个夜晚的经历,他在这种经历中的感受,他在这种感受中的心理;——但其实这种经历,这种感受,这种心理却并不仅仅属于这一个人;而是千千万万生活在这个时代、这个城市中的普通人,每天都多多少少地具有过的。
情节的简单并不意味着内容的简单。这篇短短的小说虽然不足八千字,其容量却如此之大;在这一个夜晚的一双眼睛中,映照出了我们整个社会一代风貌的某些侧面。
特色是真实
我曾经询问几位青年读者对这篇小说的读后感。他们告诉我,这篇小说的特色是真实,惊人地真实。作者在不动声色中对这个都市的夜生活作了解剖,结果所露出的是整个时代生活的横断面。不仅露出了筋络,而且露出了骨骼。
作者深刻的观察力与巧妙的艺术概括力,表现在他对时代特征和生活特征的精妙选择上。
我们的时代是一个正处在历史性转折和新陈代谢中的伟大时代。变革的迹象微小地但却显著地随处可见。通过对一系列生活细节的巧妙捕捉,作品深刻地再现了我们时代的这种特征:
“开始有了稀稀落落的、然而是引人注目的霓虹灯和理发馆门前的旋转花浪。有烫了的头和留了的长发。高跟鞋和半高跟鞋。无袖套头的裙衫。花露水和雪花膏的气味”,但时代风气的转移也触动了一些人脆弱的神经。“城市和女人刚刚开始略略打扮一下自己,已经有人坐不住了”。“有一对青年男女,甚至在等车的时候也互相拉着手,扳着腰肢。今日的四铭先生看了准保又要休克。”等车的女工们议论着车间的评奖。青年们爱谈的题目是“四化”与“民主”。文艺座谈会不知不觉地就开成纵议时政的“神仙会”。
就在这个夜晚,小说的主人公陈杲,拖着一条跛腿,去执行一件特殊的使命。他走过了城市,到处看到了最新式的东西和最陈旧的东西同时并存,那对比是格外强烈的。
他走过一片住宅区。那楼是新的,生活却是旧的。一面是电视荧光屏前的喧闹,另一面却是锤子敲击门板和小孩闹大人吵的嚣声……
他走进了一座住宅。那里的陈设,除了一只玻璃杯是他过去见识过的以外,一切都是崭新而具有现代派色彩的。“落地式台灯,金属支柱发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光”,“钢丝床”上堆着“杏黄绸被”,“四个喇叭的袖珍录音机,进口货,传送着香港歌星的歌声”。但他想起了他刚离开不久的同一国土上的另一块地方。那里的生活却是如此陈旧,“那里的路灯有三分之一是不亮的。灯泡健全的三分之二又有三分之一的夜晚得不到供电”,“人们晚上都呆在家里抱孩子、抽烟、洗衣服,说一些说了就忘的话”。耳边只能听到汪汪的狗叫和震颤房屋的过路汽车声……
他发现我们的生活既是紧张的又是松弛的。——矛盾吗?却是现实。一方面,生活是紧张的。公共汽车上的人总是那样挤挤搡搡;但另一方面,生活又是松弛的。从公共汽车上那例行公事般的售票员,到正干着一件“既令人莫名其妙”,又“很正常、很普通”的事情的他。原来,为了给他那个边远小镇的一部国产“上海”牌汽车配几个零件,他竟不得不接受委托到几千里外,“找一个私人,一个老友,一个有职有权的领导”。结果他只遇到了“领导”的儿子。尽管说了好话,甚至搬出了“××军区司令”这样大的一张底牌,却还是在“那张充满了厌倦和愚蠢的自负的脸,一脸的粉刺和青春疙瘩”面前,碰了一个不大不小、不软不硬的钉子。
这就是在那个普通的夜晚发生的,本来不值一提的一件小事。
正如那片住宅区中成幢的新楼座落在一片还没有来得及清除的废墟、垃圾上一样,正如悬挂在这块还没有清理完,就匆匆忙忙住进人的工地上的那盏“象小小的问号,又象惊叹号的小红灯”一样,王蒙同志的这篇作品,在读者们的心头上也留下了一串小小的问号和惊叹号。
令人含泪的笑
这篇小说的语言是非常富有特色的。它的风格是幽默的。在阅读它时你会笑。但这不是甜笑,而是夹着酸苦的笑。不是极兴纵情的欢笑,而是令人含泪的笑。鲁迅说过:“泪和笑只隔一张纸,恐怕只有尝过泪的深味的人,才真正懂得人生的笑。”信然。
今天的中国人毕竟可以自由地笑了,这也是打倒“四人帮”的一大成就吧。小说中这位主人公也是一样。他摆脱了二十年离群孤雁似的悲哀,由吊挂多年的“百分之九十五和百分之五之间”的政治秋千上解放下来。当他在文艺座谈会上听到那些“令人猛醒、令人激奋”、振聋发聩的发言时,他笑了。然而随着这笑而来的却是“惶惑”。因为他不知道,“这个会上的发言是否能有五分之一,或十分之一变为现实”,——这笑能不令人同时皱眉头吗?
与“四人帮”时代那死气沉沉、坟墓般沉寂和单调的生活相比,我们今天的生活已经是光彩夺目,喧闹热烈,生机勃勃,令人欢笑的了。但是假如我们跑得更快一些,站得更高一些,然后回过头来冷静地看看我们的生活,这笑恐怕又不那么令人欢畅了。——而人总是要向前走的呀!到处都还有一些不那么正常的东西。伤痕依然遍体都在,从人的灵魂深处到主人公那一跛一跛的拐腿——都还留有“当年横扫一切的小小的纪念”。
还要付出多少努力,人们的笑声中才能不再夹着那种冷蔑与酸辛呢?
细腻的勾划,含蓄的意境,饶有风趣的谈吐,匠心独运的结构,使王蒙这个篇幅不大的作品染上了奇异瑰丽的色彩。关于这位作者,正如他在作品中说的:“二十年的坎坷,二十年的改造,”使他学到了很多宝贵的东西,尽管“也失去了一些本来绝对不该失去的东西”。二十年前《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于今炼就了一双“夜的眼”。无论对生活的观察深度,还是表现生活的艺术技巧,这篇小说都显示了炉火纯青。
我们与作者正一同漫步于芳林古道上,虽然还有枯枝,虽然还有残雪,虽然还有料峭的春寒,但还是到处可以感受到春天的气息了。
1979.10.24.
何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