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本书占着它应占的地位,
每一个人接受着历史的裁判。
历史无情,它是不徇私的,它不因谄媚也不因横暴而对恶人姑宽。
历史有情,它公正地评定是非,宣告蒙冤者无罪。
这本小书只收了十六个年头的七十多首诗,但从第一首到末一首,却经历了三十二年的时间,跨越了整整一个难忘的时代。
今天,我把这些诗总题为《献给历史的情歌》,献给同代人,献给历史的创造者——人民。
人民,对于我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他们当中有普通社员和他们的孩子,生产队长,果园师傅,汽车司机,锅炉工,木匠,管库员,也有知识分子和干部中白发苍苍的或虽还年轻但也饱经忧患的师友。在中国革命历史上最黑暗的一页,在我们党的威信下降到最低点的时期,在林彪、“四人帮”横行无忌地推行极左路线的日子里,是他们保护了我,鼓舞着我,使我始终满怀对未来的希望,免于在绝望里沉沦。我永远抱着感激之情想起所有这些好同志,好朋友,想起我们的好人民。
他们最有权对我的诗,也对我进行评判。无论多么严厉我都是能够接受的。
他们知道,我从青少年时真诚地投身于革命,投身于中国共产党,后来也曾经真诚地犯过这样那样的错误。
只要他们说,“这些诗虽然平庸——诗与平庸是不相容的——,毕竟还不失真诚”,就是对我最大的褒奖了。
我对自己的诗,若说有所偏爱,那就是写于一九五六年十一月的《贾桂香》。这首诗写得不够深刻,也还有失于天真之处,但确是从我的血管中流出的血,真诚的血。发表于同年十二月间的人民日报,现在收入这本诗集。诗中所哀挽的死者的尸骨,二十多年该已化作尘泥了吧,而这首诗却和我一道经历了五十年代后期、六十年代直至七十年代初期一次又一次的批判。
我认为,断章取义,是卑怯的刀笔吏的手段,为正直的人所不取。在这里,我把一九五八年一篇批判我的文章中有关《贾桂香》一诗的段落全文抄录在下面:
《贾桂香》一诗里,作者射出更为恶毒的子弹了,他打着攻击官僚主义的幌子,实际上把我们党团的基层组织描写成漆黑一团,对社会主义制度倾泄了深刻的仇恨。
作者捏造了这样的故事(请注意“捏造”两字!——引者):贾桂香是个活泼的农村姑娘,黑龙江省一个农场的女工,每当场里开完会下班回家时,管理员孙大叔象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骑着车子带着她,于是谣传纷纷,说他与孙大叔的关系不正常,团组织批评她,折磨她,逼她写检讨书,行政上撤了她的生产小队长职务,种种迫害都来了,甚至团组织、行政上强迫已经怀孕的贾桂香干重活,直到活活地把这个农场女工逼死。
作者不仅把新社会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作了恶毒的歪曲,一切都是畸形的,病态的,黑暗的;并且还无中生有地大肆捏造(又一次说是“捏造”。——引者)。例如:贾桂香去找××场长,可是“只许场长批评”,“不听小贾半点情况”,“场长把桌子拍得山响”。她受了场长训斥,又去找上级时,却被“团支书拦在门坎上”,直到贾桂香被折磨到死。作者把我们的基层党团组织描写成为地狱一般,邵燕祥并不就此罢休,他进一步对我们的社会主义制度发出了反动的叫嚣:
“告诉我,回答我:是怎样的,怎样的手,扼杀了贾桂香!”
这里,作者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上,他的感情思想,真是昭然若揭,不打自招了。
就是这样的逻辑:凡是直接间接对贾桂香之死的案件应该承担责任的人,一律无罪;而揭露、抨击了这个阴暗面,却是罪该万死的。
对我们一个年轻的阶级姐妹无端地被迫害致死,义愤填膺,呼吁读者思考这类不该在社会主义制度下发生的事件的根源,“不许再有第二个贾桂香”:这就是“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上”,“对我们的社会主义制度发出了反动的叫嚣”;那末,如果站在批评家的“无产阶级立场”上,是不是理应一声不响,甚至拍手称快,才算维护“我们的社会主义制度”呢?
当这样的文章在一个全国性刊物上发表的时候,我没有发言。不是我没有什么可说,而是我已被置于剥夺了申辩权的被告的席位。我想,当时和后来有那么一些所谓批评或批判文章,也许大都因为它们面对的是封住了嘴巴的对手,以致写得并不认真;尽管居高临下,声色俱厉,辱骂恐吓,咄咄逼人,但是并不表明它真有道理:因此只能起一张判刑通知的作用,却没有评论文章应有的逻辑力量。
在将近二十年间,我曾经真诚地期望过对《贾桂香》以至我的其他被判为“反党反社会主义毒草”的诗文的言之成理的批判,然而遗憾得很,始终没有出现。可能是因为这些批判家们“功夫在诗外”,他们的目的也已经在他们的“大批判”之外达到了吧。
今天,我却不准备再就此多说什么。我珍贵党和人民重新给我的发言权,我也珍贵我们国家当前还很匮乏的纸张。特别是经过许多年“阶级斗争的风风雨雨”,我十分相信读者的判断力。我相信只要让读者同时看到诗的全文和批判文章的全文,能够加以对照,就足够判明一切了。
我想补充说明的一点是,在上述那篇文章中点名的所谓毒草作品,约有半数以上是我的未发表的诗、文,有的还仅是草稿或提纲。我们的读者无从看到这些“海内孤本”,只能听一面之词,以致除了被告知我这个人是应予诛讨的“反动派”以外,不知道还能由此得到什么“鉴戒”。这使人想起林彪、“四人帮”置人于死地时所加的“防扩散”的罪状——宣布某人罪不容诛;什么罪?“恶毒攻击”罪;怎样“恶毒攻击”的?“防扩散”,不准问。天晓得!……但那是林彪、“四人帮”啊!
鲁迅先生曾经说过有一种“可恶”罪。或者归根结底我也就是犯了“可恶”罪吧。
我们中国是十亿人口的大国,相形之下,我们文学艺术方面的创作者,和评论工作者一样,不是过剩,而是不足。过去如此,今天尤其是如此。我多么希望我们这支文艺队伍的幸存者,还有更多年轻的新来者,在今后的岁月里,能够不再在莫名其妙中以“可恶”罪见杀啊!
我有不少缺点和弱点,半是革命者,半是庸人;在不算漫长也不算短暂的三十年里,我说过蠢话,办过傻事,写过不好的作品,也错误地批评过别人。
当然,我也真诚地作过许多次自我批评。然而在那么长的一个时期中,几乎每一次真诚的自我批评都被从来不作任何自我批评的,“一贯正确”的人利用为打我的把柄,甚至当作定罪的根据。在我们党的三大作风之一——批评和自我批评遭到无情践踏的年代,动员“自我批评”,在许多情况下不过是一种变相的“指供”和“诱供”罢了。
这些年的生活毕竟教育了我,再也不要相信有任何一贯正确的人。毋宁说,谁标榜自己一贯正确,谁就是不折不扣的骗子。
而怎样对待自己和同志,怎样对待自己的错误和同志的错误,这其实是衡量一个人有没有党性、有没有道德的一个重要的尺度。
当一个人回顾自己学习创作走过的道路时,本来是应该作一些反省的;但是,请读者谅解我不想再浪费篇幅作什么检讨的心情吧。
从一九六六年开始的十年,无须多讲。因为对我来说,连前面提到的那种不太象样的“文艺批评”都不见了,爽性代之以定罪材料——又一次政治死刑判决书了。
在为编选这本诗集搜寻旧作的时候,我再一次想起,有很大一部分手稿至今仍然作为一九六六年一份长达二三万言的“定罪材料”的附件,保存在我那时所在文工团的档案柜里。按照那份材料,我以“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之罪,应重新戴上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帽子,开除公职,监督劳动。时至今日,整整十三年了,曾对我掌有生杀之权的诸公,一次也没有表示过要依有关的明文规定对这些材料进行处理,包括把诗文手稿发还本人。他们大概总是认为,时机一到,那些对他们还会有某种用处的。
不过,请读者放心,我会把林彪、“四人帮”的打手的所作所为,同正常的同志式的批评明确地加以区别。
我期待着对我的诗进行同志式的批评。
批评——同志式的:这只有在肃清林彪、“四人帮”极左路线流毒和影响之后,在恢复和发扬了党的传统作风之后,才有可能实行。
我们同志之间,人民内部,文艺的百花园里,多么需要同志式的批评,多么需要切磋琢磨,取长补短,互相探讨,共同前进!
是不是还会出现充满敌意的、不讲道理的、毁灭性的、“一棍子打死”的批评呢——如果那也叫“批评”的话?
当然还是会有的。
要来,就让它来吧!
三十年间,我写过一些通常所谓的政治诗,而这些诗并没能唱出时代的最强音,人民最迫切的心声。
我也写过一些通常所谓的抒情诗,而限于才力,这些诗也大都是平庸的。
我还写过一些通常所谓的讽刺诗,更多嫌粗疏草率。①
在文学史上,这些都属于速朽之作。
我是愧对时代的。
今天所以把这些诗选辑出版,一方面固然因为它们多少反映了作者所亲历的时代的一些侧面,这些诗的命运与作者的命运,多少折射出人民的命运,可以作为历史的纪念或旁证;另一方面,也正是为了表示对扼杀者的抗议,才显得必要。②
好些年了,只要我一动笔,就招来“人还在,心不死”的讥弹。编集这些诗,也只不过回答讥弹者:是的,人还在,心不死,歌也不死!
只要我还作为一个自由的公民活着,并且为健康条件和劳动条件所允许,同时写出的东西能够继续发表,我将尽力写作,真诚地,为我的人民——历尽劫难但正在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征途上前进的中国人民。
1979年6月28日,窗前榴花正放
① 我的讽刺诗和其他一些为一时一事而作的急就章,这本集子基本未选。我没有写过好的讽刺诗,但是我始终认为,讽刺诗是不会因为有人不喜欢就此灭绝的。害怕讽刺,是神经衰弱的表现。有一个时期,带讽刺性的作品的“作用”被无限地夸大了:好象一首讽刺诗就会颠覆了坚如磐石的无产阶级专政,战无不胜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或许会被一个相声“说倒”,一张漫画居然可能改变我们国家的社会主义性质,而一篇杂文竟有导致亡党亡国的危险似的。这本身不就是讽刺的材料吗?在文艺领域中害怕讽刺作品,这正是在政治生活中害怕批评、害怕民主的必然反映。有点讽刺作品有什么要紧,天难道就因此塌下来吗?不见得吧。
② 这里还选了1947—48年我在解放前的北平习作诗中的几首(除《囚徒歌》、《金菩萨》、《共伞》曾经见报外,都是第一次发表),以及五十年代后期、六十年代初期一些未发表过的作品。由于缺少健全的社会主义法制的保障,身边保存“孤本”的手稿已被证明是件冒险的事情。记得屠格涅夫俏皮地把一些作品称为《待焚的诗稿》,但他也未必欢迎抄家者突然来一掠而空,或者代为投入壁炉中去吧。
邵燕祥