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流,二十年的时间过去了。冬天是可畏的,也是值得回忆的,它可以加深人们对春天的爱惜。这本小书所以有此沧桑,原是各种因素的总和。
初版选注时,我是其中编辑之一;但到修订时,我只能算是一个读者。秦火之余,至今我架上连初版本也见不到了,这次因为要参考,临时向资料室借了一本。人是需要感情过日子的,而诗歌又是感情的果子,一看到初版封面上那朵象征唐诗的牡丹花(当初似采自齐白石画册),临卷惘然之余,也真有“花落春常在”之感。这篇小文,也是混和着局中人与局外人的心情写的。就前者说,我尚能体会加工过程中的甘苦;就后者说,也许可以说得客观些。
为了便于对照,先将修订本删去的二十篇篇目,综列于下:
一、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州》;二、骆宾王:《在狱咏蝉》;三、王昌龄:《闺怨》;四、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五、《相思》;六、李白:《静夜思》;七、《妾薄命》;八、《战城南》;九、杜甫:《兵车行》;十、《赠卫八处士》;十一、《又呈吴郎》;十二、韦应物:《寒食寄京师诸弟》;十三、卢纶:《晚次鄂州》;十四、孟郊:《游子吟》;十五、白居易:《新丰折臂翁》;十六、元稹:《遣悲怀》;十七、陈陶:《陇西行》;十八、李商隐:《马嵬》;十九、章碣:《焚书坑》;二十、陈玉兰:《寄夫》。
其中二、十九当是出于投鼠忌器的心理而删去,其它则属于夫妻者四首,兄弟者两首,朋友者三首,母子者一首,也即大部分涉及人性或人情的范畴。然而首首是好诗。“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我们仿佛还看到字里行间的伤痕。
事物总是不断向对立面转化。一九五九年《唐诗一百首》的编选,原是一种否定之否定。当时正是康生、陈伯达之流昏话成灾的时候,古籍整理工作处于喘延状态,偶而有些新编的唐诗选本,也都是集中于暴露性的作品,并以为这样就是突出了思想性,就是坚持了政治标准第一的原则。有些同志心里不一定同意,嘴里还是念着“宁可经”:宁可艺术性差些,但要思想性强些。
《唐诗一百首》的编者有感于此,想把选材放宽些。后来样本印成后,向各方面征求意见。一般的意见,认为还是不够反映唐诗的全貌。用当时大家不敢出口的一个字来说,还是“左”了。这使编选者的眼睛睁得更开了些,胆子更大了些。这中间,邵荃麟同志是给这本小书以力量的。在编辑部内部,也一再强调要注重艺术性。这话是有感而发的,是针对空洞的政治说教和庸俗社会学的一种反拨,也说明极左思潮历来不得人心,人们总是用不同形式来抵制它。多选些脍炙人口之作,成为当时大家共同努力的目标。说得明白些,即语言一定要有魅力,有色泽。一篇语言上无能为力的诗歌,你能赢得几个读者的青眼?又因它面向群众,还要考虑它的可接受性,不能紧跟文学史走。例如韩愈的七古是有特色的,但普及读物的读者不一定能接受,所以只选了“雪拥蓝关”的七律。
被删的李白的《妾薄命》,初版本入选前也有人以为只是描写封建宫闱内妃嫔的宠弃(自然,李白写此诗可能别有寄托),意义不大。但也有人以为这实际也是暴露,“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正暴露了当时妇女的阴暗心理和悲惨命运。中国妇女过多的苦难,即使属于上层,也只有从漫长的封建统治里去找原因。王昌龄的七绝最好,本书中就选了他四首七绝,其中三首,如“不破楼兰终不还”,“已报生擒吐谷浑”,“不教胡马度阴山”,都是边塞诗中意气昂扬之作。但也选了他的“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的《闺怨》,来说明诗人能多方面地来表现生活的复杂性:夫妻的团聚是当时妇女的最大愿望,诗人也给战争年代的“闺妇”以倾吐心事的机会。陈玉兰的《寄夫》,从另一方面写出了对远征丈夫最深挚的关心:身在江南的妻子,已经感受到西风的凄厉了,于是赶快把寒衣寄到了边关,却又耽心是否真的寄到,让丈夫穿上了。出于一位女诗人之手,这感情更值得我们咀嚼。也许因为诗中有“千行泪”之类感伤词句而被删去了。这也是长期以来,要求清一色的感情的结果,不许古人的眼泪给今人看见。陈陶的《陇西行》,最初也是有过争议的,因为古代汉族统治者的边塞之战,并不都是代表正义的,而在封建社会里,战争带来的伤害,应当说,也以妇女最为深重。陈陶是晚唐宣宗时人,他诗中的“无定河边骨”,也可能包括其它的战场。自然,在选录这些作品时,也确实要考虑它的效果,不宜过多,所以,象王翰的“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的《凉州词》,几经考虑,终于割爱了。(其实,这首诗也有“视死如归”的一面。)可见大家还是在注意效果的。
白居易的《新丰折臂翁》,主题是针对唐玄宗用兵南诏的。即使退一步说,当时出兵有其必要,但迫使一个二十四岁的青年,为了逃避兵役,只得将臂膀折断这一活生生的悲剧,不正暴露当时兵役制度的黑暗?如果不是诗人对人民的苦难具有强烈的同情心,就不可能写出那样的作品;如果“人道”的概念也适用于古典作品,这首诗应该是有代表性的。修订本所以删去,想必为了涉及战争和兵役问题,这也一向是从事古典作品选注工作的人的一个难题,深怕以古犯今,只好因噎废食。李白的《战城南》,在入选前意见也不一致,但末两句的“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的“卒章显志”,也还见得诗人对战争的位置是摆正了的,终于又入选了。
杜甫《兵车行》中写的募兵制度的黑暗腐败现象,并没有随着封建皇朝的结束而结束,北洋军阀和国民党的拉夫,实际是这种莠政的继续。直到新中国成立,人民才从害怕当兵转变为踊跃参军。我们为什么不让战士们看看这类作品呢!
王驾的“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的《社日》,入选前意见也不一致,有的认为是粉饰太平,美化封建统治,最后所以保留下来,只是从艺术上来考虑。
这首诗在修订本里没有删去,它的描写田园景物的技巧,也确实有成功的地方。但我想到的倒不是它的技巧而恰恰是内容,因为它给我们提出了这样一个课题:应该不应该让读者看看古代农家的醉脸和笑容?这诗的作者是晚唐人,而晚唐又是一塌胡涂的时代,因此,这种稻梁丰肥、鸡豚活跃的景象是真实的么?我以为,由于天时地利的条件,加上农民的辛勤劳动,出现这样一种丰收在望的景象,在自然经济下还是有可能的。也许正因为这样,诗人心里特别高兴,我们也应当以他们之喜悦而喜悦。另一本《宋诗一百首》中所以选王安石的《后元丰行》,也是这一用意。选录这一类作品,本来不应有什么顾虑,然而在极左思潮影响下,不成问题的问题就会大成问题。
大家知道,人性问题并非始于“四人帮”横行时期,而古典作品上又并未明目张胆地贴上人性的签条,可以使大家有所依傍,却全靠在揣摩上下功夫,于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批者随心所欲,编者叫苦不迭。在编选综合性选本时,甚至有少选些诗歌的想法,因为诗歌难免抒情,抒情就容易抒到人性或人情头上。下面举的被删的几首诗,想来也因这缘故,可这实在太委屈了。
王维的“每逢佳节倍思亲”,李白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些诗有一个特点,就是形象思维和抽象思维能够交融在一起,只有形象思维没有抽象思维的好诗是不存在的,也谈不到情景交融。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更是一个突出的例子。
王维这首诗,只有二十八个字,它不但写重阳那天诗人在怀念兄弟,还估计着兄弟也在想念他,却不明白说出,而以“遥知兄弟登高处,偏插茱萸少一人”的手法来表达,这就使茱萸也感情化了。修订本删去了王诗,却补上了杜甫的《登高》,想是因为杜诗是在忧国,这就使人得到一个古怪的逻辑:重阳登高,只许忧国,不可思亲。
孟郊是一个寒士,早岁丧父,四十六岁才中进士,五十岁任溧阳县尉,乃迎养其母裴氏于溧上。他的《游子吟》即这时所作。内容虽非单写他们母子,但有作者自己在里面。我想,凡是母亲的儿子,读此诗应该是深为感动的。最后的“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两句,也并非一定在宣扬“孝道”。一个出身清寒的孩子的长大,和他辛劳慈祥的母亲所化的心力,不正如三春的阳光之与小草么?天地间,哪一颗小草又能离得开阳光?看到报上登载的虐待老人的报道,再看看这首《游子吟》,实在有点感慨系之,我们还是多讲究一点人性吧。
在蘅塘退士的《唐诗三百首》中,一共选了孟郊的两首诗,一首是《列女操》,一首就是《游子吟》。两诗分列前后,前者是鼓励烈妇殉夫,后者是描写慈母爱子。诗中的主人都是封建社会的妇女,内容都是写封建伦理关系,但千百年来,《列女操》几已为人忘却,《游子吟》今犹万口传诵,可见读者是有选择能力的。
杜甫的《又呈吴郎》,和他 “肯与邻翁相对语,隔篱呼取尽余杯”的《客至》,都是最能体现诗人的忠厚平易的性格,诗中的“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两句,用现代话来说,就是:正因为人家看见你感到紧张,你就更要去接近他。这对于今天某一种状态下人与人的关系,不正是可以“古为今用”么?
从上述这些被删诗篇上,特别使我们感慨的是其中好多首,当初原是经过几度交锋才肯定下来的。当初倒还能解放思想,闯向人性的禁区,例如元稹《闻乐天授江州司马》,外面的意见说它情调低沉,由于编辑同志的坚持还是留着,而在二十年后的修订本中,这些诗却在我们眼前消失了,也正说明这场浩劫之浩,流毒之毒。
最后,想以读者的地位,探索一下修订本编选时的思想背景。
如同大家所常说的,认识的提高,思想的解放是有过程的,也常常是螺旋形的。“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两句老话,十分辩证。据修订本的版权页所注,是在一九七八年五月重版发行的,那末,它的增删应在一九七七年,那时离“四人帮”被粉碎不过一年多。直到现在,我们还拿“心有余悸”作为口头禅,何况当时。古籍整理工作,过去被目为封资修之首,而“接受教训”、“正确对待”一类论调当时还声闻于天。这些话本身并没有错,我们确实有许多值得接受的教训,但在一定条件下,也可以变成歪打正着的封条甚至棍子。而且究竟如何才算“正确对待”,各人理解未免纷歧,总也不能说过去并没有正确对待,而广大读者要求出书的呼声又日益迫切。自从出了“四人帮”,十年倒有九年荒。那时,放在出版社眼前的最大任务就是抢救书荒,然而惊魂方定,又不能不“但求无过”,稳为上策。例如《宋诗一百首》删去王安石的“总把新桃换旧符”的七绝,今天看来,固然多此一举,难怪读者有意见。但当时如果不删,也可能会有这样的意见:被张春桥用来发泄反革命情绪的作品,为什么还保留着?“四人帮”的“山中贼”是破掉了,可是千变万化的“心中贼”就不容易破,这力量是顽强的,它可以成为一种“意识流”,又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感染力极大。至于王勃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五律被删,倒并非不删会犯错误,实在因为对那盏“明灯”的反感由来已久,结果却因为泼浴水连同小孩一道泼出去了。
再举一个例子。至迟从五世纪的南朝开始,就有诗人在歌唱我们祖国的碧水青山了,几千年来的我土我民,一经诗人点染,就无不可亲,无不可爱。但初版本的选山水诗,也并不容易,因为选录游山玩水之作,岂非在宣扬闲情逸致?最后勉强选了几首,却是硬找“无害”这样一种很消极的理由,不久,连“无害”也成为罪名了。所以,“四人帮”打倒后,对山水诗这一选题,一度就望而却步。
修订本的出版,至今才两年多,我们又何幸而能得到读者的批评,为这些被删的诗叫屈,它说明广大读者解放思想的要求何等活跃。我们也只有不惜以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不断交战。
那末,在这二十首受屈的诗篇之前,允许我们惋惜。
(《唐诗一百首》,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一九五九年四月第一版,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七八年六月第一版,0.37元。)
金性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